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不小呀,”回头找依然看着南方的人,“可惜是下雪,要是来场雷阵雨,指不定打雷能劈死那些贪得无厌的东洋强盗。”
鲍聿卿没出声,定定地看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眸光如水。
如果天真的不打雷,我打。
第二十五章
易守难攻的石头之城,与北平可谓遥遥相望的南方之都,六朝故都的她有“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的著名评语。而她多山多水多丘陵的地貌特征使其四时各有特色,春览牛首烟岚、夏赏钟阜晴云、秋登栖霞胜境、冬观石城霁雪。
动静宜人,进退妖娆,她的美带着侵略性的危险。
江山如此,谁主沉浮。
她是南京。
南京黄埔路
木床上烧刚退的周天赐睡得极不安稳,伤病未愈的他需要好好休息,可是,纷繁纠缠的梦不肯放过他。
“你?怎么来了。”
周天赐推开门,看到的是他。
意外,战事将起他竟会找来。
熟悉,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山海关一役也是如此.
山海关,动不动就会想起,从前用来说服父亲,现在总是应付自己。
哦,还是不一样了,这次他没穿军装。
一身青色长衫仿佛书生打扮的鲍聿卿站在窗前,夜,月朗星稀,透进来的银色拢住他,不真实的朦胧。
侧头浅笑,“怎么,不欢迎?”
周天赐走进门来却没有往窗边移动,“不是,只是没有想到。”
然后,
屋里安静了下来。
他们,相对无言。
苦笑一下,周天赐悄悄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还会像在山海关一样赶走我。”
最终打破沉闷的还是鲍聿卿,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在周天赐听来却是惊涛骇浪。
山海关
正看着夜空的优美侧脸,掩藏着无限哀伤。
那么身不由己的,舍不得。
“……非要这样吗?”
声音揪人心扉,月光模糊了说话人的表情。
哗啦,顾不上去看是什么被这句话敲碎了,周天赐依着本能想要抱住那个问着这样话语优柔得好像易逝的消瘦骨架。
结果走得太快太急,那微妙的气氛不等他靠近就消失了。
“用造反当幌子,你要冒多大风险,即便我答应全力配合,你要是有一分不甘愿,现在还来得及。要是后悔了,咱们就算了,如果怕我回奉天禀告爹出卖你,可以绑了我去杨宇庭那里领赏。”
毫不在意的样子,眸子没有躲闪定定的看着,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信任。
“好,是你说的,别后悔。”
威胁是危险的前奏,周天赐欺身上前,吻住那双全然不设防的唇瓣,他不加反抗,乖乖任取任求,完全听话。
这样的顺从乖巧把那种柔和的软软感觉直送到周天赐心底,攫获了整个灵魂。
贴合的唇牢牢封住每一个可能的缝隙,激烈的齿舌缠斗直打得他无力还手。伸手扶住因为缺氧瘫软下滑的身体,在他就差一点便要昏过去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撤离。
侧身,推着他坐在一旁的办公桌上,腿长手长的他因此在高度上处于劣势,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计较这个,一张几乎滴出血来的脸拼命大口吸着空气,一条手臂被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攀住,低着头喘息不已。
周天赐俯视着这样的鲍聿卿,眼神亮得异常,本就英俊不凡的脸上有明显情动的渴望。
心绪斑斓,兴奋、满意、慰藉,包括怜惜、疼痛以及悄悄地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愤怒。
神色一厉,扳起他的脸,强迫他仰视自己。
尚未平复的喘息,一贯黑白分明清透异常的眸子此刻沾满水气,微张的双唇湿润红肿,隐隐掩着颗颗皓齿嫩粉头舌。
“聿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捏着他尖削的下巴,指腹上全是温润的触感。
月光打在他脸上,漂亮的过分,怎么不会忍不住担心,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眸子里一瞬间水气更胜,唇边却漾出了笑容,这一笑,星辉月华望尘莫及。
周天赐看着手掌上托着的这抹笑容,痴了神。
他看来是要说话,先润润喘得发干的喉咙,一吞一咽,精致的喉结上下一动。
眼神自然而然的被吸引,顺着泛着红潮的脖颈一路向下,直到碰到衣领的阻隔。
这种时候,越发不耐,等不及听他亲口说答案了!
一吻又一吻,密集地覆上让人着迷到极点的一寸寸肤脂。
唇来代替目光,再遇到阻挡便动手帮忙,长衫可比军装容易应付得多。
然而,周天赐太着急太粗鲁了,从里到外几层衣服通通从领口处扒开,扯到肩膀以下,那手法劣质得如同剥一根香蕉。
看着成果,周天赐猛地倒抽一口气,月光下的他,惹火的罪过。
原本莹白剔透的皮肤一层层晕染上让人把持不住的诱人色泽,胸膛起伏,敛目皱眉,似是不愿又似享受,欲拒不能欲迎还羞。
周天赐觉得自己疯了,因为他竟然在嫉妒已经不管不顾吻住这个人赤裸身躯的水练月光,一种自己东西被人占了便宜的怒恨,在狠狠吸吮他锁骨之后,轻轻咬了一口。
“啊~”咬唇也来不及阻止本能反应的呻吟,但疼痛能够拽回一败涂地的理智,鲍聿卿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步——身上的衣服马上就要滑到臂弯的位置以下了!
战场上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他一瞬间满心恐怖,这一次,是真的害怕。
欲望哪里还留得住,一手推开周天赐,一只手急急护住左臂臂弯处,用拉扯衣服作为掩护。
“明天,明天是正事。”他要阻止的人明显兴致正高,鲍聿卿不确定这样的理由拦不拦得住。
周天赐本来是停不了的,但鲍聿卿的样子真的是太奇怪了,慌张得不像话了。
他在害怕。
两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没想到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鲍聿卿会这样害怕。
“这件事过了,在奉天,我等着你。”收拾起不该显露的情绪,要转移注意力就加上一句对方最感兴趣的话,“和周将军一起。”
效果,立竿见影。
“好。”
月余后,周天赐守诺而还,终于真的看到了是什么在奉天等待他。
回想起曾经的信誓旦旦,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十六章
“……不要,放了我爹,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求你,聿卿……”
“啪。”
坐在翠玉棋盘前的余树生稳稳落子,丝毫不受影响的冷然截住传入耳边的梦话。眼神偏过,被子里的身体不停挣扎。唇边冷笑,棉被怕是挡不住心里泛起的寒吧。
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是马上就要醒了。
周天赐猛然睁开眼,睁圆的瞳眸中,梦里的惊恐和绝望尚未褪尽,抬着酸涩的手臂抹下额上的冷汗。
“你过来。”
意外的声音令周天赐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是命令的口气,当然会带着冰凉和冷酷,本来周天赐习惯这些,但是有了之前几乎送命的经历,他本能的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付。
“我说,你过来,听见了没有。”余树生提高了声音。
周天赐起身下床,走到棋盘前站住,忍着腹部未愈刀伤的疼痛和太阳穴凸凸直跳的眩晕,一脸平静。
余树生没抬眼更加不会解释这是何地何处,“是你命大,刀口再深一分,你也撑不到让我找到,”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的鄙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这棋盘确实连城,你命都没了,如何消受。”
本能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命都难保了,回击奚落其实再没有必要。
“如果将来有机会,今日之恩,定图回报。”
余树生闻此一言,抬起头打量周天赐,他说这样的话,分明不知道这棋盘的渊源,那么这棋盘他又为什么能够得到?他既然不知道棋盘的玄机,又为什么拼了性命也不让拦路的暴徒抢走?
余书生敲着棋盘,“什么东西,本来没人稀罕,你却还当成宝……”沉吟着,缓缓吸一口气,“你过来,看看这局棋。”
周天赐靠近一步,看棋之前先迅速平稳地看了眼余树生。
棋枰之上,黑白粒子短兵相接砍杀正酣。
一丝苦笑悄然浮现,执黑的一方,凛然大气深厚绵长,如此熟悉。
见棋如见人。
“啪”
落下一粒黑子。
余树生也熟悉,不过熟悉的是带回的这副让周天赐身受重伤的棋盘。
静静地放在桌上,翠绿流光灵气盎然。禁不住执棋坐下,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费吹灰,摆出的是当日在北平徐市常总统府上与鲍聿卿对弈时的未完之局。
只到中盘未及官子,周天赐便已经醒来。
“周天赐,我是余树生,你我未曾见过但你应该知道我,令尊周明轩与我相识,”面容一冷,“到真是巧了,我也在奉天呆过,和鲍梓麟同进同出,他儿子我也是后来才见到。”
手抚棋盘,光滑滴翠玉润流光,纤毫未改一如曾经。
那时,他还是陆军次长,段少文握有北平。
而如今,物是人非。
一瞬间,恨意翻涌。
离清君侧风波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日,段少文却只是逗留天津一心向善,没有跟他联系一次。
段少文,你这是放弃了吗?
放弃了棋?
还是我?
“你我对局一盘,你若输了,我要你手上的棋盘。”
余书生怒气翻涌,那一次惜败,仍未甘心,而若不是那一次败了,他和段少文又怎么会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如此一言,周天赐微微愣住,余树生突然轻笑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其实,没见过面,也好。”
明显针对的说辞效果卓着,周天赐脸色惨白,几乎站不住一样跌坐在余树生对面。腹上阵阵火燎一样的疼痛,让他分外清醒。
也好。
为什么也好他最该知道,鲍聿卿,若是没有当初之亲密,或许,真的也好。
“哦,你明白。”余树生观察着对方的失魂落魄,稳赢的他仍在寻找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我不绕圈子,你爹黔川的势力我现在跟你说明白。你也带过兵,部队不是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你爹的人马,得他自己来领。”
周天赐冷漠得仿佛没有听见,他一直都是什么也没有的,不是么?
伸手到余树生面前并列放着黑白云子的棋钵前,没有犹豫的选择了白子。
中盘接续,毫无公平可言,不选黑棋只是因为,那黑棋的走法绝不是他。
“选白?”余树生多问了一次,周天赐的平静让他不得不确认,刚才的话他是不是听懂了。
“你刚走了黑子,轮到白了。”周天赐淡淡应,已经开始熟悉不是他意愿下走出的棋局,表情专注,毫无半分不平之色,接手处理竟有些习惯成自然。
余书生补充更不公平的话,“黑棋,不让子。”
“啪”
白子落下,截断多言。
余树生冷笑着收回想再讲的话。
所谓屋檐之下,俯仰由人,几经做困兽犹斗,还能高明得到哪里去!于是没什么兴味的看周天赐白棋的应手。
这一看,到些许意外。
余树生执棋沉吟,周天赐走的,竟正好是他当初的那一步。
这一步,走棋一贯很快的余树生,在明显占优的局面下,长考。
当年鲍聿卿选小尖,慢慢渗透,是判断形势后有节制的退让,若是他自己,一定会碰,锐利无边战意凶恶。
老路重走,心里记得的不仅是鲍聿卿的应对,还有棋局最终的结果。
“啪”
棋盘上多了一子,黑,107,小尖。
周天赐暗松口气,余树生那一手要是稍微心狠手辣一点,在没有让子的情况下,也许就只有认负。只是,这安慰在黑棋下一手放出时荡然无存。
黑,109,打,生生提走白棋四子。
这四子恰为棋筋!
这一下,因为防备不足,元气大伤。
异常狠辣的一次攻杀,这一手使黑棋之前的布局骤变为杀戮的铺垫,一切微风细雨甚至友善好意都成为不动声色的有意经营。
而结局,不费一番苦心,这一次亮相,果然不同凡响!
周天赐狠狠盯着盘上环环相扣步步诱敌的黑子,模样漂亮稳占要津,全是一派大家风范。
怎么会想到,最后这一手,如此狠毒。
“啪”
“啪”余树生又跟上一子,干脆的逐杀。
由于周天赐上一手没走自己的老路,余书生脱开鲍聿卿的棋式,一贯孤绝强手不留退路。
心里最后一丝隐蔽的侥幸随着这一粒黑子的落下熄灭,周天赐的眼神因为放弃了一些东西,彻底转变。
绝望带来的从容,冷酷,超然。
终于认清,生死相争,每目毕夺。围棋,本来就是以纤巧诡道为上的。
开局,失去先手;布局,听人摆布;官子,没有让子。周天赐能掌握的只有盘面已损的中盘。
输了,就失去一切。
心平气和,不再犹豫。
认清绝境,出手如电。
周天赐目光锐利,手段狠毒比余树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刀枪不避,气合处,血流遍地,哀嚎漫野。
“啪”
“啪”
落子声不绝于耳,速度飞快。
如果余树生占优于算棋很快,周天赐则近乎是本能反应——在处于死亡边缘求生的本能。
然而,近60手的追逐,两个人为了速度,都错过了砍死对方的绝佳机会,局面呈现最大化的复杂,中央的两条黑白大龙紧紧纠缠。
周天赐表情平静,苍白英俊的脸上只有专注,随着对方应出一手一手,速度甚至比余树生更快,在杀意强烈的余树生面前请战,如同挑衅。
目目紧逼,尺寸不让。
余树生时时抬头,对面的周天赐,出手如此暴力,可看他的速度又不像经过深思熟虑。
看不透和看不惯,不觉就跟着他满盘乱战,斗成一气。
然而
对于下手者,乱,就意味着机会。
可惜,周天赐的如意算盘止于黑167手——余树生不去打劫转而做眼。
一片兵荒马乱中一声喝令,扳回整局节奏。
周天赐终于抬头,这一步的冷静剔透靠的不是棋才,余树生,毕竟身经百战。
棋局,由此转细。
周天赐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毕竟身受重伤,论体力,他必败。这一点,余树生也知道,意外的,却没有利用。
余树生,放弃了长考。
到白204手,因为余树生有意无意的放任,周天赐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布置,棋盘上出现了一个循环劫。
所谓循环,双方都在经营自己消灭对方,任何一方要打赢这个劫争,手段都是一样。有限的几路步数,来来回回,相似异常,一时半刻,难分高下。
“和棋吧,我另找时间赢回棋盘,余某人虽然名声不好,但也不想欺负小辈儿胜之不武。”
周天赐一声不吭,未执棋的手抓着桌子,关节泛白。体力严重透支,微微晃动,眼神紧锁着棋盘,寻找渺茫的生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小时,对现在的他来说,艰难过平时百倍。
终于,白206,靠。
抬起苍白的脸,“这棋盘,你赢不回。”
这一手,放弃了难分胜负的劫争,另起新章。双方咬紧下的这一退等于将中央大龙白白送出,劣势下如此自损,无异于自杀。
将视线从令人吃惊的棋盘移到那张白中带青,平静泰然的如同雕像的脸上。
言行不符,匪夷所思,而那无谓傲然俨然成竹在胸的样子更让余树生火冒三丈——完全弱势的人,竟露出胜利王者的大度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