应天长——商厉

作者:商厉  录入:01-08

安生虽然有些讶异,但早知他家老爷夫人都是十七八个玲珑心肝的人物,怎可能无缘无故地送少爷来这大堤上吃苦?是以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沈约整理思路,慢慢说道:“一来,我非军旅出身,父亲也不可能让我去与维茨作战,大应一朝,最大的功绩是领兵拓边,其次便是治理水患,我若想在几年内迅速拥有权势,又不招惹太多口舌,水运这块,是一定要掺一脚的。”他望着天边阴沉沈的云色,若有所思道:“河工一路积弊难除,朝廷便是再拨三百万两银子,也必然是填江堤的少,入口袋的多,父亲坚持要我从这里出头,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送到河运司,必然是抱着要清空家里积蓄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我做出个成绩。

“所以徐徐图之,是不行的。我走之前,父亲给了我三年的时间,这也是家里能撑的最高限度。但我怎么能把爹娘逼到这一步!——安生,朝廷几十年没治理好的水患,我们两年内就要给它整出个结果。”

安生凛然,肩头忽地一颤,几觉承担不住。沈约那厢似未察觉到,仍在缓缓说着:“开疆拓土,高兴的不过是皇亲贵胄,而治理河工,却是在天下百姓心中树碑石,若是我来日身份曝光,父亲就是想用这天下人心,保我一条性命。”

“第二点便是张志清,他是廖延西一党的死忠,廖延西跟他本是同年,两人狼狈为奸,张志清从河运一系给他源源不断地送银子,让他在文官系统里开枝散叶,廖延西再藉着这笔钱在朝中买了无数张嘴替张志清说好话。想扳倒这位宰相大人,不断了他的小金库是不成的。可这位大人实在太过奸猾,之前大家伙儿费力在京城里闹了那么一出刺杀太子,都没能把他的注意力完全绊在越春,是以爹也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就是出动师父断了廖延西跟张志清京鲁两地间的秘密邮路,再仿制他们的通信——当然只是单向的,廖延西可没那么好糊弄。”

沈约眯着眼,寒声冷笑:“这位廖相权势太大,挡了所有人的天,我要往上爬,爬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的位置,就非掀了这片天不可。”

“第三,我老沈家若与他老廖家杠上了,谁最开心?自然是那个老不死的任老头,说来他跟廖延西的关系好像不错,其实廖相这两年花钱实在太多,有时连供给边疆的银子也要挖一口,任老头对他早有不满,自然会暂时袖手旁观——他精明惯了,在我的小命和现成利益面前,肯定会选择现成利益,毕竟,一位初上任的新相爷,是不可能和任家数十年盘根错节的势力相抗衡的。”沈约似乎想到什么,嘴角透出一丝温暖笑意,“更何况,师父应该给了他一个足够的教训。”

安生这时候才吐出一口长气,苦笑道:“朝政这事儿,竟复杂到这种程度。”

沈约耸耸肩,“正是如此。你看,照理说依受贿程度,光齐鲁一地须斩首的官员就不下五十个,可河工一事倚仗的就是对本地情况熟悉的官员,所以都察院和御史台才迟迟隐忍不发。那些老头儿的消息网,可比我那位顾大伯厉害得多。再退一步说,夏季水涨,洪灾频发,本不是修河的好时候,为什么父亲非得这时候派我出来?还不是因为京中几位都忙着查太子遇刺一事,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再想在河运这边掌握实权,就难了。”

说到这,安生忽地想到一事,“少爷,我哥留在路上,只怕不是为了救济灾民吧?”他算是彻彻底底认识到了,兼济天下的这份心呐——他家少爷根本没有。

沈约笑了笑,“有长进。一宁另有任务。”他一勒马缰,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转角处停下——墙上有师父的暗号。“衙门那边我一个人去,你去一趟济宁府,让顾大人把梁园还回去,私盐贩子也是人,何况以后用他们的事还有很多。”

安生自然也看到了,心中极是喜悦,恨不得马上就跳下马飞奔过去,回头笑眯眯地望向少爷,“有什么话要我带吗?”沈约笑骂:“滚你的吧,小样儿——对了,跟师父说声,济宁府那边大概很快就会开始封府抄家,张志清若无异动,护他家眷平安,他若捣鬼,灭他满门。”

安生打了个颤,又吐了吐舌头,“太狠了吧少爷,别老让我爹干这种缺德事儿。”

沈约哼了一声,脸上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老子爹的钱不能白花,非把张志清宰得妥妥当当的不可。”

安生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不如把那位总督大人的私家小金库贡献出来修大堤,也省得咱们花钱。”

沈约眨眨眼,挤眉弄眼地笑道:“那怎么成,让这肥猪死后还落个好名声。当然要换了咱们的名儿才成。”说罢马缰一抖,直奔河运府衙。

(六)

济宁城不大,加之资料沈约已烂熟于胸,没片刻便找到了河运衙门。

高墙窄门,白壁青瓦。不同于被张志清强行征用的梁园,河运衙门济宁分理处的模样倒很是清爽。灾中府衙中人已全没了时间概念,门口进进出出的监工官员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拿着调令的。沈约立在拴马石旁,细细端详了一番守卫样貌和进出人员的神情,得到的结论是这里还真是个办事的地方。

此次赴鲁,沈约父子功课做得很足,自然对这位原都水清吏司副司长,现工部下属河运衙门员外郎的家底摸了个透。米涵洲,年五十一,治明三十四年的举人,改制之前历任工部州判、司丞、府正,最后定在了员外郎这一从五品的小小官职上,至今已二十二年。

无派无系,似乎就是个不打眼的主事。父亲给的资料上这栏是朱笔圈出,沈约心头冷哼,知道父亲对此人的底细也摸不太透,河运乃是朝中最大的一块肥肉,员外郎又主管钱粮调动,若不是上头有人照应,这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活儿哪能不各家轮转着坐坐?

在家时,沈约便提出此人有可能是工部尚书梁尚坤的亲信,沈持风不置可否,只说让他自个儿斟酌着处理,能拉拢最好,若是撬不动,也莫急着招惹。今日沈约初见河运衙门运转,便知父亲所料不错。河工一事,掌权的是张志清,但做实事的却是这位米大人。虽说比他低了那么半级,但二十年扎根于此岂是幸致?沈约不想去试探这位他名义上的副手对于新上司的容忍度。

想到此处,沈约不禁皱了皱眉,若说顾存是根撬一撬便露了眼的钉子,那米涵洲便是河工一脉的一根暗桩,不打眼,不扎人,然而谁想在这块搭个桥,都少不了借他这把力。

沈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马鞍旁解下官印,走向河运衙门。

出乎意料,米涵洲对他极其配合,简直就是不拿他当外人。

当然这只是沈约的猜测,因为他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米大人。

无怪乎今日那场戏米涵洲不在,沈约起初以为米涵洲留在河运衙门处理事务,或是在江边监督现场,没想到父亲的速度比他想的更快,估计是调令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第一批救灾物资竟与他同日到了济宁,而这位员外郎大人便是跑去接这批物事了。

不管清不清廉,办事的确够效率,沈约暗暗在心底做出了评估。

就像早为他准备好了似的,米涵洲本人虽不在,却留下了一名亲信,不仅极快地替他办好了交接手续,甚至还将他带进了米涵洲的书房,替他准备了饭食,又从四壁架子上如山的卷宗中抽出四叠,搁到了他手边。

“现在是非常时期,各项物资紧缺,米公不想给大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明知大人赶路辛苦,也只能先暂时将就了。”那名中年人恐饭食粗陋,惹他不快,赶紧说道。

沈约的注意力早被那些卷宗吸走了,哪里顾得上食物好坏,挥手一笑,“你家大人太也体贴,安仁年轻力壮,虽是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可哪有那么娇贵。倒是这些——”

那人微微一笑,恭声道:“一份是这次贪腐案中必须清理的名单,一份是河运衙门中各派系人员的分布表,一份是晋鲁两地对堤坝水利界可用之才的清单,最后一份是司中相对可以信任的人。您刚来,尽快熟悉一下司内人员布置会比较好。”

他语气平和,似乎面前摆着的东西并没什么了不起,沈约却得强按住桌沿才忍下起身抱住他或是揪着领子详细询问的冲动。半晌,沈约控制住心中那股荒谬的幸福感,努力保持正常神色看向那人,沈声道:“米大人对安仁真是相当照顾。”

中年人执手为礼,笑容恭谨谦和,温和说道:“天热,菜放久了易坏,大人还是早些用膳吧。”

沈约知道有些事米涵洲定是要亲自跟自己说,也不继续问下去,起身恭敬地深深一揖,顺着中年人语意转了话题:“未知先生大名。”

“孙永昌。”中年人并不吃惊于沈约地态度,微笑着还礼:“部中职司为文吏,与米公共同执掌河运司银粮调动十九年。”

沈约沉默片刻,拿不准对方如此表态是什么意思,从表面上来看,对方似乎在向自己投诚,

然而又岂有初次见面便将全副身家押上的道理?

抚着桌上的几叠卷宗,沈约知道这些纸张的分量——天下他老爹摸不透的地方不多,这里就是一处。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些事情,细长的眼眸渐渐眯了起来——凭借父亲为他筹措的银子,马上即将从张志清那里接收的家产,再加上米孙两人二十年攒下的家底,本来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有了那么一丝希望。

孙永昌凝视着沈约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什么,缓缓说道:“大人猜想的没错,米公在此多年,确实存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但马上能交付大人使用的,并不出自此。” 孙永昌没有丝毫遮掩,直截了当地道:“个中情由,米大人回来会详细说明——大人真的不用膳吗?米夫人的手艺,可是济宁一带出了名的。”

孙永昌说完这句,略略欠身,轻声告退。

……

……

米涵洲并没让沈约等多久。

事实上,沈约一直在如饥似渴地研究着那几份卷宗,根本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沈约觉得挺有趣。他收集了不少米涵洲的资料,不过可没提到他的外貌。在他想象中,这等奸猾人物肯定是个国子脸双下巴两眼放光面目可憎的胖子,没想到是个红圆脸酒糟鼻的小胖老头。

简直跟南市里买醪糟的老柴一模一样。

米涵洲走进书房,擦一把汗,憨态可掬地对沈约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从大堤绕了下,那边脏,赶着来见大人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大人见笑了。”

沈约哈哈大笑,合上卷宗,给老头儿让了个座。此时他早已从先前地震惊中平静了下来,非常耐心地等着老头儿自己道出详情。

米涵洲也不推辞,很自在地坐了下来,又敲了敲桌子。门外,孙永昌早准备好了,轻声敲门后搬着一张椅子进来,手脚极轻地把椅子送到沈约尊臀下,跟着进来的一位妇人端着一只木头托盘,上面搁了两只搪瓷大碗,一样是青菜泡饭,另一样是鸡毛菜蛋汤。

“别介意,这位置我坐惯了,换个角度总有点不习惯。”米涵洲很轻快地对沈约解释道,又自顾自地扒拉两口饭,含糊道:“您别奇怪,老头儿没装清高的意思,咱就好这一口,每次一从大堤上下来,夫人总给我烧这个。”

沈约含笑望向一旁的米夫人,米夫人微微脸红,掠了掠花白的发鬓,似觉困窘,轻声道:“涵洲就是这样,大人在京中见惯了大场面,可别见笑才好。”语气温和矜持,维护丈夫的意思却很明显,沈约想到父亲每晚的梨汤,心头一暖,笑着摇了摇头。

……

米涵洲吃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把两只大碗清得空空,米夫人笑眯眯地给丈夫擦去须上饭粒,端了托盘,向沈约敛衽一礼,躬身退下。

米涵洲看着夫人阖上了书房门,这才看向沈约,微笑说道:“沈大人,老头儿有个不情之请。”

“任何要求,米大人但说无妨。”沈约语气极其敬重,看完那几份卷宗之后,他早对米涵洲此人的眼光、见识、办事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恐不能将此人收于麾下,米涵洲此时有求于己,正是再好不过。

米涵洲笑容不减,语气却转为肃然,“这司长的位置大人虽然交给了大人,银粮调动、人员分布之类的细务,希望大人仍然交给老头儿和永昌做。”

沈约毫不迟疑,“安仁对此一窍不通,实务本就还要劳烦大人。”

米涵洲面色微微一凝,旋即愉快地笑起来,“那么,沈少爷,老头儿现在是您的人。”

饶是心理准备做得够充分,沈约还是怔住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我的人?”

米涵洲面不改色,微笑着重复道:“没错,老头儿、永昌、夫人,我们都是您的人。”

“和所有势力都无关,我们是这河运司中,您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第十二章:边庭流血成海水,塞上胭脂凝夜紫

(一)

沈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耐着性子道:“米大人,您不是我的人,沈家在河运司没有人——所以我自己来了。”

米涵洲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不不,跟沈尚书没关系,我给您看样东西。”他从书桌抽斗里取出一个两尺来长的窄盒子递给沈约,“这是信物。”

沈约掂量了下分量,出乎意料的重,他打开盒子,蓦然愣住了。

一只通体漆黑的铁箭!

制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在箭头侧面刻有个小小的“任”字。

箭重九两,远超一般箭支,能用这种重箭的,即便在任家,也不过十数人。

可沈约根本用不着猜。

这箭上沾过他的血,和任晖的眼泪。

沈约轻轻地触了下箭身上斑驳的深褐色,火烫一般收回手来,定定地望向米涵洲,“你是任晖的人。”

“对”,米涵洲点点头,“我帮任家做事,但我是晖少爷的人,也只是晖少爷的人。”

老头儿再一次露出了那种十分愉快的笑容,很恭敬、很诚恳地说道:“现在晖少爷把我借给了您。”

“这是回礼?”一瞬间沈约有点疑惑,随即自我否决掉,“不,时间不对,一宁至少还有十天才到……”既然点出任晖这个关键,前因后果他略一推算便知,无非是廖延西自任家的军费里抽钱,任家便挖廖延西的墙角。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好生糊涂,若米涵洲是任家一个秘密金库,那任家的那些秘密军备就有一部分全靠河运司喂着,任晖此举,简直是明着和他爷爷作对啊!

米涵洲没弄懂他在说什么,但他一生浸淫官场,早学会了保持适当的沉默。直到沈约再次看向他,皱眉问道:“他还留了什么话?”

“晖少爷说”,米涵洲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少爷我难得大发善心救济百姓,你敢若拿我的钱胡闹,坑害两岸灾民,我就押着你的脑袋上花轿。’”

这却是拿拒婚一事要挟他了。饶是沈约皮厚,此时也不禁赧然,清了清嗓子,道:“我说米大人,现在你能说说,你和任家究竟是怎么一个附属关系了吧?若我所料不错的话,任老爷子可不会对你的行为感到满意。”

米涵洲呵呵一笑,“大人叫我米老头便好。”

“我成亲晚,到二十七岁才有了个儿子,叫做米亚厚,这小子一点也不像我,从小时候便整天做梦保家卫国,他娘和我也不当一回事,哪个少年人不有点雄心壮志的?没想到他十七岁那年,我让他参加科举,他居然留书出走,说要去从军,而我这个位置,捞钱虽容易,门路却不是那么广,一直找不到他。

推书 20234-01-07 :奈得.滴墨承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