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顺势接过,也没多问,只是叮嘱:“那我先走了,最近晚上不是很太平,你路上小心。”
裴素非应了声,往蛋糕店方向走去。
灰灰缩在屋檐底下,嗅着香喷喷的蛋糕味,明明与鼠友约好见面,眼皮却好似千斤重,身体突然间动都不能动。他心里顿时打了个突,脑子瞬间无比清醒——连化成原形都无法阻止异变,恐怕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这些日子他编造着各种谎言尽可能的少呆在大哥身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但在这不能动弹的一瞬间,他忽然恐慌起来,即便是知道自己不受族人待见,可若哪天横死街头,却无人知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可怜了。
大哥肯定会以为他跑去哪里玩,玩得乐不思蜀。等到时间久了,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就再也没有谁会记起他这只灰溜溜的老鼠。
他正想着念着,身子一阵轻晃,腾空而起。
还以为是要就地消失,灰灰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把拎起他的裴素非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翼翼的捧住他:“灰灰,是我,怎么了?我把你弄疼了吗?刚刚跟你打招呼看你没反应,以为你睡着了,所以我才把你拎起来的。”
他这样跟一只老鼠讲话,被出来倒垃圾的蛋糕店店员撞个正着,对方用看怪物似的眼神上下看了他一会,只差没讲“你有病”。
裴素非看了看手中的灰灰,趁他尚未开口吓着店员,迅速转身走开,寻了个僻静处。
灰灰被捧在裴素非手心,只觉原本沉重的身躯渐渐恢复,甚至比以往更加轻盈,一念稍动,轻而易举便化成人形。
但却苦了裴素非,手里明明是一只老鼠,说胖其实也不过就巴掌大小,谁知一下子就变成了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重量陡然增加,让他猝及不防,身体猛地往前一倾,双膝差点跪下,幸好及时稳住了身形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虽然恢复人形,灰灰的身体却在不停的变换虚实,他本人似乎毫不自知,还笑嘻嘻的环住裴素非的颈项:“非非,你从哪里跑出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裴素非一看不对劲,面上不动声色:“我在附近买东西,一转眼就看到你了。”脚步稳稳的往街上走去。
待灰灰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坐进出租车,为了防止他逃走,裴素非牢牢抱住他,并一手箍着了他的手腕。
出租车司机往后视镜看了好几眼,见过亲热的,还真没见过天都没黑全就这么亲热的。这对貌似还有点花样,看这架势,多半是爱玩情趣的。
裴素非催他:“司机麻烦开快些。”
“了解!”没想到这年轻人看上去斯文,原来也是个猴急性子,司机回头冲他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加大了油门。
裴素非生怕司机会看到灰灰的身体变得透明,于是用十分别扭的姿势脱了外套罩住了灰灰,只露出他的脑袋。
司机见他们举止亲密,为了避嫌,特地开了音乐。
虽然他的想法很不靠谱,但此举无疑方便了裴素非他们,万一蹦出妖怪之类的名词,估计又要被打量一番了。
怀里的灰灰拼命挣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是要把我送回大哥那里去吗?!我不回去!”
裴素非无奈的说:“我怎么知道老板住在哪里,现在培训班也都下课了,肯定是带你一起回东君那里才妥当,哪能就这样把你扔在街头,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一听到原来是去大宅,灰灰才停下挣扎,静了静,不放心的追问:“真的?”
裴素非点头,并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还以为你是在躲着我,所以这段时间才一直没见到你,现在看来,躲的并不是我。”
灰灰默不作声。
裴素非也没勉强,车厢里流泻出来的音乐恰恰中和了这片刻的沉默。
“非非,你的怀抱可真舒服。”灰灰呢喃道,有种暖融融的感觉,好似有绵绵的灵力以最温存的形式拥抱着他,只是,人类软弱的躯体竟然也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吗?他不禁抬起头看了眼裴素非。
映入眼帘的是裴素非脸上惯有的温和表情。
也许是裴素非对他而言,太没有攻击性,以致于他情不自禁就想跟对方撒撒娇:“非非,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裴素非想了一会,摇摇头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灰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顿了顿才慢吞吞的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忘掉了,其实没办法忘。就像一道伤疤,你强迫自己不去看,当做什么都没有,但你一回头不小心看到了,就会发现自欺欺人是多么幼稚可笑。”他在自己的掌心划了几笔,“我单名一个皓字,洁白明亮的那个皓。”
“舒皓?很朗朗上口的名字。”对裴素非而言,名字就是个符号而已,比起意喻,他更倾向于简洁动听——他就是这么个乏味的人。
灰灰眨了眨眼:“比灰灰好听?”
裴素非诚实的回答:“就顺口方面,灰灰确实不及舒皓,灰灰像是大舌头念出来的。”
噗,灰灰忍不住笑了:“本来我讲的事挺伤感的。”看裴素非一脸尴尬,便解释,“你看我,就是只灰色的老鼠,一点也不洁白明亮,为此当年可没少被化形成功的同族嘲笑。我们一族修为满百年就能化形,灰毛会褪掉,长出白毛。按理我能化人形,早就不该是灰毛,可是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的原形一直是灰毛老鼠,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我早就被族里驱逐了。”
原来“歧视”是不管哪里都存在的,裴素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笨拙安慰:“也许是基因的问题。”
“……基因是什么?”灰灰不解反问。
“基因是遗传的物质基础,具有遗传效应的DNA分子片段……”裴素非立即发挥教师的本能。
灰灰却是很不给面子的只听了开头就睡着了。
没过一会就到了目的地,然而车子开不进巷子,唯有在街口就停下。
给司机付了钱之后,裴素非抱起灰灰下了车,虽然打横抱起一个人看上去很帅的样子,但事实上真的很考验臂力,裴素非没有这种耍帅的资本,只能在司机先生的协助下把灰灰背了起来。
此时天将黑未黑,正是人多的时候,外出回家的、出门买菜的,裴素非背上的灰灰虽然加了件外套,但他仍担心会被人看到那时隐时现的身躯,心里想着此事,脚步不免快了许多。
几乎是一路冲回大宅,朱衣正好站在院子里,听到推门声,转头就看到裴素非气喘吁吁的背着灰灰进来。
他惊讶的问:“怎么了?灰灰喝醉酒啦?”一边好心的帮忙扶了裴素非一把。
将昏睡中的灰灰放在大厅的椅子里后,裴素非这才长吁了口气,说:“不是喝醉了。”说着把裹在他身上的外套取下,露出来的手脚皆时隐时现,“是这样。”
朱衣一看愣了:“这是怎么回事?”
厅子里还有先行回到大宅的朝来和一直窝在电视机前的暗息,他们见此情景,也是惊讶万分,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种事只能问老大了。”
“问我什么?”早就听到动静的东君施施然踏入厅子,目光在裴素非身上顿了片刻,才在朱衣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灰灰身上。
东君看了灰灰半晌,旁边的裴素非屏住呼吸盯着东君,生怕从他嘴里蹦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
没想东君一扭头对朱衣说:“去喊舒雪过来,接他弟弟回家睡觉去。”
“……”裴素非有种眩晕的感觉。
朱衣夸张的哇了一声:“睡觉睡成这种境界?老大,不如你教教我?”
东君睨了他一眼:“太迟了,抚琴道长用五百年炼成的仙丹就那么一颗,侥幸被我得到,偏偏当时碰到这只小老鼠快断气,就随便给他吃了看能不能起死回生,结果没想到后遗症原来隔这么久才发作。”说着顿了片刻,“不过,我原算着应该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发作的,现在症状突然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碰上了什么机缘。”
裴素非忍不住插嘴:“那这种后遗症究竟好还是不好的?”
东君慢悠悠的说:“起死回生的仙丹并不罕见,花五百年时间才能炼成的,又岂止起死回生那么简单。”
专心看着电视的暗息忽然转过头说:“我想起来了,老大,是不是那颗据说能平添三百年灵力的仙丹?抚琴道长提起此事还咬牙切齿,听说他原本是要给他养的花精的。”
东君一脸淡定:“那花精,给它一口仙气就能活,喂丹药太浪费了。”
“……”暗息继续看电视。
朱衣若有所思的看着灰灰:“也就是说,灰灰现在是多了三百年的灵力正在消化中?”
东君颔首:“他原本早就应该化成白鼠,就是这颗丹药,一直在阻滞他的成长。如今到了时候,灵力开始爆发,他体力不支自然只能昏睡。你看,他现在不是比原先要长大了些。”
听到这话,裴素非也不禁仔细看了眼灰灰,果然是比之前要长大了一点,带着几分少年模样。
“啊,以前明明比我看上去要显小的……”朱衣的声音带着羡慕。
东君注意到朱衣看过来的眼神,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朱衣脸上闪过一丝不明情绪,随即又欢快的说:“我去把舒雪找来。”不等众人反应,他就迅速掠了出去。
裴素非看着他快速离开的身影,总觉得刚刚一瞬间的气氛有点诡异,下意识瞄了眼东君,没想到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躲又不是,尴尬万分。
东君伸手向他,食指的指节微微屈起刮了一下他的左眼角下方。
裴素非感到轻微刺痛,随后才听到东君说:“你这里被刮伤了。”
应该是灰灰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刮到的。裴素非条件反射的抬手摸去,却是一手捂到了东君的手指,感觉到那带着暖意的手指轻轻掠过了他的眼睑,似是流连了一番才移开。
他故作镇定的抬眼看向东君,对方却已转身,好像刚才的些许暧昧不过是他的错觉。
十六、非常世界
舒雪把灰灰领回去之后几天都没到培训班,裴素非从东君口中也挖不出半点灰灰的情况,转念一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何况东君这几天也都是早出晚归,想必是去帮舒雪的忙。
时间久了,自然会发现东君是典型的面冷心热,嘴巴虽然不会太毒,但态度冷冷淡淡的,偶尔对来访的客人才露一露专业用的笑容,让人觉得生疏并且不好惹。不过说到做事方面,老大就是老大,什么事他都是第一个出面的。
如果不是时不时会撞见东君轻而易举拿下古怪的妖物,裴素非恐怕真的会以为他就是个在老旧的大宅里看看闲书养老的家伙。
只不过,老大没时间,妖怪们贪玩享乐的本性就全部暴露了。
暗息不知从哪里挖来一坛绍兴酒,整得大宅里到处飘着淡淡的酒香味。他像个会自动散发酒香的机器人,喝下去的绍兴酒从皮肤里头蒸发出来似的,往哪走哪里就一片酒香。
朱衣捂着鼻子离他远远的:“你这个会走路的酒坛子,喝了酒别出来晃,整个院子里全是酒味,小心老大今天提前回来突击检查。”
暗息歪着头一笑,朱衣的野性直觉告诉他状况不妙,果然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暗息扑了上来牢牢抱住:“啧啧啧,竟敢嫌弃本大爷,就让你尝尝夹心饼的厉害!”
“什么夹心饼啊!你这是性骚扰!”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朱衣翻了个白眼,使劲挣扎。
暗息奸笑着往他脸上吹了口气:“朱衣宝贝,来,啾一个!”
“去死!”朱衣挥拳过去。
“哇,干柴烈火掌?”暗息轻巧躲开,伸手握住。
“靠,这是拳头,不是掌!”
“爱之铁拳吗?”
“……”一阵静默后,朱衣爆出一连串与其可爱脸蛋完全不符的粗口。
正要出门的裴素非见此情景,由衷的说了句:“你们感情真好。”
朱衣差点吐血。
暗息笑眯眯的点头,并问:“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裴素非似乎顿了一下,才说:“是啊,休息了一整天,现在出去走走,晚饭之前会回来。”
“哦——”暗息没有问别的,等裴素非出了大宅,才低头问朱衣,“朝来那家伙好像也出去了?”
朱衣瞥了他一眼,好似他问了个白痴问题:“他一天到晚都往外跑的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暗息摩挲着下巴:“我怎么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我只觉得酒味熏来臭满面!”
“好文采!”
“……”
裴素非走到大街上才长吁了口气,刚刚暗息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什么都知道哦”,虽然自己也是为了帮朝来,可这种撒谎被人窥知的感觉真是令人浑身不自在。
到达会面用的宾馆时,前台小姐抬眼看到是他,露出十分了解的笑容,报了房号给他。
裴素非几次都想跟她解释一下和朝来的关系,不过想想这种事越解释反而越可疑吧,也就唯有每次都被误会是过来偷情的了。
所谓熟能生巧,不思议的事情做多两次,适应力良好的裴素非就变得很是配合,还能从旁协助一下朝来,不过他能协助的事情也就是提前准备好一滴血罢了。
跟往常一样顺利的就到了疗养院,
尽管来了很多次,但朝来绝口不提关于这位安理先生的任何事情。
裴素非坐在旭东阁外边的长椅上,放空脑袋盯着眼前的景色发呆,一转头看到朝来的元神化成的小粉蝶扑哧扑哧的飞过来,停在他肩上。
“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他进屋了。”好像是为了不被发现,即使是以元神化成了粉蝶,朝来也还是一直没敢跟对方靠得太近。
“喔……说起来,我突然在想旭东阁的这个名字好像很有意味。”
“会有什么意思?”朝来并不太感兴趣。
裴素非冲他笑了笑:“就朝来啊,旭日东升,不就是朝阳来了吗?”
过了片刻,在裴素非的脑海里朝来的脑电波在翻腾:“才、才不会有这种奇怪的意思吧!”
裴素非刚想说话,忽然有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并对他说道:“裴先生,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一会。”
裴素非在门卫那里登记的名字是假的,不过姓倒是没改。但被人这样冷不防一声招呼,他还是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况且他每次都离旭东阁有一定的距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出来散散步晒太阳的样子,没想到还是引来注意了。
大概是见裴素非不吭声,来人稍微弯了弯腰,语气加重了些:“我家主人邀请,请裴先生务必赏光。”
“不好意思,我并不认识你家主人……”裴素非一边说着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肩上的朝来。
“就跟他去看看好了。”朝来的声音出奇冷静。
既然当事人如此发话,裴素非口风一转:“那就冒昧打扰了。”
来人微微一笑,引他往旭东阁走去。
绕了差不多一圈后,裴素非才知道他原先一直呆着的地方竟是后门,难怪每次隔远往里瞅,都只瞅见那位安理先生的背影,毕竟没有谁会面对着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