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我早已学会去想,这里是定州城,是我的家,我从十二岁起多半岁月都在这里度过。这里的民众是我祖我父的旧属,这里的将士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和他们吃一样的米,说一样的话”,任晖抚摸着城头巨大的花岗岩砖块,手下仿佛有无限眷恋。前阵北风已息,后阵冷风未起,任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头回响,空洞黯淡,几近死气。
“有时我根本想不到这里是大应的属地,我只知道,这是我任家的根,是我的根。你懂吗?即便这城里空无一人,我也不能让人毁去它。与这相比,飞雉城的人民于我不过蝼蚁猪狗,没有任何意义。”
“你若是也学会这么去想,今后这段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任晖背过身,再没看他一眼。
而一宁就这么站着,找不到话语,也无法拒绝。
一宁回了一趟将军府,他并不是去找任蔻和秣秣道别的。此行虽然艰险,但他两个月前刚从飞雉回来,有十足的把握完成任务并且全身而退。
何况他此时并不想见他们。
他只是要收拾一些必需物品,任晖不会为他准备的那种。
一宁再出门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城墙下,士兵正列队收归,队伍外侧有人执火把照明,风声猎猎,火星点点,黑夜中映出万千长刀归鞘。
遍野银光闪耀。
十日后,这些长刀下便是万千人头。
站在城门之侧,一宁不自觉地模仿着任晖的动作,轻轻抚着粗糙的城墙。城门处,军士们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小跑步入城,只是人数实在太多,远处的队列便显得缓慢,如蛇、如蜈蚣缓缓蠕动。
吞掉猎物、毒死敌人!
“出发!”他翻身上马,轻声道。
任晖显然为他派出了最精良的人手,身后众人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声息地跃上马背。
二十个骑士,二十匹骏马,如同风里温柔的月影,沉默而迅速地没入了暗紫的夜色中。
第十三章:越春又春人情异,廿月踪迹十年心
(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此时,距离沈约初到济宁之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天,沈约与米涵洲站在大堤工地上,商量着怎么处理两个贪污行径恶劣且坚不退赃的佥事,米涵洲沉吟一番,面上习惯性地浮起憨笑,沈约微微一笑,知道此老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便是下定了决心。“这些人贪得无厌,可谓死有余辜,米公无需太过伤怀。”沈约温声道。米涵洲点点头,这河运衙门里有几个干净的,也无所谓说伤怀,不过物悲同类罢了。
毕竟两个月前,他们所站的地方刚刚埋下了三十具尸体。从总督张志清到带头闹事的监工,沈约眼也不眨,令牌连落,刽子手长刀猛挥,便就在这大堤之上万民之前,将一颗颗人头斩落在地,当场投到不断搅动的土方中——这是顾存出的主意,说是捉水鬼以镇河妖。最令他恐惧的是,堤下看热闹的民众欢声雷动,当地学堂的少年高声叫着张志清的十大罪名,喜极而泣的老妪妇孺不计其数,青壮年更是几欲冲进法场,夺过张志清等人的尸体食其肉而寝其皮。
晖少爷的这位朋友,手段可委实辣得很呐!米涵洲咧咧老嘴,挤出一个菊花般皱缩的笑,忍不住摸了摸自个的脖子。沈约见了不禁哑然失笑,“米公你放心,就是你想以身填堤,我还得把你抢回来呢,你那脑袋安稳着呢!”
米涵洲终于哭丧了脸,“大人哪,我这两个月老是梦见你砍人脑袋的样儿,老头儿虽贪了不少,可都早就捐出去啦,果然老祖宗说的不错,做贼就是心虚啊!”
沈约望向下头一波波拍向堤岸的浑浊河水和一队队背着石块衣衫褴褛的劳工,皱起眉头,“我没那大义灭亲的节操,你死了我找谁做事去。先别担心你的小命,大水之后必有大疫,想想怎么应付才是。药品、衣物、食物、大夫,都有了着落没有,天逐渐冷了,保暖用具也要多准备些。”
米涵洲赶紧收了那副苦兮兮的表情,答道:“除了保暖用具,其他一应俱全,费县疫情方起便已扑灭,只是单县和临沂情况还有些棘手。但申请补给的折子户部已经回了,从皖南和江浙两地调了大批药品棉被过来,五日内便可到达。”
“山西不是更近?还是大同那边已经调空了?”沈约问道。这两个月他日日忙于河事,对周遭何处囤粮,何处驻兵了然于胸,早不同于初上手时的稚嫩。米涵洲听他思绪清晰,显然也颇为欣慰,点头应道:“是,顾存昨日收到大同府加急文书,说是业已告罄。永昌当即修书户部,令尊也是八百里加急回的,调令巳时刚到。”米涵洲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大同府再富,城里数万百姓也要吃饭,咱不能口袋一空就伸手要粮,咱们这两个月已经快把他们修平云平两处库房搬空了,这么下去可不成。”
沈约点点头,算是放下心来。米涵洲望着他被烈日晒得脱皮的眼角,劝道:“安仁,回去歇几天吧,这才两个月呢,河工这事修不完的,你身体若垮了,晖少爷问起来,你叫老头儿怎么说?”沈约摇头不语,挥手让他退下。心道他假假也练了十几年武,打不过任炜棠是一回事,若是被这江风给吹坏了,不消师父揍他,他自己都得跳下去。
而任晖……任晖又怎有空管他?飞雉大捷的消息几日前便传了出来,这是大应与维茨几十年边境战争间取得的最大胜利,一扫之前被动挨打的颓势,朝野上下俱都震动,尽道这是裂土封疆的大功,甚至已经有两路总督上书进言要求破例封任晖为异姓王——反倒是一宁和他的特殊邮路,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沈约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四下里却很是忧心。不知道是哪边渠道传出来的,一夕间任晖飞雉屠城的事传遍四野,根本没给他任何强力压制的余地。具体细节虽人言殊异,但水源下毒一事当属实情。
若没有一宁和林士明手下的大批探子相助,任晖就是能全歼那两万守军,又如何能在一夜间放倒飞雉城内五万民众!除工匠、大夫,全城百姓,无一活口。
沈约苦笑,经此一役,任晖“杀将”之名惊动四国,眼看着就要晋身王侯,他也算是还了银子和米涵洲这份人情。
“安生。”他轻声唤道。
“少爷?”安生站得本就不远,一个箭步跳上前,“少爷,刚接到的,定远来报。”
沈约接过那支细细的竹筒,抽出里头的薄绢展开。这么大的事,一宁却写得极是简略:
战胜,任晖受命,回京述职,此地已无事。
沈约黯然沉默,安生见他面色不虞,心下忐忑,虽着急兄长情况,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等了半晌,好容易沈约开口了,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沈约问:“任晖那笔钱还剩多少?”
安生好生失望,微微一愣后答道:“大概还有十多万两。”
“全数拨出去,在单县、费县、临沂三地施粥一月,开善堂为受灾感染的难民医病。”
“少爷——”安生还待再说,沈约伸手制止,“就这么办吧。”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头望向那浊黄排天的汹涌河水,看着它从上游滚滚而下,携泥沙激起重浪,一口口吞噬着大堤的底角,带走无数军士河工辛苦磊上的土包。这新筑的大堤又能撑几年洪水,保此地多久平安?修了毁、毁了修,不用洪水发作,光是这道绵延几百里的大堤,就要夺去多少河工性命。
沈约默默望着高耸的堤坝和两岸不知千百新起的民宅,心头漫起一阵说不出的怅惘。他本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现在却做着普度众生的事。他仰起头,仰望着同脚下江水一色昏黄的天空——
你杀万人,我便救十万百万人。
一宁……你莫要难过。
(二)
又是一年春来到,杨花漫天飘。
本来沈约在济宁的筑堤工作在正辉二十九年冬就已经结束了,但沈公子喜欢江上的空气、河运司改制后的氛围,更喜欢米夫人大搪瓷碗装的盖浇饭,因此不仅在大堤的收尾工作中拖拖拉拉,甚至在接到回京述职的旨意后又慢手慢脚地耽搁了半个多月,这才踏上了返京之路。
倒不是说沈约不想家,事实上每次想到父上捻着胡须故作严肃的笑容、娘亲的宵夜和梨汤,沈约心中就郁闷地要命,恨不能把个尚书府原样迁到济宁。可过去一年中虽然历经了叶云慧的几次催促,沈约都艰难地挺过去了。
牛牵到京城还是牛,两年前没解决的事两年后还是那点事。想到此处,沈约不禁头大如斗,他原本指望任老头子病恹恹的身体不顶事,最好在这两年里寿终正寝,也免得伤了他与任晖的和气。谁知老人家看似不中用,却半点要断气的意思都没有。想到要住回任老头和任炜棠的对门,沈约顿觉自己的脑袋搁在了砧板上。何况虽说豆哥儿那小姑娘是不用娶了,可他立下整顿河工这么大的功劳,皇帝老儿说不准一个激动就指个郡主娘娘指他,瑞宁可有三个妹子呢!
然而圣意终究难违,于是,正辉三十年春一个杨柳依依的日子里,在济宁通往京师的官道旁,一老一少的下属与上司正在把手告别。米涵洲知道这位少爷回去后前途无量,自然不会试图挽留,然而他这两年和沈约这一肚子坏水的小家伙实在颇为相投,忘年得知己旋即又分离,还是免不了一番不舍。不过老头儿终究克制,压下心中伤感,露齿一笑,“小胖子啊,越春太闷的话,改天和晖少爷一起到济南来转转。”托沈约的福,他小小升了半级,顶了沈约河运司的正职,总算也快要搬回济南的总部衙门了。
沈约盯着他通红的酒糟鼻,忽然想到老柴家的醪糟,顿时乐了,“成啊,不过安生还说让我休个假,回江南看外公,我看啊,一家家轮着来,怎么也得半年才吃到济南。”他拍拍身上空飘飘的官袍,“这可得好好补上十天半个月!”
老头儿嘿嘿直笑,其实沈约这两年历经风霜,颇有憔悴,黑了不说,瘦得眼睛也凹下去了。倒是他,仗着沈家流水似地往大堤里灌银子,把济宁一带治得是海晏河清不说,还吃胖了一圈,安生打趣他掉到河里都不用担心。“京里这两年可不怎么太平。”
沈约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是啊,廖相爷的日子不好过呢,眼看着一场大丰收,咱要是跑快点儿,说不定还能啄点碎谷子吃。”
米老头啧啧感叹:“不想杀人的杀人,无心救人的救人,这世道哟。” 他说的却是沿江百姓为沈约立生祠的事情,沈约一窒,笑骂,“老不正经的,别给我找茬子,没的让御史台参我一本。”
米老头闻言大笑,共事两年,他早领会到那位清廉刚直的林中丞与沈小胖关系不平凡,今天不过借机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
“替老头儿向晖少爷问好。”
“一定的”,说到这个沈约就有些怵,连忙补了一句,“没被他打死的话。”
“哈哈,我倒是听说晖少爷这两年和睿王爷处得不错。”
“是啊,这王公俩没大没小,听说还开了片地一起种菜呢。”沈约一脸阴郁,语带讥讽。任晖变卖地产和御赐之物修大堤的事儿果然没瞒下来,任老头奸猾至极,先发制人主动上书请罪,皇上约莫是发现这臣子人品太好,会打仗不说,难得的是关心民生不计私利,高兴坏了,面子上下旨随便斥责了两句,实际里田地音量爵位又大肆赏赐了一番,又钦赐“安和公府”一座,就在睿王府之侧,连匾额都御笔亲题了送过去,面子可大着呢。
“好好两个人,这又怄的什么气。”米老头失笑,“上车上车,回去兄弟俩喝个烂醉如泥,包管啥事没有。”
沈约无语地望向这位名义上的下属兼官场上的师傅,满心怜悯地想,老头真是在工地上待多了,亏当初也是个举人,现在已经沦落到个工头们墙根底下一块大肉泯恩仇了。
“老头啊,年纪大了,也注意些,别什么荤的都敢往肚里塞。”他还指着在工部留几个心腹呢,米老头可别学哪个几百年前的大诗人活活撑死了才是。
“放心,老头儿的胃口好的不像话。”米老头哼了一声,坚拒沈约和夫人共同催逼的养生计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头拍着沈约的肩膀,回头往身后的济宁城望去,“时候不早了,夫人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将来……如果真有什么大麻烦,记得找我。”多亏了他那逃家的宝贝儿子,米老头对大应的交通路线可不是一般的有心得。
而且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总有那么一天,沈约就得跑路。
米涵洲摇摇头,压下脑中的想法,想什么呢!沈家小胖子年轻有为,搞不好十年内就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想去哪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可不知沈约此刻心中正无限震惊地喃喃自语道——
“老而不死是为贼,至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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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头是个不讲究享受的人。之前河运司查贪污案时他吐得最快,因他虽然贪了不少银子,却都藏在自己床底下,甚至从济南到济宁也一路带了过来。沈约对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径嗤之以鼻,米老头却表情平淡。
“厚儿念书不成,我原本指着给他买条出路,谁知道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给张志清抓着了把柄,硬生生拉上贼船。”
然而这银子过手留一口的习惯却保存了下来。
不过近两年的相处,他对沈约的性子摸了个十足。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主儿必要的时候虽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但闲暇日子里该有的享受却是一样不能马虎的。
因此回京的马车外表看来虽朴素,内里却安排地极是豪奢舒适,豪华到让沈约怀疑米老头暗中私吞了张志清抄家的银子。当然,这可不是说该拿的银子他没拿,但那是下面识趣的官员恭恭敬敬准备好再拱手孝敬上来的,他可不记得分给米老头的银子够这么一辆马车。
酒菜、水果、糕点、清水自是不用说,马车底板铺了防震的细竹篾,座上铺了软垫不说,考虑到越春较济宁为北,米老头甚至连狐裘都准备了。沈约把每样物事掀起来皱着眉打量,终于在椅垫背面一角瞄到一个小小的“张”字,面色登时和缓下来,无奈笑道:“这贪心不死的贼老头,到底把张志清的私人库房挪到自己床底下了。”
安生听他们在道旁说了半天话,早肚饿了,正啃着点心,听沈约这么一说,嘟嘟囔囔地接口道:“少爷又不是什么清官,干啥有福不享?”
沈约大大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也要有命享!回京后把外面的那些性子都收拾起来,别给人家找话柄。如今一宁不在,你更要多注意些。”
安生撇撇嘴,无精打采地道:“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两年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沈约闻言黯然,当日他收到一宁来书,拨款赈灾后随即飞鸽传讯,招他速归。可素来沉稳的一宁却忽然使起性子,只回了两字“平安”,从此踪影全无。
走了便走了罢,平安就好。沈约自嘲地笑笑,飞雪楼没困死一宁,却栽在了任晖手里。他不愿多想此事,转头对安生道:“任老头跟维茨打了几十年仗,不知在战场上折了多少子弟,他是把维茨人恨到了骨子里去。这两年父亲几番示好,他都故作不知。廖相自从越莲湖刺杀一事便失圣眷,听说已经递了折子,不日就要归老。少了廖家这个缓冲,我们跟任家的斗争就更难以避免。日后行事务必多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