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突然出现在盘山公路上的女鬼,康佩苓并没有多讲,只说是雨天路滑,自己开车不小心摔下了悬崖。至于如何到了十里之外的医院,她只解释是好心人救治。至于如何救治以方对方模样,她并没有多说。只说昏迷中什么都没有看清。
虽然很多人疑惑悬崖下方与医院的长距离,但大家既然问不出什么答案,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人来了又走,白天纵然热闹,到了晚上,难免会冷清。尤其是深夜,往往白色病房内,就只剩下康佩苓一人。
寂寞冷清中,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中文或法文的书,总是不知不觉中早早睡去。
深夜的住院部,总是冷清少人。值班护士在值班室里打着瞌睡。睡眼朦胧中,重物拖地的声音让年轻胖护士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普通护工的背影。
身形看上去仍然瘦削还像个年轻的女人,只是头发已然花白。正弯腰吃力地拖着一大袋的垃圾向外走着。
胖护士认得那个是新来住院部的护工阿姨,只是这么晚住院部很少有护工还要收拾垃圾的。
胖护士想向往常一样过去查问,只是浓浓的睡意袭来,让她竟站立不起,趴在桌上,就这么沉沉睡去。
她并不晓得,在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喝的热牛奶中,已经被渗入了整颗的安眠药粉。
那个年近半百的女护工终于直起腰来,回头看一眼值班室里沉沉睡去的年轻护士,把那大袋垃圾踢到墙角下,推门走进了面前的特护病房。
病房内窗户半开,窗外树梢头一弯月牙儿看上去朦朦胧胧。风吹枝叶响,一大丛茂密的枝叶在夜风中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打着玻璃窗。
病房内唯一的病人康佩苓睁开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病房中的陌生护工,正在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康佩苓疑惑地:“这么晚了……”
对方没有回答她,只是嘶哑着嗓子说出了:“该换药了。”伸手取下了支架上的吊瓶。
她的嗓音是那么的嘶哑,在这夜深人静的所在,委实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一种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康佩苓瞪大眼睛看着对方。面容已然苍老,身形却瘦削有如年轻女子,仿佛……仿佛盘山公路上穿着白袍的女鬼!
对方正从怀中摸出一管蓝色小药瓶,准备把药瓶里面的奇怪汁液倒入吊瓶中。
康佩苓失声道:“你住手!”
对方嘶哑着嗓子:“你现在必须要换药……”
一小股蓝色药水倒入吊瓶中。
康佩苓顾不上质问,伸手拔下了手背上的针。开口就想喊人。
她口一张,对方竟是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把手中吊瓶吊回支架上,扑上去,用枕头死死地捂住了病人的脸。
病人挣扎着,面目狰狞的女护工索性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枕头上。
枝叶仍然在拍打着窗。半开的窗户突然一晃,一个白色身影幽灵般出现在病房。
枕头被扔到了一边,康佩苓咳嗽着抬起头——一个象牙白礼服的西洋青年,一头华美的淡金色头发,仿佛刚刚从电影中走出,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抓着那个行凶的女护工,把对方举在了半空中。
那只苍白的手扼着护工的喉咙,似乎再一用力,就可以生生的捏碎。
女护工在空中拼命地踢着腿,看样子随时都会窒息而死。
康佩苓:“放开她。”
陌生的青年果然放手,死里逃生的护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康佩苓问她:“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加害于我?”
那个苍老的面容骇人的笑着,却怎么也不肯回答。
西洋青年弯下腰,面对那个人过中年的护工,说出了:“再让我看到你加害他人,我绝不会再放过你!”
月光中,护工面对那张绝美的洋人脸,骇人的笑容消失。脸上出现惊骇,瞪着对方,颤抖地声音说出了:“你……你就是当年文革时……”
她没有认错,那张脸和四十年前在许教授家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还是一样的年轻!
可怕的漂亮洋鬼子面对她说出了:“我也没有认错,你就是当年那个拎着铜扣皮带抽打着许教授的十几岁女红卫兵……”
女护工颤抖着声音说出了:“你果然是鬼怪,你……你害得我好苦……”
对方张开了口,两根尖尖的獠牙在她面前伸长而出。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病房。
爱德华直起腰,再转身时,唇边的两根獠牙已然消失不见。
康佩苓认出了对方就是从车祸现场救出自己且送自己到医院的陌生西洋青年。她颤抖着声音问出了:“你……你知道我家人的下落?”
对方低下了头,半日,方答道:“我没能救活他们。”
康佩苓用手捂着心口,尽管多年来她已经对父子两人尚且存活于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别人亲口说出的确切消息还是让她内心深处遭受了重重一击。
康佩苓强忍着眼泪问出了:“他们现在……现在被葬在了何处?”
爱德华背着年老伤痛的女士,幽灵般在空中飞行,很快至城郊一地处偏僻的荒宅。
一处看上去很破败的荒宅,三幢连接在一处房屋门窗紧闭,几处残缺破败的残洞内,由内而外散发着腐烂阴森的气息。
院内外徘徊着很多只黑猫,发着凄厉的叫声,一双双猫眼在黑暗中闪烁,当真如鬼怪般诡异。
这处废弃的荒宅老早就有鬼魂的传说,有些大着胆子的年轻人慕名而来,半夜探险,莫不是被那些诡异的黑猫以及其他奇异的现象吓跑。还有些有权有势的人有心把此处推平另建住宅,只是决定刚出又纷纷改变了主意。关于凶宅的传说又多了一条——那些有心动此处地基宅院的人,莫不是受到了幽灵的严厉警告。
后院两座并排的坟墓更是给凶宅平添了诡异的传说。传说没有人能接近这两座坟,因为那奇特的坟,被一群黑猫环绕护卫。所有试图接近坟墓的人,莫不是在猫爪下得到了血淋淋的教训。
爱德华与康佩苓站在坟前,一群大大小小的黑猫喵喵地叫着在主人脚下挨挨擦擦。
两座并排的坟墓,稍大的是许教授的、稍小一点的则是许也清的。
康佩苓听着爱德华慢慢地讲述着往事,不知不觉中,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跪在了丈夫与儿子的坟前,颤抖着手摸向了两坯黄土,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落在了泥土中。
她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再坚持,坚持着让丈夫和自己去法国。一家人在法国,至少可以远离那些动乱……
几十年后,她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再见家人时,却只能见到两杯黄土。
爱德华声音中难掩的伤痛:“我没能救下他们……”
痛哭着的康佩苓摇头,止住了哭声,用手帕擦试了眼泪,抬头面对身边的吸血鬼(已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说出了:“如果没有你,我的丈夫固然尸骨无存,而也清也不可能活得了那么久……”
她张开手臂拥抱了儿子“最好的朋友”,没能再说下去,痛哭失声。
第十三章:可怕的嫉妒
郑芳在电话里的语无伦次让陈国栋半夜爬起床,开着他那二手奥拓驶向了郑芳所在的街心公园花亭。
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下,花亭周围只有枝叶的沙沙作响。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路过,一定会觉得很稀罕,花亭中向来不泛情人约会,但这般情侣倒也极为少见。
两个人都是头发花白了,男的还明显谢顶。女的坐花厅低着头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而身边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老头则是驼着明显佝偻的背,在低声哄劝着……
这样稀罕的场景,足以让很多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大为感动,感慨万端,感慨这对年已黄昏仍然不失温柔浪漫的老夫妻。
然而,花厅中的一对却并非夫妻。
男,陈国栋,文革结束后顺利考取音乐学院,后留校任教,勤恳半生,升任为本地音乐学院的副院长。
女,郑芳,文革期间因为公开叫嚣着“鬼怪在世”,被冠以“宣扬封建迷信”的罪行,被送到劳改场。八十年代初才被放出,仍然“满脑子鬼怪思想”,并坚信自己见到了真正“活着的鬼”,于是被关入疯人院,一关二十年,前几年才刚刚被放出。
在许教授的家里,那具可怕的铜棺旁。陈国栋和郑芳都是十六七岁的中学生,轮流用那根铜扣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教授白发苍苍头颅。然后染血的铜棺被打开,里面爬出个“天使面容魔鬼行为”的洋鬼子,用他那伸长到唇边的可怕獠牙咬开了五个同学的脖子,吸食了他们的鲜血。
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陈国栋是第六个,被那个“魔鬼”抓在手中,生生地被吓昏了过去。
然后,“魔鬼”像是突然醒悟,把昏迷的他扔下。缩在墙角的郑芳鼓足勇气爬过来,不顾一切地从魔鬼脚下把昏迷少年拖走。
当时只有十六岁的郑芳自运动以来穿着一身明显肥大的军装,硬是扮成横眉怒目的女金刚,挥着手中血迹斑斑的皮带,恶狠狠地抽打着那些年纪比她大很多的“牛鬼神蛇”。和那个时代无数个出身好的少男少女一样,从来也没有畏惧过什么。可一个从“资产阶级”铜棺中爬出的“吃人血魔鬼”,却让她丢掉了那个“女金刚”的面具,彻底变成一个恐惧柔弱的普通少女。巨大的恐惧仍然没有让她忘记逃走前把吓昏过去的男同学从魔鬼脚下拖走……
然后——
醒过来的陈国栋在吓破了胆后无视身后的呼唤,一个人逃之夭夭。目瞪口呆的郑芳擦干了眼泪,看着背许教授尸体的魔鬼走出门,支撑着爬起,拼命地喊人。终于喊来了人,她描述着自己见到的怪象,说有一个“咬人脖子喝人血的洋鬼子”。
虽然那五个红卫兵的确是死得蹊跷,但所有人查看伤势后都说是野狗所咬。而情绪激动不懂得迎合大众的郑芳偏偏坚持自己看到的真象。于是那个疯狂的年代,她被认为是“公开宣扬封建迷信”而被送到了遥远的劳改场。从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在学校时的陈国栋与郑芳,有着相同的音乐天分,相同的聪明伶俐。只因当年陈国栋三缄其口,郑芳把自己亲眼见到的真象到处乱说。几十年后,两人真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陈成了桃李满天下的音乐教授,学院副院长,本地响当当的文化界名流,频繁交往的莫不过是政界商界以及文艺界的知名人士。
而郑芳终于从疯人院中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个肮脏邋遢“疯老妇”,多年来第一次走到大街上时,甚至遭遇了小孩子的口水与石头……
当初陈国栋偶尔听说了她被关疯人院的遭遇后,动用了自己影响,轻而易举的把当初的女同学从那个可怕的地方调出,甚至于主动为对方办了社保。
刚刚离开疯人院的郑芳却并不领情,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的冲向他,大声地咒骂,吐着口水,还用满是黑泥的肮脏指甲在他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她差一点又被送入精神病院。多亏他一句话,才让那些衣冠楚楚的学生们放开了她。
旁观者并不知道,是他们衣冠楚楚的副院长当年对不起眼前的女疯子。
如果当初陈国栋没有那么快逃跑,能及时站出来,站在郑芳一边;或者能及时劝对方少说真话,那郑芳当年未必会被送往劳改场。
当然,一切都是如果……
当年的陈国栋是那样的胆小怕事,甚至于面对自己曾经暗恋过的女同学也不敢出头说一句。
曾经的青春岁月,他们曾经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却没有一个敢在那样的年代开口说出来。
两人的巨大差距曾经让郑芳短期内歇斯底里,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那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或者说是利用)。
郑芳得知陈院长夫人重病住院,主动帮忙照料,很卖力地做那些很多保姆都不愿意做的端屎端尿活。那位同样音乐学院毕业的副院长夫人感动之余,甚至在临终前认了她做干妹妹。
就在陈国栋妻子去世后不久,正院长也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正院长和副院长一字之差,实际差很多。尤其是对陈国栋这种大半生的心血都耗在音乐学院中的老资历,那个院长职位对他来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诱惑。
陈副院长没有孩子,自妻子去世后,全身心扑在工作上。郑芳以远方亲戚的名义住进了他家,看着他尽职尽守劳心劳力,为最终正院长的职位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而所有的竞争者中,他无疑是最突出的。当时几乎没有人能怀疑,院长的职位会是由陈副院长以外的人来担当。
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一个突然回国的华裔女音乐家,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了音乐学院的院长。
从法国回来的康佩苓,气质是那样的高雅出众,竟有几分神似国母宋庆龄,第一次公开亮相就引起了全场学生的疯狂鼓掌欢呼。
然后在新任院长的演讲中,数千师生得知了这座城市正是院长年轻时所生长的地方,还有院长的家人也因特殊年代而双双失踪。
康院长演讲中几次用随身的工艺布帕擦试着眼泪。当她一身正装走下台时,手帕落地,被旁边的副院长弯腰拾起。
康佩苓很自然地说声谢谢,随手拈着手帕另一角取来。在礼堂外见到一个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小男孩,很自然地用手帕替他擦试了脏兮兮的小脸又随意地把手帕扔垃圾桶。
这种生活小事很快被她忘掉。她却不晓得,自己扔手帕的动作恰恰被副院长看到,从而大大地得罪了人。
陈国栋回家后大发雷霆,把新上任女院长如何嫌他脏把他碰过的手帕当着他的面丢进了垃圾桶的事实跟郑芳说了个一五一十。郑芳听后只有冷笑,说他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因为一个小小的被扔垃圾桶的手绢发如此大火!
陈国栋于是闭嘴,但仍然是明显气得额头冒青筋。
郑芳放声大笑,笑毕了,才说“你放心吧,你居然为一个院长的位置辛苦了这许多年,我迟早会让你如愿以偿。”
两个月后,陈国栋听从了郑芳安排。在陪同院长去少数民族村落寨采风中,假装病痛发作,由另外陪同的学生不得已丢下院长带着自己往回赶。而随后往独自开车赶往学院的康佩苓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遭遇了拦截的“白衣女鬼”(郑芳化妆所扮),惊吓着难以避免地连人带车摔下了悬崖。
他们都以为这次“该死的华裔女人”死定了。谁也没想到,在那种偏僻的地方摔下悬崖,居然还能逃得性命。
郑芳不甘心计划失败,又冒充护工混入医院。以为这次必然能得逞,不曾想在病房中惊见了数十年前的“獠牙魔鬼”。
和当年当真是一模一样,除了两根露在外的獠牙还没有沾染上鲜血……
当年亲眼看到的一切成了几十年挥之不去的噩梦,如今再见时,巨大的恐惧让她狼狈万状地逃出了病房。
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她又成了那个惊惧柔弱的女中学生。没有力气走路,半夜又拦不到出租车,哭着给陈国栋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看到的一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躲在公园的亭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陈国栋果然半夜赶到,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对方说的一切。惊惧后又深思了良久。
郑芳抓着他的衣服问:“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一只猫头鹰在头顶上怪啼,两人都吓得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