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作者:陵小路  录入:01-04

你明明知道……

第二十四章

“怦”的一声关门声沉重短促,却犹如一声闷枪,听得人心头一颤,声音在房间中久久回荡,罗奕听着脸上慢慢有了了然。

同样是明白,他选择摊牌。

“杨雨庭做什么为什么我都管不着,我主动回来肯定站你这边。”就势扶鲍聿卿重新坐下,撤力时拍了拍他肩膀,掌下骨头的触感牵得罗奕眉峰不觉一皱,“我来时,段少文让我别管周天赐该担心你,真是对了。他说东北独立关内外消息不通,现在看来这样不行……”

话未径,却不得不停下不说。

眼前扬起脸,又重现出之前想知道什么的神情。电光火石,罗奕猜到了要问什么,接下来果然听到询问。

“他……还好吗?”一句问话,蕴意无穷。

真不该提周天赐!

这样承认,心里绝不会风平浪静。

近10个小时的车程七百公里,他活人一个站在这里却比不过一个名字。更重要的,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鲍聿卿现在的情况都好过刚才,可表现正相反,他是因为从天津段少文身边要来的一刻就踩准了立场,否则鲍聿卿之前所作所说产生的效果就这一句全部抵了,都什么时候了,他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腰一挺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回答就是回击,“如果你希望我说好,那就只能失望了,他不好,很不好!”

两个人这时离得很近,话你来我往的说,越讲越把对方看得清楚。

“可想而知。”停顿后,这四个字已经藏起了情绪,可语气是让人不愿再对抗的黯然。

“他带着段少文的棋盘命就先保下了,其他的,远隔万里谁也顾不上谁了。”

从北平接段少文到天津时,暂住在徐市常总统府的段少文除了必要的行软,就只捎了那副棋盘,可见其重要。周天赐要去的淞沪是东南五省联总司令吴川舫的地盘儿,余树生也在那里,凭余段之关系,见到棋盘,必定不会袖手无动。

在段少文身边这一年,看多了段少文与人设计周旋,一样爱下棋的段少文总让人联想起鲍聿卿。

然后,罗奕问了一直想问的话。

“你别说你没想到,我想知道,派我去接段少文明着是老帅的命令,是不是从那时起这就是你的计划?”

话是问了,却不敢想鲍聿卿会怎样回答,他如果认了,承认仅这一步先手就眼光之远埋伏之深至此,那这整盘棋到底还有多少暗劫,牵扯布局又有如何之大。

罗奕不相信,段少文老谋深算火气全无,可年龄小自己近五岁,外表看来还要再年轻一些的鲍聿卿会有如此谋算筹划心机城府。

仅仅想一想,一鼓凉气儿从脚底冒出,沿着骨节一节节摸上来,不只心寒,竟产生被人故意欺骗成心戏弄的愤怒。

鲍聿卿一直看着罗奕,低下头扯一抹无奈笑容,然后说,“真有先鉴能事事如愿,我更想让日本人滚出东三省去,再也不打欺人犯进的主意。罗奕,我做的最对的就是让你跟了段少文一年,他真是个好长官。”

这个罗奕同意,可处事少急多缓的段少文格儿是够高了却觉得遥远,没回奉天还辨不分明,关内的日子淡得索然,一年多时间并非真的平静,可引起的情绪波动远远及不上今天。

这么做结才发现自己现在一副要就义的样子,一边笑一边退下剑拔弩张的阵势,从旁边拽了椅子摆在鲍聿卿对面,边坐下边说,“段少文这个好上司自有余树生去上心,我才刚回来,报到的事就喘口气再说吧。”

鲍聿卿瞧着,笑着点一下头,主动让出发言权乐得再休息一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直奉山海关一役,是你不听老帅的命令,差点遭殃的可是我,”罗奕笑笑,鲍聿卿不是从前那个倔小子,他也不会再那么一根筋了,“90军棍,我当时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想也没想,可真后怕。要真挨了,现在肯定不能坐在这儿了。那时磨不开面子没说,我心里一直记着。”

罗奕说的话带着些玩笑口吻,却也是实实在在地道谢,这样的话从前的罗奕是真不会说。

“后怕还提那天,分明还是胆子大。白挨90军棍不辨一词,我想不通,莫非呈英雄惹来的棍子,打着就不疼了?”

没看错,鲍聿卿的表情确实是促狭,湛澈的眸子理直气壮,即便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再没想通不也帮我拦了,就算我心口不一,那也是上行下效。”状似无奈一叹,“世道历来只许周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属下对长官,除了服从没有别的。要是偶尔关心一下,就欣喜若狂心心念念的记着,这不段少文一说你有麻烦,我连夜赶火车来找奚落了。”

“……谁跟着段少文,都得让他惯得没上没下……”声音突然一轻,罗奕不禁抬头,就正好看见清亮的眸子冲自己眨了眨,眸子的主人一脸不合身份的调皮,“他待你这么好你都没忘了我,那90军棍拦得果然值得。我做司令的应该恩怨分明,那次真是对不住,差点殃及池鱼了。”正说得深明大义,突然故意一顿,好像很不解,“真是没想到,挨打也有人自告奋勇的。”

“哦?”罗奕挑眉,便是他多管闲事,挑事的人有没必要笑得这么悦目,“那敢问少爷您这城门可修好了?”可惜自己没绷住,该责怪的话笑着说出,不伦不类,“你知不知道,我接到电令先你一步回来,老帅问了我多少前线的事,那心都担得没边儿了,听见你没事,一脸的劫后余生感谢苍天的样子。结果你可好,发着烧跑回来不说,手臂上弹片也不先取出来就要跟你爹闹。”

鲍聿卿下意识抚抚当初受伤的右臂,今天听到罗奕这一番话,臂上这伤不知该怎么好。

“我说这些也没别的,”见鲍聿卿又不说话了,罗奕有点后悔,安慰似的缓缓说,“一路北来,我听了周天赐造反的事情,他打了你的旗号,儿子反父亲,这样的事老帅绝对受不了的,有什么过激反应再正常不过,老帅怎么想的你知道。”

鲍聿卿边点头边说知道,在罗奕看来竟觉得有些稚气乖巧,心不觉一松,“你说杨雨庭的话我听懂了,我走时奉军改革,你无非是要解决新老冲突,把那帮跟老帅打天下功绩确有但观念陈旧的老人撤下来,换上你的人,这不算排挤是大势所趋。杨雨庭是这些人的代表,怎么处置他,那些老人们都看着难免不往自己身上套,他们都有份量闹起来不是收拾不了是不好收拾。这些,我想明白容易你做到难,杨雨庭对你也确实……”

想想鲍聿卿犯瘾时的狼狈样子,罗奕不怀疑鲍东铭的话,不考证就信了鲍聿卿沾上毒瘾是因为杨雨庭。

“想做三省统帅就不能感情用事,巨流河山海关,你跟老帅红脸一次两次都是为了周天赐,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鲍聿卿幽幽一声反问,视线离开罗奕在房间里巡睃,最后停在屋里字台后悬挂的东省全境地图上,站起身走过去,“你不如问我想什么,”停了停自问自答,“我想日本人从旅顺大连撤走,交还南满铁路路权,取消满蒙都督府,关东军司令部……”

“怦”握紧的拳头砸在桌子上,“在我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一个日本人!”

“咳咳”鲍聿卿轻轻咳了咳,消瘦的身形晃了晃。

“这原来,是奢望。”

罗奕不想怜悯,因为以鲍聿卿这样的地位身份根本不需要,可发乎于情无法可止。

有个做东北王的老子,从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17岁的少年将军22岁战场上扬名,以少帅之名闻于天下,这一路风光无限不免志得意满自视甚高,现在要他认已不如人无能为力甚至无路可退忍气吞声,恐怕他还从来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事吧。

不轻易服人的他会认吗?

心猛然一跳,“你?!”

刚刚问的是周天赐,鲍聿卿提起日本人答非所问,这两件事看起来没关系,可仔细想一想,周天赐是南方人,周明轩将军在湖广经营多年,甚至有一支人马屯在黔川。

鲍聿卿闻声抬眸,面罩寒霜,眼神更似笼着层薄冰,“以东北一隅抗一国力有不及,而联合全国亦无完全把握,但不可不试。你说段少文那棋盘能保命,我希望余树生看到棋盘能给周天赐一个机会。”

随时有意的拉拢和随地隐约的试探,罗奕一瞬间心里当让也不会愉快,但他更加知道一味深究下去肯定没完没了。说到底,对日本,鲍聿卿苦苦支撑终究是不甘心放弃。

南北联合,全国统一,这事儿变数大得可比天方夜谭,到底是我是小看了周天赐,还是你不知天高地厚。

长出一口气,放弃费脑筋多想,“你不信,我就再说一遍,我欠你人情,不管你做什么为什么我帮忙就是了,至于前因后果谁是谁非,我之前一直在关内,通通不知道更加管不着。”

话说得干脆明白,听得人心头一热。

“天赐不该禁在这里。当年周将军也曾被迫南下,在南方植可势力,我爹相信周将军,我信天赐。与其防备不如结成同盟,这一点父亲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利用。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天赐造反这一场,之前和我商量过,”迎着罗奕吃惊的眼神,鲍聿卿走近一步,眸子面孔再没刚才的寒凉,“杨雨庭见了日本的军事实力,他怕,可以,但这时就屈膝未免太早了。日本对满蒙全权公使水原肥与我爹多年交道,他对头关东军司令币治久哲一直耿耿于怀,就如你所说因为部队新旧交递,我跟杨雨庭一直不合,后来借烟土案收了他的兵工厂,他更加恨我。”

鲍聿卿穿针引线,罗奕慢慢联系起发生的一切,猜杨雨庭多半就是这时这事对鲍聿卿下了绊子。

“币治久哲趁机诱迫和杨雨庭一拍即合,天赐与杨雨庭防区紧邻最先看出端倪,他来找我商量,没讲明白具体细节只让我配合,目的是一劳永逸拆了杨雨庭的台子,”鲍聿卿停了停,再讲就是周天赐搅动漫天风波也惹下要命的罪过,这一段莫名的不想对人说,避重就轻,“结果是,他做到了,这一次杨雨庭就算不死,以后军队里再没他说话的份儿了。”

一场戏中有戏的风波至此算是听明白了。

罗奕伸手扶额,这叫什么?

造反之前先打招呼的属下,得知消息不仅不办反而帮忙的长官……

离得这么近耍刀枪,一个不小心就要有人受伤,这两个人就不拍真捅死了对方!

“我……真是无话可说,”无语摇头,“我错了,不是你一个,是你们,你们两个……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是不知道鲍聿卿身份矜贵自持荣宠确实能做出这种没边儿的事儿,可知道归知道,这个人,根本就是一副无法无天的霸王命。

摆摆手,“好在事儿已经成了,结果也可以,你这头我不说,心脏受不了。倒是周天赐这份敏锐出人意料。”

东北关系复杂牵动各方利害,敏感和迷惑点都多,周天赐不像鲍聿卿,高位者认识利害有天时地利,他能挑到关键确实难得。而也正因为他是鲍聿卿的部下,手上的部队都是鲍聿卿整军经武重新组起来的队伍,鲍聿卿心疼不愿意打,就一定会配合,难怪这仗开始势如破竹转眼就兵败山倒。要是再深想一层,这种情况损失最小,也免了日本人见东北局势不稳坐守鹬蚌渔利。

“真是不简单,就是代价太大了。”

“代价当然是有的,”喃喃一声,罗奕听不出用意,却见鲍聿卿伸手摸了摸桌上放注射枪的丝绒盒子,显然是鲍东铭留下的。

“现在会议室里坐的都是各省部级的一把,给他们下令谁不愿意,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也要争取,二公子是你弟弟也不能偏向。”罗奕有点感谢段少文的放纵,话虽不怎么高明,起码鲍聿卿离开了那张全境地图。

“列入考虑,不过我提醒你,他们全是整编时安置的头头尊长,没实权有脾气而且不能得罪,你去了千万别提我,少挨两句骂。”鲍聿卿边说边打开偏门进了里间,扔出一句,“刚才就算你报过到了,复原职接原卫队长的班,即刻生效。”

罗奕默言,还真是爱干多余的事情。是哪只眼睛看见立在地图前的人苦苦支撑了,怎么就不忍心动了。

那针剂盒子还放在桌子上,弟弟怎么斗得过司令。

已经打开柜子,鲍聿卿找出衬衫,卸腰带解扣子,拽出裤子里的衬衣下摆,脱下汗浸的衣服,目光停在左臂弯上注射的痕迹,微微发怔。

没有必要,巴文耐鲁要按严格的规定计量注射,稍有差错就会危及性命,要是真有心干什么,根本太容易了。

罗奕听到门里传来窸西索索的声音,就松下精神慢慢等着。

虽然叙旧的话没说上几句但并不影响对大西楼一事一物的熟悉感,最直接的就是室内温度,不分季节总是宜人的不冷不热。

这样的感觉舒服而且安全,像个家。

“铃……”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罗奕的久违亲切,再看屋里的鲍聿卿,衬衣脱了一半,手里忙着解新衬衫的纽扣,因为床上扔着军装外套,外武装带,有点慌乱。

“罗奕,去接电话。”鲍聿卿抬头,一派“你报过到了”的理所当然。

站在门边,冲着形容不整,眼神因为觉得丢人而异常凌厉的人一个标准军礼,“是,司令。”

故意如此,以便确认,司令,也能像一般人一样窘迫。

罗奕恶劣的笑容在拿起电话时敛住,“大西楼办公室……郭旅长稍等,司令和你讲话。”将听筒交出,“北大营,郭旅长。”

“我是鲍聿卿,”听筒被夹在颈肩之间,修长的手指一粒粒系上纽扣再握住话筒,“还是不行吗?”

有些懊恼的语气,罗奕更觉好奇,电话是郭茂打来的,郭茂原来跟着周天赐的,看来这北大营现驻的就是周天赐交出来的“叛军。”

那么,鲍聿卿这又是在跟他们商量什么?点头锁眉的,一脸焦虑。

正看着纳闷,刚好鲍聿卿一手捂住话筒一手指指自己刚走出来的屋子,“上衣,腰带。”

罗奕照办,一去一来,心里不愿意手上还是尽职地帮一直在讲电话的人穿上。

“麻烦你再跟他们说一次,周军长的部下就是我的部下,一律宽大处理,一个也不牵连,各部署归还原建制……”仰头——风纪扣被扣好,“我知道,我就过去,你先跟他们说……”伸手在罗奕系皮带时加上一手掌的余量,武装带因此后移了一个扣节,然后,扣住。

“好,阅兵主席台。”

将电话放好,扶正腰带,“罗奕,关内一年多的热闹,去北大营的路你还记得吧,”抬起目光放手肃立,“奉天也变了,有时,我,都觉得。”

话到了后面,飘飘渺渺的,鲍聿卿看着罗奕,那个方向却也刚好是南边。

“奉天是我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记得。”

清楚的看见,幽深的眸子里,光芒一闪。

你问的话,我能答的我答,至于其他的……

转过身,身后玻璃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已经有冰凌飘落。

“下雪了。”

鲍聿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罗奕不觉拽了拽衣服,雪,让人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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