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弓含笑点头,盟鸥既已有了着落,她在怡情阁一无牵挂,自然立马抽身。至于下一个花魁是哪位,她可没好心到替老板办好交接。沈约注意到晴弓望向任晖的表情有些不对,心下恍然大悟,他说晴弓今儿个怎么那么花枝招展呢?她做名妓的时候可一直秉持着良家妇女的配色标准,哪像今天,春寒料峭的天里穿件水红纱裙,还配了镶凤血石的银抹额,真是鲜艳欲滴啊。
要是能把晴弓放在任晖身边……他心里如意算盘劈里啪啦打得响,那边儿任晖却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
“回魂啊你,傻啦,希诚跟你说话呢。”任晖指了指范希诚,又抓过他碗,给他捞鸡汤里的木耳。沈约听范希诚谆谆教导,嘱咐的都是些考场技巧,心里老大不耐烦,这帮人当真以为他是个经史子集一样不通的白痴,要靠老爹场外替他使功夫?虽然老爹的确早早就已经把春闱上上下下、从糊名抄录封卷画押到最后的阅卷流程都打点好,沈尚书是旧年太学座师,手下门生无数,虽不及宰相树大根深,但要说道春闱流程,只怕还没几个人比他清楚。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还考不中,沈尚书都要在绿橙楼找根面条吊死。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殿试的名次了吧。
他猜是榜眼……或者探花。
廖谨修那人虽然狂傲,却是真有点才学的,再加上身为宰相之子,圣上定不会让廖家父子同朝为官,让宰相一门从此坐大。但宰相在位多年,要连根拔起的话,只怕应国朝廷上下都会收到波及,所以最漂亮的做法就是让他儿子考个状元,再顺理成章做公主或郡主的驸马,再委婉暗示宰相告老,最后文火慢炖地收拾那些残余势力。
虽然不确定那位圣上大人会怎么做,不过能在那张椅子上坐那么久的人,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所以沈约觉得他们肯定会英雄所见略同。
只是今天怎么那么烦躁?酒桌上他依旧插科打诨妙语连珠,他明儿是大日子,众人也没压他酒,任晖依旧很懂业务地给他夹菜,从洪春楼挖来的宋大厨手艺倍儿好,莼鲈羹鲜美之极,一切都顺心如意地按照他的计划前进,甚至还从天而降一个给任家埋钉子的大好机会,可他怎么就这么……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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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新雨水,密雨如散丝。
开考时热闹一过,礼部考场的阴冷便显现出来。午时敲钟,正是一天里日照最足时分,而沈约抬头向小间外张望时,却一丝阳光不见,阴沉沈的天空里细雨绵绵。
卷面书法也是考试的一部分,所以大多数士子都先花大笔时间构思,打个草稿,最后再加誊写,此时只有三两个人动了笔,沈约自然不是其中之一。
有老爹撑腰的考试,玩的就是激情,他大笔一挥行云流水,一个时辰前便作完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策论,整篇写下来只动了一个别字,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潇洒。盯着自己卷子上挺秀峻拔的字迹,沈约在心中暗自赞美着替老爹打自己手心的任晖。
若不是生在任家,又不耐文人的酸腐气,任晖真该来考个状元玩玩。他那身姿,红袍加身御街走马定是极标致的,不知又要迷死京都多少女儿家。
很少有人知道,任家的长公子写得一手漂亮沈体,而且是学自沈持风本人。两家互换教学的好处就是任家箭法拳术他也看了个遍,虽然他的天资让任三叔直皱眉,但任家几套粗浅长拳打得还是像模像样。
不过任晖对此的评价是,也就只有个模样,绣花枕头一包草。
穷极无聊的沈约,已经在盘算着此次春闱会对朝中的势力分布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十几年后朝堂之争的预备战,哪方面势力不想插几个人进来。春闱向来由礼部主管,礼部尚书崔岩理所当然做了居中郎。说到这个崔岩,好死不死又是个相党,按照安生的说法,假假是廖家一条狗。父亲没打算让自己占死状元,毕竟三甲的排名还是要圣上亲自定夺,也就用不着跟崔岩多走动,反正崔家也不可能为了廖谨修下了自己。廖谨修是太子党,他老子可没这么傻,圣上身体还康健着呢,太子想安插进来的人肯定能上,但上到什么程度,放在什么位置,一生浸淫官场的廖相爷肯定心里有数。
不过这位廖相爷自己倒是有点麻烦。大凡聪明之人,总知道月盈则亏的道理,廖家权势熏天,官儿做到了头总要走下坡路的,这时候把儿子送进来,他到底是想让儿子娶个公主安稳一世呢?还是想自个儿给儿子让位呢?
他虽然自觉能揣测上位者心意,却不知这位相爷是否知情识趣。
至于睿王爷和军方那面想送进来的人,说不定会异乎寻常地顺利。睿王爷家瑞宁世子幼年时在任家练武,武术太傅便是现在京都守备师的任三叔,从军时跟的是军中第二号人物常家的粤州军,算是跟两路边军都沾点干系。沈约玩味着母亲昨晚的话,只有军权,才是实权,看来春闱后要和这位瑞宁世子好好走动走动。
除京都防御外,应国拢共只有五路边军,他……要是能拿下三支,便有颠覆皇室的实力。而这五路,任家他是下足血本,江南那位叶总督是他外公,即使这样,他还是完全摸不清两家的底细,真要出什么事,只怕连外公也未必站在自己这边。至于其他三路,更是连衣角都没沾到。
任家,沈约想得都有些咬牙切齿了,他想知道的、十八年前的那桩过往,现今的政局,权利的中心,统统都和任家有关。他虽和任晖要好,但却发现任晖自己也没有摸到任家真正的内核,最好的主意自然是娶了任蔻,将两家绑死到一块,但这却不可能。原因当然不是他跟晴弓说的,而是圣上不会允许沈家同时和两路军方有姻亲关系。
圣上不允许的,我们做下臣的就不能做。除非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父亲的原话,所以他死了这条心。说实在的,得知在那小妮子身上下的功夫打了水漂,他竟然还……蛮轻松的。甩了甩头,沈约将心思放回正题。
所以这次必中的除了他和廖谨修,其他人都要看各方面的势力平衡程度。名额只有那么多,自然不会说先到先得。官场这种地方嘛……和街头地痞干架也没什么两样,谁拳头大,谁说话狠。
说来说去,春闱这种地方,是没天下寒门士子什么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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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华净,结藻清英,均是好文章。”龙椅里的人沉吟片刻,将三张卷纸丢回桌面,“恭沐矜重,情繁而词隐;安仁轻敏,锋发而韵流。分授一二名吧。”
“是。”自有黄门太监领命下去。
放榜时沈约自信一切不会超出自己所料范围,根本就没去看,但三甲隔日要游街面圣,于是沈约又非常欠揍地用他那憨傻的小胖脸摆出了一个白痴笑容,将将好符合父亲的要求,面容模糊,形象猥琐。只是跪地接旨的时间未免太长,香案未撤他便已经在揉腿了,没地挨了娘亲一脚,疼得他直抽凉气。
可没想到他对自己料事如神的自满情绪只持续了一天。
第二日,殿上,皇帝任命廖谨修为宫中编纂兼太子伴读,却让他做了太常寺协律郎。
太常寺协律郎是什么职位?标准给未来驸马走过场的虚职啊!随然没有明文规定,陛下也未下旨,但这种人尽皆知的历朝潜规则根本无须明说啊!沈约暗暗叫苦,乖乖龙的东,皇帝老子一直收着玉和公主不嫁,原来这烫手山芋是要留给他!他连任蔻都不敢娶了,哪里敢娶个劳什子公主?更何况,当了驸马这仕途就算玩完了,出了风头却没结果,白往家搬一座伺候不起的大佛折腾爹娘,这事儿他可不干。
再说的再说,公主这玩意儿,别人能娶,他能娶吗?开什么玩笑!
所以心思毒辣的沈约,虽然还未见过未来的老婆,却已经思考着如何谋杀亲妻了。
皇家婚礼程序繁琐,极为麻烦,况且皇帝到底也没发话,所以他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沈约心头大急,平素装出的那些恭谨小意早丢到九霄云外,怎么也得赶在正式下旨前做掉公主,假假也得玩个恶疾。不然他仕途无望,那些地底的陈年旧事想吞掉沈家,不就杀只鸡的事嘛。
“慌什么,我还真以为你冰雪做的心肠呢。”看儿子焦头烂额,沈尚书似乎十分写意,“彦升都来了三趟了,老不去见也不是个办法。”
“爹!这当口你还有心思笑我,快点想办法!”
“玉和公主是圣上么女,多少名门望族欲高攀而不得,现在京里倒有一半公子哥儿羡慕死你,为父也与有荣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沈约被自家老头子的悠哉态度气个半死,撑着桌子风度全无地对他吼道:“爹,我跟你说,无论如何你给我破了这桩婚,不然的话我就糟搞一气,出了什么麻烦我可不认帐!”
沈持风收了笑意,缓声道:“我不知道你这么抗拒指婚,你若向我表示过,我和睿王爷联手,总能不着痕迹地抹掉这种可能,但现在协律郎的任命都下来了,你说怎么办,潜进宫里杀公主?”
沈约知道这事是自己想漏了,到底还是经验不足,但嘴上便宜占惯了,还是忍不住辩驳两句,“要是师傅回来了,不是做不到……”
“住口!”沈持风答得斩钉截铁,“你师父的存在是家里的秘密,也是你的底牌,你要为这点小事就掀出来吗?”
沈约不答,不论怎么奸诈,他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不出头是不想被利用,出头是不想被要挟,都退到这一步了,他们还是不管怎样都要推我上去,维茨国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持风摇摇头,“就算你猜到些什么,放在自己肚里烂掉就好,不用说出来。而且,这事不是他们做的。”他顿了顿,清臒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他们想要的是你能切实影响应国朝政,你懂吗?不仅仅是接近权力中心,而是要掌控它。”
沈约手脚寒凉,“掌控?满朝权力不过陛下手中草芥,要掌控的话,这是要逼我政变?”
沈持风眼光深沉平和,“若是有人逼你政变,你要如何做?”
“怎么逼?”
“沈家在江南的势力早给陛下拔得一干二净,如今沈氏一族老老小小几百号人都在京师,还需要什么威胁?”
沈约皱眉,“可是当今朝政稳定,皇帝身体又好,政变败了,你们仍是一死。况且,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就凭着京都政局大乱?”
“而且,凭什么倒霉的总是我?”沈约总觉得自己很倒霉,“爹啊,你当初实在不该那么风流的。”
这爷儿俩当真狂妄到了极点,心中便似无父无君,就这么在自家书房讨论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安生跟一宁守在门口,真恨自己多长这双耳朵,听到那许多不该听的阴私事。
,过了一会儿,还是沈持风先打破僵局,不过老爷子明显不想重提旧事“这个事儿先放一旁。廖家对此次指婚保持沉默,但任晖意见好像很大,照理说圣旨未下,沈任两家联手也应该能成,但我怕的是,不想你娶公主只是任晖个人的想法,任老爷子只怕不是这样想的。”
“比起用任蔻笼络我,做驸马能更直接地达到目的,让我远离权力中心比放我在身边更安全。刚好现在太子对任蔻有意思,所以任老爷子毫不犹豫地甩掉我。”沈约语气平静,却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愤之情,任家老头比他更狠,说着多么疼爱孙女,不过跟养猪似的,既然早晚要杀掉,之前总是要喂肥一点。
沈持风点头,目光却似嘲弄,自家儿子手把子虽狠,骨子里却仍是个温柔的小男人,在处理任家的事务上,情面未免留得太多了些。
“万能的任老爷子也不是没有弱点。”
沈约很是怀疑,“那个老孤僻有弱点?别说是家累啊,这点我们也一样,没占到便宜。”
沈持风摇头,向他挥挥手,“回去喝碗莲子汤歇着吧,明儿还要去太常寺任职。这事我会处理。”
沈约看父亲一脸疲惫,心下也自难过,有大腿可抱虽然爽,但关键时刻还是要倚仗父亲的力量,累他操劳,多少有点伤他自尊心。
“你莫多想。我说了,只要圣上不下旨,不是什么难事。”
直待沈约离开书房,沈持风才长舒一口气,“看来你还没完全弄清楚。非得是你的……原因。”
“不,他猜测的方向很对,只是苦无证据。”一个青衣小厮不知从哪凭空冒了出来,面容平常,身材普通,正是街上见过十次也记不住的类型。
沈持风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你总算回来了。这次不告诉安仁?”
青衣人沉默,废话,他俩同样了解沈约,聪明脸孔笨肚肠,做个杀手刺客还可以,却根本不是阴谋构陷的料,若知道他回来了,只怕什么难题都是暴力解决,再不肯动一分脑筋。
“安仁那几个朋友呢?”这两天府里宾客赢门,道贺的拜帖接了几百张,跟安仁最亲近的那几个除了任晖却都没来。
“林蓬认为少爷骗他,拉着钟聿宁在怡情阁喝酒,至于范府,异常沉默。”
沈持风点点头,心下了然,“心眼子还浅了点,不足为惧。”
青衣人想说的他又如何不知?沈约之所以得以与这几人长年相交为友,是自身隐藏得够深,而今剑已出鞘,锋锐直逼人眼,那几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了?但教他说,钟家那小子不错,现在估计就头脑清明了,林蓬太傲,但早晚能醒过来,至于范希诚,他以为没人知道范府的那点心思?也不知道掂掂自个儿斤两。
晖小子他倒是颇为欣赏,爽朗旷直,跟安仁天差地远的性子,也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安仁这两天忙着愁自个儿,估计还不知道任晖在外面也自头疼。也罢,一并帮他了了。沈持风对青衣人开口道:“代替任晖驻守的是束青?”这次却是真正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青衣人却腰也不弯便听得一清二楚,“是。”
“他有几个儿子?”
那人对答如流,仿佛早有准备,“长子战死,次子束子佩年纪合适,又有战功。”
“喀尔喀人安静太久了。”
“是。”
“两边处理好了,不要有大的伤亡。”沈持风顿了顿,“我想维茨国也会愿意送个小人情。”
“赏赐或是和亲,少爷这边算是解决了,但任家那边……”青衣人和沈持风对对方心思极是明了,故而话未说全,沈持风便已了然,“不,两边。”
他不再说明,平素严肃的嘴角却泛出了一丝笑纹,藏在长须之下难以察觉,青衣人却敏锐地发现,那是近似小男孩恶作剧成功般的顽皮。“去看看一宁和安生吧。”
青衣人还在惊诧于沈尚书那个天真表情,听到此话,用力甩掉心头疑惑,应了下来,“谢了。”
沈持风心下好笑,高兴便高兴,犯得着挂张棺材脸吗?
这几年皇帝囤积国力,把女儿都卖光了,如今事到临头,公主人数明显不够用,皇帝还不至于为了他这老钱篓子冷落军方。至于任晖那边,有了束家,圣上还会让太子娶任蔻?
权衡之术,上位者一向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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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尚书未出口的话,两条街外的京都府中,却有人帮他补全了。
跟儿子吃晚饭顺便聊聊天,是很多父亲最愉快的时候,尤其当这个儿子还很能干。所以这一向是范家父子每月逢一五的保留节目,但今日里这两人心情明显并不甚佳,小桌上三菜一汤,都是范母亲自下厨,二人却几乎没动。
“任家权柄太大,圣上早想削一削。无奈任家人太过能干,战功显赫为人低调,圣上总也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要是普通官员早就自请削权,任家却是声势太盛,已成骑虎,只能上不能下,家里有人在疆场厮杀,总得有个稳定的后方,所以任家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