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晖也不生气,“我在边疆作战那是保家卫国义不容辞,但看着亲人跟朋友自相残杀,不好意思,我没那个兴致。”沈约本待说两句讥刺之言,想到自己邀任晖下江南的打算,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转而道:“若有日我和你家终究免不了一番争斗,你又待如何?看着我杀了你爷爷,还是看着你爷爷——杀了我?”
这番话沈约思量已有两年已久,他有意佯装轻松,真说出口却仍是沉痛,心中不禁忐忑,当即大有不听回复抽身而走的冲动。任晖面色一凛,肃然道:“安仁,你们一个是我长辈,一个是我兄弟,我若助你,乃是不孝;倘若帮着爷爷,又是对你不义。我今日再问你一次,可否放过我爷爷?”
沈约心中无限寒凉,冷冷道:“你怎不让你爷爷放过我?”
任晖淡淡摇头,“这一年是我成人之后留在京都最长的日子,很多事情都看得比从前明白。任家辉煌了太久,也该是走下坡路的时候了。圣上——已不想让枢密院被一家把持。你沈家要上位,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言下之意甚是明显,即使任家失势,也不是因为沈约父子的阴谋算计。
沈约默不作声,他早知道,任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
“你要陪着任家?”
“胜败乃兵家常事。”任晖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不会为此消沉。说实在的,这样养花种草的生活我还满能适应——你该看看我写的字,再有两年功夫,贺渚这位第一名笔恐怕就得让位。”他把喝空的酒壶往桌上一抛,恰巧落于笔筒旁,壶嘴一点,把一管狼毫撞出去,正落在他手上。任晖掀开毛毯,长身而起,挑衅地望向沈约,“要不要比一比?”
这一手小巧功夫劲力连绵,用力既轻且稳,沈约自忖决计不能,若换了从前,他定然插科打诨地混过去,然而他这两年磨砺,心胸开阔许多,站起来喝光壶中酒,笑道:“好歹是风流尚书的正牌弟子,还能怕了你不成?”也有样学样地掷出酒壶,撞出一杆笔来,他正得意,那瓷壶未站稳,却砰地一声摔下桌面,任晖哈哈大笑,铺开一张六尺长宣,执笔看他:
“文悲意远不避危仄的沈榜眼,给个句子呗。”
这却是拿皇帝当年评定三甲时的评语说笑了,沈约笑道:“打架写字我不如你,这活儿你就差远了。”说罢朝手边砚台努努嘴,“沈公子出口成诗,还不赶紧研墨。”任晖笑着应了,暗运内劲将墨块震得酥软,片刻间便磨出满砚墨汁,沈约微一沉吟,挥毫落笔:
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烂
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
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
因歌遂成叹,聊以青锋串
沈约写好后便退到一旁,任晖盯着那白纸黑字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约搁下笔拍拍他肩膀,大笑道:“有这么差吗?”任晖似被惊醒,摇头笑道:“文温以丽,却又一往清警,既直抒胸臆又妙在含蓄,陛下若是看到,怕是要给你重新下个评断。”
还有句话任晖却未说出,这一幅行楷笔笔藏锋字字稳健,沈约——是变了。
虽仍是他爹的沈体,却终是出师了。
(五)
任晖把沈约那幅晾到一旁,重又铺了一张,笑道:“我可没你七步成诗的功夫,写首现成的。”说罢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完后掷笔于地负手一旁,越看越是欣赏,得意道:“妙极!这真是被你憋出来的,怕是日后都写不出了!”沈约啐他一口,凝神细看,却是一首七言律诗:
梦绕神州八方路
海川黄流四乱入
连营画角怅秋风
断云疏星雁不度
万落千村悲狐兔
九地昆仑倾砥柱
昔日锦!平戎策
五柳东家种树书
诗虽不佳,一手字却气势磅礴,尺幅之间几见沙场尘烟翻腾,末句却意味淡远,尽收前文不平之气。沈约细细品味,但觉心旌摇荡,不禁叹道:“我写不出来,爹只怕也写不出来,贺渚更是不能。”沙场杀伐的武将豪情,心怀苍生的侠士抱负,最后又变为了山水田园之乐,竟是在一首诗里将他们这两年各自作为尽数囊括,几番琢磨之后沈约是越发地佩服,望着任晖摇头大笑道:“我输了,你这沙场练就的野性子,谁能跟你拼豪气。”
“难得你真心认输。”任晖颇为自得,嘿嘿一笑,又拿起沈约那张,指着那个勉字道:“这字写得最好,中正平和,倒像是沈叔笔意。”沈约微微一笑,拿过张小笺,“有诀窍的,我写给你看。”他执笔又写了两个“勉”字,“看明白了吗?稳而慢,末笔收力不出锋。”任晖仔细看着,接过笔自己写了一个,皱眉道:“不怎么容易。”沈约微笑道:“你自己的字就挺好。”站到任晖右边,虚拢着任晖右手,带着他又重写了一个“勉”字。“力道稍微轻些,走中锋, 你的字嶙峋峭拔,煞气太重。都歇了两年,怎么性子都不带变的?”任晖微微一笑,换了张笺纸,又写了一遍那句“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淡然道:“只怕一辈子都变不了了。”
两人各自沉默。他们自幼多有争吵,难得有这样融洽的相处。 大抵是都知道这种和平无法长久之故,才格外珍惜这最后的平静时光。沈约见任晖心情低落已极,一个冲动脱口而出:“我答应你,无论日后闹到何种境地,绝不伤你家人!”任晖眼前一亮,失声道:“真的?”沈约话一出口便已后悔,也不知这个诺言将来要为自己惹下多少麻烦,然而说都说了,多想无益,他点点头,沈声道:“我不能保你家中财产,但不会伤及你家人性命。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事:无论日后是如何一个情势,我们都还是兄弟。”
任晖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定,自是欢喜难言,慨然道:“那当然!一日是兄弟,终生是兄弟,只要你不伤我亲族,你我之情断不能绝!”他见沈约犹自不语,知他犹自不信,笑道:“安仁,你我多年相知,难不成还要对天盟誓歃血为盟不成?”
沈约笑而不言,心中煞是苦闷,低声叹道:“若你爷爷揭发我身份,你又当如何自处?”任晖一怔,缓缓道:“不瞒你说,自从两年前得知你身份,我早已有此准备,这两年我没做其他事情,只在大应与南澧之间埋下一条路线,路上人马都是我最亲的亲信,一旦事发,三日内便可将沈叔云姨送到南澧,决不致有半点损伤。至于你我——”任晖双眸粲粲如星,直直看向沈约,昂然一笑道:“难道凭我二人,便逃不出这越春城吗?”
沈约心中激荡,颤声道:“任晖——”枢密院掌管天下兵马调动,对各州布防了如指掌,若是有任晖相助,逃出应国易如反掌。可多年来,即使了解信任任晖如他,也从来不敢做如此想啊!
他是他逃不掉的劫,无论怎生抗拒躲避,最后还是轻易被拉回他身边。
沈约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温柔一笑:“任晖,我们结为兄弟如何?”
任晖一愣,心道你我自幼相知,难道还不是兄弟?他却不知沈约今日为他真情所动,今日要定下兄弟名分,一为断了自己多年妄念,其二也有将任晖家人视作自己家人的意思。既是自家亲族,当然便不会加害,这却是为了坚定心意,以免日后反悔。他对这事本无意见,只觉没有必要,此时见沈约面色痛苦,忙道:“你我本为兄弟,随你意思便是。”
沈约侧过头,掩饰目中泪光,又从抽斗中拿了壶酒出来,笑道:“小弟虽不才,也想学学大哥豪爽做派,咱们也不用什么香烛仪式,只以鲜血酒水为盟便罢。”任晖见他郑重,隐隐察觉他所抱念头,心头一酸,不再言语。沈约走到墙边,从墙上挂着的箭筒中抽出以致,暗运内劲,箭头划过掌心,鲜血沛然而下,任晖吓了一跳,“用得着这么多吗?”沈约笑笑,揭开壶盖,鲜血汩汩注入,任晖皱眉,嗤嗤两声封住他手上穴道,血流登时缓下来,他从沈约手里抽出箭枝,也是一般地划过掌心。两人喝过酒,又拜了八拜,任晖这才取出金疮药和纱布给两人裹伤,他侧过头,瞥见笺纸上溅上的血迹,不免又是一阵难过。沈约任由任晖摆弄着伤手,心下重又默念方才誓词:“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沈约今日与任晖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且今后必当以其亲为亲,以其子为子,绝不伤及一根毫发。若违此誓,必遭万箭穿心而死。”
他今日才知,能博任晖欢颜,便是再艰难之事,他也必当全力以赴。父亲和任老爷子那里,他会竭尽所能让他们收手。
沈约抬头,任晖正专注于帮他裹伤,并未发现他的注视。他瞧着任晖鬓边一丝白发,忍住想伸手为他拔掉的冲动,心中无限酸楚。
但愿你我兄弟之间,永远、永远如今日一般。
第十四章:沈安仁青云直上,河工案廖府遭殃
(一)
沈约与任晖之间其实一直保持着和平,甚至对对方有种很微妙的感情,只是横亘着各种前尘往事,才被划定为天生的敌人。沈约知道任晖可以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但是他相信,任晖总不可能一份总角之情,眼看着自己灭了他满门。
所以……要改变命运,他得靠自己。
包扎好手上伤口,沈约即刻告辞回家,这次则没翻墙,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了出去。眼下不赶时间,他绕了点远路到西边儿的京都府,出来时肋下已多了个大包袱。待他穿街绕巷地晃到南市,所有的民宅还在沉睡当中,商铺也没有开始做准备,便是最早起的包子谱,都还没有开始准备发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窝棚,散发出烧水的白烟和甜丝丝的香气。
范希诚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沈约坐在棚子下一张矮桌上,手里端着一碗醪糟,他面前也搁着一碗。四月,越春已经开始飘杨花了,大抵是放得有些时候,他面前的碗里已经落了些杨花。
范希诚心头一寒,沈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约又喝了一口醪糟,抬头瞧他一眼,“这醪糟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范希诚哼了一声,“沈约,本官现在官居三品,你现在的行为是绑架朝廷命官,依律当斩。”
“从三品。”沈约淡淡纠正,“两年不见,范大人不仅生分得很,也不会算数了。”
范希诚面上一红,随即恢复了白皙神色,指指碗里杨花道:“已经脏了,喝不得了。”沈约白他一眼,拿过碗,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出杨花,咕嘟嘟喝掉一整碗醪糟,才慢条斯理地道:“杨花天生天养,哪有什么喝不得,希诚你又何必心虚?”范希诚沉默半晌,向锅旁佝着腰的矮胖老头招了招手,问道:“你这都有些什么早饭?”老头儿回头咧嘴一笑,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拿漏勺盛端了两碗汤圆,分别撒上桂花和芝麻,恭恭敬敬地送到桌上。
“他这只有醪糟和汤圆。” 沈约眼含笑意地解释道。范希诚苦笑,拿瓷勺拨了拨,“还是醪糟汤圆。”沈约哈哈大笑,仿佛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这东西江南也有,那边叫酒酿,但汤圆却是没馅子的小圆子,极好吃的。我娘馅子偶尔还做。”
范希诚努力抑止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荒谬感觉,舀一个汤圆吃了。
“果然不错。”
“自然。”
“你我早已分道扬镳,今日又是为何掳我出来?”
沈约笑嘻嘻地咬破一只芝麻汤圆,糖汁流了满嘴,他似被烫到,含含糊糊地道:“你我何时断交,我怎不知?约两年不见的朋友出来吃个饭,不是正常得很吗?”
范希诚皱眉,终是不耐于沈约的态度。他如今青云直上,自信气度早均非当年可比,当即放下碗,肃然道:“朋友相待,贵在意诚。你既待我不诚,还有甚么好说的。”
“非也非也。高山流水良友知音——我们不是那种朋友。”沈约叹了口气,“你别老那么浪费成吗?我可不想吃你的剩饭。”
范希诚笼在袖中的手僵了僵,缓缓道:“朋友还分很多种?那我们又是哪种?”
沈约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是这种朋友。”他放下碗,很诚恳地道:“一个你不能忍受的、优秀的朋友。”
“你和世衡他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你是个心胸很狭窄的人。的确,世衡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无聊原则,海路又多嘴又爱表现自己,宝生粗鲁莽撞,但毕竟都是京中知名的年轻子弟,你和他们在一起,既凸显了你的风度才华,又不至于被比下去,这让你自我感觉良好。”不顾范希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沈约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所以你不喜欢任晖。而且,你也不喜欢你的朋友彼此之间太要好。”
“你需要永远站在众人中心高人一等的感觉,所以两年前你才会那么积极地试图向太子献殷勤,因为你想娶玉和公主。也是因此,你在别人看来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对我冷淡,因为我让你攀上皇亲的梦想破灭了。”
“但你原本无需如此”,沈约盯着范希诚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因为我们不是那种朋友。就像你和廖谨修的关系一样,我们是利益相关方,所以你不应该疏远我,而应该和我绑到一块儿才是。”
范希诚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你能给我什么?以你和任晖、苏宝生、钟聿宁的交情,你又会给我什么?”
沈约摇摇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我若想给他们这些,今日就不会来找你。”他低下头,吃掉碗里最后的两个汤圆,平静说道:“世衡和宝生且不谈,你若以为我会帮着任晖,就犯了最蠢的错误。”他微微一笑,“我们岂不是一样的人?”
“所以都对海路友善,我们天生就应该站在一边的。”
“我在河运衙门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今日早朝后,廖谨修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范希诚深深看了沈约一眼,薄唇边闪过一丝苦涩,“虽说早认识到你深不可测,忽然发现你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我还真有点不敢置信。”他话语中丝毫不含讥讽,认真说道:“我原以为任晖再怎么众叛亲离,你也肯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沈约微微皱眉,惊异于他的用词,“任家情势糟到这地步?”
范希诚摇头,“不是任家,是任晖,而且就是被他亲爹和祖父给整的。”他眼光微转,语气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冷峭与敬畏,“平定喀尔喀,拿下飞雉城,二十出头便位居公侯之尊,眼看着还要继承应国最大的武将世家,如此滔天权势,便是任家也悚然心惊。”
“便是今日圣上心胸宽广,下任新皇——又怎么容得了他?所以在找了几个小岔子作由头,将任晖半关在府里了。这也是示弱的意思——我虽然不喜欢任晖这人,但对他们老任家,还真是有几分佩服。”
沈约嗤地一笑,心下暗叹希诚愚蠢,那位任老爷子是刀枪剑火里淬过来的人物,哪里便那么容易就怕了?
任晖被幽禁,大抵还是他自求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