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段庭翰让人把车开到了‘一品楼’，景辰早在上海就听过这家的名声——
御宴为君，天下酒家为臣，三六九等均有，唯此楼为‘一品’也。
“郑先生，来尝尝吧。”段庭翰见景辰未动筷，便主动给盛了一碗白花花的东西，放到景辰面前，只觉得一股奇香扑面而来。
“这是斑鸠人参汤，一品楼的招牌，尝尝看。”
景辰喝了一口，鲜美自不必说，还有种余香萦绕在口中，回味无穷。
“呸！”
而段庭翰喝了一口却使劲皱着眉头把刚吃的都吐了出来，“什么腥味！”
陪在一旁的老板听后吓得赶紧上前，说原来的厨子今天生病没来，所以找的他徒弟，估计没掌握好火候，还说今天这桌菜他请了，就当是赔罪。
可景辰又尝了一口，完全没有吃出什么腥味，然后细细的咂摸了一下，这才隐隐感觉有一点肉腥。
草草吃了这顿饭，段大少满脸不悦，说吃的不痛快要好好消遣才行。
“段少，天色已经不早了，我看还是——”景辰心里记挂着玉宁，想要回去。
可段庭翰哪里肯回，手一扬说道，“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没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真正的宝贝呢。”说着，对景辰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这是——”
当车开到一个灯火格外辉煌，脂粉气浓重的地方，景辰才开始慢慢察觉到段庭翰口中‘消遣’是什么意思。
“哎呦，段少可有些日子没来我这儿了，怎么，找到更好的了？”
进了一家的门，就有一位妇人扭着腰甩着手绢冲他们扑过来。
刚把手从段庭翰肩上拿开，就瞟到了景辰身上，瞬时，死灰一样的眼睛放出了重生的光亮。
“呦喂，段少这是在哪儿认识了这么一位俊俏的公子哥儿啊，我唐嬷嬷怎么从来没见过啊，段少这可是你不厚道了。”
那位老鸨嘴里一边嗔怪着段庭翰，一边肆意的看着景辰，那眼神炽烈的能活生生脱掉人一层皮。
虽说上海也是风光无限，风情万种，但景辰却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而段庭翰却像是如鱼得水一般，看着拘谨的景辰惊异的问道，“怎么？郑先生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景辰看着他左拥右抱，淫笑连连的在两个绝色美人腰间来回摸索，再仔细一瞧，那段少搂着的竟是两个比女子还妖娆的男妓，肆无忌惮的调笑着。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纨绔大少，景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他已经成了婚，是玉宁的丈夫，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算了，居然还流连风月场所，玩儿的还是男人！
“你够了！”
所有的情绪达到顶点，景辰终于爆发出来。
声音之大，让屋里所有的人全都回头，一时间居然安静到了极点。
“郑先生，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段庭翰也觉得景辰脸色不对，赶走了抱着的两个美人。
“我不管你是不是有龙阳之好，喜欢男人！可现在玉宁已经是你的妻子！你这样，让她怎么办！”景辰听他所说没有半点愧疚，怒气更大了，一把揪住段庭翰的领子，心里愤恨着自己的妹妹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一旁的嬷嬷也早就识相的躲开，远远的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人。
“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再说了玉宁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段庭翰冷冷的笑着说，用力的掰开了景辰的手，“跟我成婚不过是场交易，各取所需而已，这一点，郑先生应该比我清楚啊。”
被人戳到了痛处，景辰握紧了拳头，而对方却是满脸的嘲弄。
“郑景辰，你的事我也知道不少，其实咱俩是一种人，只是你比我会伪装罢了，那个叫司阳的小子跟你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居然让你这么上心，为了和他以后过上好日子，不惜牺牲玉宁后半生的幸福，你对他难道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段庭翰在景辰耳边说着，语气里尽是不恭。
景辰充满杀意的看着他，刚才那番话要是旁人听了无疑是对他和小阳的侮辱，可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心里反而咚咚的直打鼓。
而后者却丝毫不畏惧，对屋里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都散了，然后径自走出去上了车。
“郑先生，还意犹未尽吗？玉宁可是快回来了。”坐在车上，段庭翰装的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却是怪腔怪调的对景辰说。
“少爷，郑先生，少奶奶回来了。”回到段府后，老徐就禀报着。
“景辰……哥……”
景辰进到屋里，就看到阔别已久的玉宁。
已做他人妇的玉宁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换上了女人的成熟，一袭旗袍衬得她格外优雅。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是无声。
景辰看着她，竟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才慢慢道出一句，“这些年，过得好吗？”
话刚出口，景辰就觉得白问一样，刚才段庭翰的所作所为又不是没看到，能过的好才怪。
可玉宁却点了点头，转而对景辰道，“景辰哥，你又瘦了，是不是没照顾好自己？”
“最近事情多，有些累。”景辰宽慰着。
“我先上去睡了，你们俩慢慢聊啊。”
在一旁的段庭翰看罢，竟是丝毫不在意，打着哈欠上了楼。
“景辰哥，走，去我的房间，咱们好好聊聊。”
玉宁也当他是空气，像以前一样拉着景辰就走。
“你们俩，分开睡？”
进了玉宁的房间后，景辰这才问道。
“是啊，从我嫁过来就这样。”玉宁语气轻松，似乎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与其说我是段家的媳妇儿，不如说是女儿，对段庭翰，我能回避就回避，除了出席场合，剩下的我们各过个的。”
“那别人有没有难为你？”景辰听玉宁这么说很是为她担心。
“他们不敢。”玉宁却爽朗的笑着回答，满脸的自信，“虽然我是外人，但对段家来说我可是贵人，这几年我给他们带来了不少利益，要是没有我从中周旋，段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实力。”
玉宁说起这个，神色飞扬，景辰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玉宁，那个骄傲的小公主。
“那你这样，也是太委屈了自己，别人都有丈夫疼爱，可你——”
“我觉得挺好！”
玉宁打断了景辰的话，一如当年的娇蛮，然后转头对上景辰心疼的眼神，语气顿时柔和了下去，“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就不会觉得委屈。”
“这次批文，多亏有你……”景辰岔开话题说道。
“我说过，只要能为你好，我就会去做。”玉宁嫣然一笑，“这也算是成全我自己吧。”
“瞧，光顾着说我了，跟我说说你吧。”玉宁继续道。
“小阳回来了，就在北京。”景辰回答道。
“真的！”玉宁听后也为他高兴，但转瞬神色就黯淡了下来，“所以你这次来北京是特意找他的？”
“是啊。”景辰直直的回答，没有意识到玉宁的心思。
“那也算了了你的夙愿了。”一丝失望覆盖原本满怀欣喜的心，玉宁淡淡说着。
“景辰哥，如果小阳一辈子不回来，那么你是不是就回找他，等他一辈子？”
蓦地，玉宁突然问道。
“……我没想过。”景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在你心里，除了小阳，是不是就不曾装进过别的？”玉宁认真的看着景辰。
“我只是想让小阳能跟我过上好日子，这是我们的约定。”景辰也认真的对玉宁说，“我和小阳经历过的，你不会懂。”
“我是不懂！但我懂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可能只装一个人，存在一种情，除非——”玉宁情绪激动起来，慢慢走向景辰，“你爱他……”
听到这个字，景辰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
“你对他难道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刚才段庭翰的话又浮现出来。景辰连忙甩了甩头，想把这种想法驱逐出去。
不可能！小阳只是我的弟弟，是弟弟而已！
景辰迫使自己这么去想，然而越是强迫，小阳的笑容和声音就越像风一样钻到景辰心里的每道裂缝中。
“你爱他，对不对……”玉宁再一次的发问让景辰再一次动摇。
“胡说！我对小阳从来只是兄弟情！”景辰大声的否认一切，他不想承认自己正如段庭翰所说的一样。
可眼里的神情却出卖了一切，而玉宁全部看在眼里，她无奈的笑笑，“好，你不爱他，那你爱我吗……”
看着玉宁的眼睛，景辰再次语塞。
“景辰哥，极力的否认就是肯定。”玉宁看到他的样子，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如果你真的不爱小阳，那为什么不能像回答我一样平淡呢，你对所有人都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唯独小阳不行，他就像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轻而易举就能击毁你所有的防备。”
景辰安静的听着玉宁的话，一点一滴渗透到内心最深处——
听到玉宁要嫁人的时候，自己只是无限的愧疚和心疼，而听到小阳被抓起来的时候，自己就好像要死一样痛苦……
“以前我以为是我做的不够好，认为只要努力就会得到你的心，可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做的再多也都是无用，因为你的心早就不在了。”玉宁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景辰说，“我懂你，是因为我跟你付出的是一样的感情，只不过我选择了你，而你选择了小阳。”
出了段府，玉宁最后看着景辰说，“威尔逊先生虽然不像其他外国人势力，但他终归是商人，永远是利益第一，无论对谁都一样。景辰哥，你要小心他。”
再关上车门一刹那，玉宁担忧的提醒道，“不要被人捏住你的死穴。”
景辰听后很是诧异玉宁怎么会知道威尔逊的事，但想问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玉宁看着车子远去，恍惚回到几年前在楼上，也是这么目送景辰离开。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心情。
也许就是在当初，站在楼上的那份恋恋不舍就已经编织了这辈子的死结。
第二十一章： 隔阂
因为威尔逊的招待，景辰他们又在北京待了一阵子，小阳虽然没有再在学生后续的活动中出现过，但偶尔也会见见以前的老朋友，共同探讨以后的形势。从一些报纸上看到，他们的行动在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响应，尤其是上海，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弄得几乎全中国的基础物资险些瘫痪，政府面对这些也不得不做出表示——
曹、陆、章三人相继被免职，总统徐世昌也提出了辞职，以及6月份中国代表最终没有在和约上签字。
眼看这场风波就要过去，景辰也接到了林羽坤催促他回去的电话。
临走前，威尔逊嘱咐景辰回去后不要忘记跟他联系，景辰当然明白威尔逊指向在哪儿便点头答应下来。
“小阳，你是跟我回广州，还是跟景辰回上海？要不还是回英国？”
在会所收拾完行李后，黄茂祥问道。
而小阳一脸为难，毕竟他现在所有的人脉和朋友都在北京，不论是到了上海还是广州，都意味着重新开始。
“义父……我、我想留下。”听着门外汽车已经又按了一次喇叭催促，小阳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留下做什么？继续你所谓的‘事业’吗？”黄茂祥不想让小阳孤身一人留在北京。
“我所有的理想和热情都在这里，我不想半路放弃。”小阳不甘心的说道，“我们现在已经迈出成功的第一步，这几天的报纸您也看到了。我想继续做下去，不仅为了我自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作为一名中国人应该去做的！”
“可你不仅是中国人，更是我儿子！”黄茂祥激动的看着小阳，然后语气忽然柔和下去，近乎于乞求，“小阳，以前你要学军事，我答应，后来你又要学医，我也同意。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我明白，也支持。可如今的中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说你有热情有理想就可以的！现在你是成功了，但这才是第一步，可你却为了这一步身陷囹圄，险些有牢狱之灾！以后的路我是真不敢想象。”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父亲，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在乱世中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平平安安的陪在我身边，哪怕什么作为都没有，哪怕我养你一辈子，我也要让你远离这种危险！我不想辛辛苦苦养你大半辈子，最后只能看着一个骨灰盒！”
黄茂祥竭力的说着，言语中满是父亲对儿子最基本的渴望。
从到英国开始，黄茂祥就事事顺着小阳，几乎没有争吵过，而如今，他第一次对小阳有要求，小阳吃惊的看着这样的黄茂祥，心中纠葛万分。
门外传来汽车又一次的催促声，再不走，就赶不上开船了。
黄茂祥乞求的看着司阳，而司阳更是犹豫不断。
“这样吧，黄伯伯您先走，广州那边不能耽误。小阳我再劝劝，等拿好主意了我给您去个电话。”
最后，景辰只能想到这个权宜之计 。
黄茂祥虽心急如焚，但也只能先听景辰的，毕竟广州那边真的耽误不起，小阳有景辰陪着自己也放心。
送走黄茂祥后，景辰便对司阳开门见山的说，“北京你肯定不能留，死了这份心吧，就算黄伯伯同意，我也不会答应。”
“为什么！”司阳不解的看着景辰，他不明白一向很是支持自己的景辰，怎么也变得如此顽固不化。
“为什么？！因为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你送死！”景辰也同样看着小阳，他也不懂从小通情达理的小阳，怎么也变得如此执迷不悟，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当我听说你被抓起来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在商会中我从来不怕失去什么，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失去所有，凭我的本事，以后我会连本带利的拿回来。可是你不行！”景辰被逼的心急，一时吐露了心声，“你不在了，就什么都没了，更不会有以后。”
“我接触过那些人，我清楚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干出些什么，他们现在让步不代表以后会放过你！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你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让你成为他们争斗的牺牲品，利用的工具！”
“我有自己的思想，不会任他们摆布，更不会被他们利用！”小阳也激动起来，“我不再是那个躲在你身后的小男孩儿了，总有一天我会独立，你不能一辈子陪着我啊！”
“为什么不能！”听到小阳说要独立，本来是好事儿，但景辰心里却一紧，“哥愿意保护你一辈子！”
“可我不能当一个懦夫啊！”小阳没有明白景辰的意思，仍旧辩解着。
景辰又张嘴想说什么，但却生生咽了回去，从小他就明白小阳的心思，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能猜中，可如今他第一次看不清楚小阳，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把他和小阳隔开，看似亲密无间，却已经有了隔阂。
“哥，以前总是你保护我，现在让我保护你吧，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小阳柔和的哀求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