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凶狠一抿,重重拍出一子,斩杀送至刀下的27子白大龙。
周天赐,希望你真让得起!
盘面上连提27子,这情形,着实慑人。棋局动摇,可谓山河变色,而制造这一巨变的周天赐,眉都没动一下,余树生提完子,他便平平静静的继续落子。
白208,顶。
面对理不清的局面,挥刃全部斩去,纠结一除,情势才看得清楚,处理也更加游刃。
周天赐想想奉天那一幕幕,有人不久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比起挥刀,被动的人会更加疼痛,所以这一次,他想主动。
盘面上如此明显的好处没有人会不顾,余树生也不例外。而周天赐付出27子的代价,终于得到了执棋应战以来宝贵的主动。
至此,他开始掌握棋局的走向。
当余树生觉出疼痛的时候,为时已晚。
周天赐杀气沛然但如履薄冰,倾其全力不惜性命,他清楚,自己掌握的优势多么微弱,一个不慎就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他不想再输,更加不能再输。
然而,棋盘一目目缩小,越发有利于他将优势转化为胜势。
余树生面如死灰,棋盘毕竟只有纵横十九道,他每应一手,离想要的,更远了一步。
及至白268手,纵然不想承认,余树生投子认负。
这一回,再没有借口,他,是真的输了。
所谓的优势,以为的机会,原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一场自以为是的得意。惨淡一笑,原来不该怪段少文放弃,原来是段少文早预见了这个最终的结果,看腻了这些心照不宣的演戏。
“哗啦哗啦。”
周天赐伸手抹乱盘面上厮杀过的黑白焦土,再用那只发颤的手将棋盘推向余树生,吸足气,声音还是虚弱无比,“我只说不让你从我这儿赢走棋盘,这棋盘我可以送给你。”
良久,余树生自失一笑,“我余树生混到这步了,要个小辈儿来施舍。”
周天赐平静的摇头,声音也没有起伏,“棋盘是我用命换来的,我用命换来的东西绝不会廉价,你要,就拿出等价的条件。”
平缓的言语仿佛置身事外,余树生终于仔细看这个周明轩的后人。
周天赐衣衫皱褶,有些地方血污不堪,一头乱发神情疲惫,本来年轻英气的脸上满是憔悴,好像刚才那一场盘上较量,其实是亲身上阵搏杀。
筋疲力尽之后,即使胜了,也很苦。
浓浓苦意化成一种冷,染在眸底,原本一双意气的圆眸骤显狭长深邃,冷冷地漠视一切,终于能够立于不败。
“等价?”余树生冷哼一声,“我看它只配摔得粉碎,沉迷丧志贪执怨恶,误人误己。”
话音刚落,周天赐伸手一推,就要将翠绿的盘子推下桌去。余树生一惊之下本能就拦,冰凉的触感直戳心底。
仍不愿悟。
“周天赐,你用不着摔棋盘激我,虽然我明白棋盘碎了我便什么都不用给你,可谁让我余树生不睁眼,名声地位荣华富贵,就盯着这一副棋盘,”低头一叹,“好,我要棋盘。”
定定神,站起身,“你站的地方说话最管用的人是吴川舫,我和吴川舫同窗六年毕业归国,从前真没看出来他还是个财神,而且富不传代这句话,他是个例外。他爱钱也有钱,更会花钱。枪弹地盘名利权势,在东南五省,北洋的五色旗挂在高处人人看得见,可惜五色之中没有银色。”
说到这儿,余树生走到桌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啧啧有声,明白看见周天赐干润着喉咙,“‘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哼,时序交替,由冬至春,谁先谁后岂是能管得了的。宁可不要了色味,也要快这一步。”
周天赐凝起精神全神贯注,一丝一毫不敢漏过余树生没有焦点的话,腹上疼痛稍缓,视线却开始模糊,就在这时猛听到一句,“吴川舫之前办了个赚钱的好地方,上海浦江边上的交易所钱捞得让人眼红了。”
隐隐约约,敏锐的感觉到有些该抓住的东西一闪而过,明知道重要就是抓不住,“你要说什么!”
“哐啷。”茶杯磕在桌上,“周天赐,余树生大小也是个联总副司令,你说该什么态度。”
非常余树生的一句质问,周天赐却缓缓笑了,是昏沉的脑袋产生幻觉了?这一句点拨熟悉的让他眼眶微热。
刚才余树生提起黔川父亲的人马,他能冷漠以对因为早以想过,今时今日,他没脸伸手,也拿不住。
“是天赐年轻识浅,余司令请站好自己的立场,若为此受累,天赐于心难安。”
余树生蹙眉看着周天赐不知被什么触动了,满口滔滔不绝的罪己之词,而且越说越厉害,正要打断,他却自己停下不说。
屋子里瞬间一静,戛然突兀,更显得前后变化之分明彻底。
“错认够了?看来东北姓鲍这些年是一点没变,办个事情束手束脚作茧自缚,”余树生眉一抬一脸厉色,“在这儿,没那么多对错,用不着多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官场,成王败寇,哪日让人推倒做了阶下囚,不管是你周天赐还是我余树生,剥皮抽筋扬灰挫骨,都没有二路。”
周天赐边听,眼光转回面前的棋盘,那青色,引人流连邀人缠斗。明知一旦执棋开始,盘端的双方必然一胜一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残酷,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王者的宝座要用对手最珍贵的东西祭献,胜负一线,境遇悬殊。成者登极败者俯首。
幽深的眸子一眯,唇边笑容洋溢,无情,却也迷人的残酷。
“你说,有人跟他争?”
余树生脑筋转得很快,一瞬间脸色几变,主意已定,“沪交所的主席位置,吴川舫任期将至,行政院长陶成彰伺机欲夺。”周天赐猜到吴川舫不会不理,就听见余树生又说,“树大招风,吴川舫自己不动。”
“帮手是谷家?”南方的各方势力父亲跟他提过,东边吴家财,西边谷家兵。能做吴川舫的堂上客也只有门当户对的谷家。
“你初来乍到都明白,谷家那个玩世的老大这一回做了情种,放了富可敌国的新娘子不要,”余树生冷哼一声,说不明在讽刺什么,“江南烟雨如画人杰地灵,细致风情的看不见利害了。”
周天赐不分神细索,“谷家这棵树也不小,也不是全无顾忌,”抬头直视余树生,自信笃定,“吴川舫不想有一点不妥吧?”
在围棋上,要彻彻底底斩草除根,屠龙是最好的手段,然而,占上风者往往不选此路。不屑,或者说不敢。
所谓的王者,不能行亡命徒的招数,仅管那可能最有效。
而他周天赐,此时此刻,就正是亡命之徒!
“陶成彰现在人在哪里?”
余树生满意一笑,“转了几处了,现在上海法租界,”见周天赐点头答应了,余树生提醒,“周天赐,你可知这里面的规矩,两天时间,两天后你还回这里。”说罢回身取走棋盘,“缺什么要什么自己找屋主老汤。”
人人皆言锋利无比的余树生手拎着棋盘已经走到了门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给你棋盘的人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周天赐以为余树生拿了棋盘就会走了,正扶床坐下,听到这句明显还带着期望的话。
心中嘲讽,错误,发现的越晚,修复的代价越高。
心思竟然牵动了伤口。
疼得一颤,他闭上眼回忆。
棋盘的主人是段少文,可段少文本人,他只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过一眼,纵然是当时那样的状态,也分毫不漏的感觉到了段少文的淡漠,太明显的淡漠,似有意而为之。
真正拿了棋盘给他的人是罗奕,在码头上告别时,重重拍着自己左上臂的人也是罗奕。
“意思,应该是保重吧。”周天赐一边回忆一边推测,余树生停顿了一下,迈步离去。
上海法租界广慈医院
凌晨2时
医院里的医生和病人均以进入梦香,连警卫也关上了门入睡。忽然有条人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医院大门口,推门推不开,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撬门。大门很快被撬开,虽然小心,还是弄出了声响,睡梦中的警卫反射似的惊醒。
“谁呀?这么晚了。”
“来看望陶先生的。”来人轻轻答了声。
警卫感到有些奇怪,但睡意正浓,室外又非常寒冷,懒得动,咕哝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就重续好梦去了。
进来的人路径熟悉,迅速上楼,行至陶成彰病房,房门虚掩,轻轻推开门闪身而入,踮着脚走到床边,拔枪在手。
“陶先生……”
床上人微微一动,枪声即响。
余日后
“号外,号外,看,陶成彰因私怨遭人枪杀,吴川舫弃旧仇亲手缉凶。号外,号外……”
南京联总办公室
吴川舫叼着翠烟斗,隔着袅袅烟雾眯眼看着手上的报纸,满意地读着头版上的大字标题,有种永绝后患的心安和如愿以偿的痛快。
“当当”两声象征性的敲门声,余树生不等应声就推门而入,带头走进宽大的办公室,站在正中不言声不行礼,等了等,往边上一闪,让出身后沉稳自然目光深邃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不卑不亢带着一股漠然,略一弯腰,“周天赐,见过吴总司令。”
手握烟斗,吴川舫眼光打量,“周天赐,天赐,天赐,”反复叨念似在琢磨,然后呵呵而笑,“唔,好,好。”
第二十七章
奉天深秋
帅府会客厅
鲍梓麟的三夫人童氏立在门前,一一送走前来道贺的客宾,福身颔首仪态万千,风韵犹存的脸上笑魇如花。
今日是给大公子聿卿庆生,看这兴师动众的阵势,她自己比不了,就算是跟大帅做寿相比也不逊色。
帅府的孩子,年长的分府单住,年幼的出国学习,真找起来眼前的没有几个,也想念儿女,但除了叹息垂泪绝不会在丈夫面前多说一句。
送完能送的客人,童氏有些心紧地看看会议室依然紧闭的门,唤过丫鬟童儿问,“大少爷还没回么?”
“是,”童儿是三夫人一直带来帅府的,伶俐乖巧,“有二少爷跟着呢,夫人宽心,先歇歇吧,当心累着了。大少爷回来了,张管家会禀的。”
童氏点点头,想回屋,就看见管家远远走来,心知是歇不了了。
“张管家,可是少爷回来了?”童氏言辞无异语气却恭。
“回夫人,没有。是杨督办要见大帅。”
杨雨霆,三夫人神经一紧,二夫人是怎么离开帅府的她不敢忘记。
小厅里,童氏命人上茶,“杨兄弟请稍等,大帅在会客,过过就来。”
“有劳夫人。”
杨雨霆一个人在小厅等,一等就是三盏茶,三夫人每次命人伺候都心中忐忑,杨雨霆不在意久候,她因为不可能催促自己丈夫不免愧疚,直到第四盏茶被鲍梓麟拦下。
“你再不来,府上的茶我都喝了。”杨雨霆看见这回是鲍梓麟端茶进来,明白鲍梓麟为什么耽搁依然责怪了一句。
鲍梓麟也不在乎,掀开手里茶碗的盖子自己喝了一口,“无职一身轻,你好命才轮到在这里喝闲茶。哪像我……”
茶水过喉,咽下的话,不说也罢。
“像你什么,”杨雨霆明知故问,早准备了话,“你既然看重他,就该什么事情都由他……”可惜还没说完,就被鲍梓麟很火大地打断,“由他,这话你也敢说!两年前因为周天赐走了,我才管得住他,否则,你还能在这里喝茶。”
杨雨霆对付鲍梓麟急脾气的办法是平平静静的讲道理,“我的命,我自己会想办法保。现在说的是你们父子,俗话父子没有隔夜仇,可什么情分也经不住这样三摔两打。”
“啪”鲍梓麟一掌猛击在桌子上,不因为杨雨霆看出他又和儿子吵架,要命的是那个周天赐,“不打,再不打他就听着周天赐的鬼话和我动刀子了!”
时隔两年,再提起,鲍梓麟依然恨得咬牙,当时不论成败,弑父逆君这种冒天下之大不讳的骂名一旦背上,聿卿就永远不可能接这方帅印了!
戎马半生拼杀争夺为的什么?
堪堪一朝尽丧!
好个周天赐,眼光着实敏锐,心肠实在歹毒。
你儿子哪会这么糊涂?!这样想着杨雨霆有些后悔,鲍梓麟明显还在耿耿于怀,自己的话估计说了也是白说,“从前不提了,就说现在,我问你,要是你觉得自己一点儿没错,那就马上停了这场庆生会,白浪费感情示好,反正主角没来。”抬眼盯着鲍梓麟,不无嘲讽,“要是别人看出来你用这由头找齐人开会商量事儿,弄巧成拙。”
鲍梓麟听杨雨霆看得这样明白,心中有慰,正要答话,厅里电话猝响,火急火燎的铃声,突然的让人心惊,屋子里两个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却都不明原因的变了脸色。
“他妈了个巴子,吓老子一跳,哪个催命鬼!”鲍梓麟也不明白莫名惊心的原因,抹把瞬间僵了的脸,边骂人边接起仍在嚣张叫喊的电话,杨雨霆骇着脸,一下不敢放过的盯着这位多年老友的背影。
怎么想不起今天来帅府的理由,刚才说的全是应变并非初衷……
然而,真的有原因吗?
未待杨雨霆想明白,鲍梓麟已经接完了电话,看一眼杨雨霆,“乌鸦嘴诸葛,真让你说中了。小鬼子币治久哲在他司令部等我,”走到杨雨霆跟前,鲍梓麟仔细看了看他,“老兄弟,这话我只跟你说,你知不知道,哥哥我家里少了跟缝衣针没准儿还要她奶奶的小日本告诉我,真是混蛋,苍蝇一样盯着,有个风吹草动就扑上来。
杨雨霆低头听着,等了等低声说,“条约是我签的,你……”
话没说完,就被恨捶了肩膀一下。
“你说够了吧,有完吗!袁页成老早死了,他签的条约日本人照样让我认账。你说,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不对,我告诉你,水原离任时跟我讨人情,说他不能回去,他知道卖国贼在日本是什么下场。平心而论,他是个日本人,办事办到这地步正常吗?我鲍梓麟再愚蠢也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动自己兄弟。”
正不正常,是不是莫名其妙,手无寸权闲赋两年的杨雨霆很难知道,只是鲍梓麟最后的话让他心头火热,“你跟以前,一点都没变。”
鲍梓麟听到这样的结论,继续说的话生气中藏进了一缕欣然,“让人听话当傀儡还不敢直说,我顶瞧不起这样的,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他妈拉个巴子,简直欺人太甚!真把我惹急了,我可什么都不怕。沿着南满线挨站屠,男女老幼小鬼子,一个别想活,我这身臭皮囊也不要了!”
杨雨霆这回没听出玄机,看鲍梓麟面露凶光赶忙拦住,“胡说,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你烦日本人就喊着累了推给你儿子,他不过27岁,能怎么办!”
“提起他,”鲍梓麟哼了一声,“我马上叫人停了这个招嫌的庆生会,依我看,我和他今生父子前世冤仇!就想叫他回来见一面,怎么就这么难!”鲍梓麟嘟嘟囔囔往门外走,“我没空送你,自便吧。”
“等等。”杨雨霆拽住鲍梓麟,对方回过头,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互相看着,也许有话不过都没有说,最后是鲍梓麟挣开杨雨霆的手,慢慢笑起来,“我没变,你不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