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旭东阁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的感觉到了朝来急促的心跳声。
旭东阁与疗养院里的其他房屋一样都是双层建筑,里面整体风格简约,傍晚柔和的光线透过采光良好的落地窗洒在室内,营造出宁静典雅的气氛。
那人转过身对裴素非说:“裴先生请坐,主人随后就到。”
裴素非刚一落座,就有人给他斟茶。等候的时间稍微有点长,裴素非盯着花瓶里的那束花,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他动了动嘴唇,意识到自己在特殊场合,又赶紧闭上,在脑海里问朝来:“这里是疗养院吧,怎么会有‘主人’这么奇怪的称呼?”
他想起从前呆在那人身边,也从来没有称呼过对方“主人”。在现代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的上下级关系会用到如此古旧又带有极度制约性的称呼呢?
被他这么一问,朝来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他没记错,安理应该在重伤之后就被逐出了家门,可照眼前这架势看来,难道……
朝来突然默不作声。
没得到回应的裴素非为了掩饰局促感,伸手端起面前的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就听到身后的楼梯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过身往那边看去,微微吃了一惊。
走在前头的是个身着月白唐装的高大男子,乍看之下似乎大病初愈,脚步异常的轻,两旁皆有看护搀扶。他头发刚过耳而已,但额前的刘海却很长,几乎把右半边脸都遮住了,只能看到左眼,因为皮肤很白,那只眼睛看起来黑得就像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在斜飞入鬓的乌眉下显出过分的妖异。
“裴先生是吧?”
他的声音低沉,纵是唇边勾起笑意,也还是令裴素非感到莫名的逼仄。
肩上的朝来毫无动静,也不知是过于震惊还是其他什么,裴素非只好根据仅有的一些信息推测眼前这人应该就是安理,连忙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硬着头皮应了声,并说:“安先生,你好。”
安理侧了一下头,目光停在他肩上的粉蝶:“怎么有只小家伙跟在你身边?”
他这么一动,虽然幅度不大,裴素非还是眼尖的看到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右眼睑一直到下巴!他顿时怔住,同时,朝来的情绪起伏忽地强烈起来。
以至于安理抬起手伸向裴素非的肩膀时,轻而易举的就捏住了朝来元神所化的粉蝶。
“啊,真是可爱的小家伙,如果扯断翅膀,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安理笑得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
裴素非听得胆战心惊,试图跟他要回:“不好意思……这个是我养的,可不可以还给我。”
“家养蝴蝶?我可没听说过,蝴蝶都是要做成标本才好看的,你说是吧?”安理慢条斯理的说着,似乎对手中的粉蝶很感兴趣,捏着它的一双翅膀,左右来回看了又看。
没等裴素非想好措词,安理那双一看就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捏住了粉蝶的一只翅膀。
裴素非跟他仅一步距离,眼前的景象就似电影特写镜头一般,他看到安理如同撕废纸一样,将粉蝶的那只翅膀撕了下来,拉扯着一丝黏液,那动作优雅精致,撕掉的翅膀轻飘飘落下——紧接着就是朝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裴素非看到那只粉蝶竟周身裂开,朱红的血顺着安理的手指蜿蜒流下。
安理忽然看向他,唇边露出奇异的笑意。
不容裴素非多想,他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眼前五彩缤纷,奇景变幻,倏忽而过。可怖的失重感让他几乎以为是在进行时空穿梭。
当他踉跄的扑倒在宾馆的床边时,才发现,他真的是穿越了空间,跟朝来用法术带他的那种穿越相比,这次的穿越简直媲美生死时速。
床上躺着的是嘴角涌出鲜血的朝来,裴素非顿时脸色煞白,起身就往他凑过去,岂知后领不知被谁一把拎住,下一刻整个人就如同木偶般被甩了出去,咚的一声,背部狠狠撞到门边的墙上,本能的用双手撑地的裴素非在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从右手腕传来的钻心痛楚让他瞬间清醒,这时他才发现房间里多了几个人,除了安理,还有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两个人。
现在看来那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看护,他们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裴素非,表情冷漠,好似只要裴素非敢动一下就会瞬间送他归西。
其中一人还在整理袖口,看样子刚才拎着他像甩虫子一样甩出去的就是他没错了。周身疼痛的裴素非真想对他也这么来一下子!
“吱呀”一声轻响,把裴素非惊得迅速转头看向床上的朝来,他的姿势并未改变,双手交拢在胸腹上,在如此平静的姿态下嘴角不停流血,看上去十分诡异。
由于朝来的元神受创,裴素非此刻已无法感知朝来的精神波动,他看到安理单膝跪在床沿,正俯身下去不知要对朝来做什么,情急之下随手摸到一个物件,直接就往盯着他看的那两个随从扔过去!
趁对方躲闪的刹那,裴素非一跃起身,不顾手腕疼痛,往床边冲去!
他的构想是很完美的——把安理推开,扛上朝来,冲出去再说。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理根本就不是大病初愈的人,他一脸温和的单手捉住裴素非,看上去只轻轻用力,对裴素非而言却像是被钢铁挤压一样,有种骨头都会碎掉的感觉。
“你可知道,打扰别人是不礼貌的?”
裴素非忍着痛,一脸镇定:“打扰我们的好像是你,安先生。”
安理眉头一皱,说道:“我很不喜欢你。”
他说出这句话后,裴素非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杀意”是真的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在胜率为零,毫无逆转机会的情况下,被掐住喉咙的裴素非遵从求生本能,在心底呼唤老大:“东君,救命!”
也不知是不是他过于激动而出现幻觉——竟然真的有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将安理的手腕牢牢扣住。
“怎么我每次见到你都在杀人?”手的主人正是东君无误,他挑了挑眉,宽袖一拂,就将裴素非从安理手中夺了过来,并单手环住他的肩膀。微微泛着碧色的眼眸则是轻扫了眼元神受创无法清醒过来的朝来。
安理轻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出几分刻薄:“我还以为是谁,原来又是个碍眼的家伙,你的师弟修罗鬼就可爱多了。”
他口中所说的修罗鬼就是狼妖璧珂,因嗜血好杀,而被外界称为修罗鬼。
东君说道:“如果让你觉得我可爱,我会很伤脑筋的。”
安理哼了一声,两个随从立即上前使出道术攻击东君。
看他们的身形变换,用的正是安家出名的天罡步法。
东君眉头微皱,环住裴素非的手稍稍用力,一个侧身,单掌化刃,顿时宽袖飞扬,一道半月形的银白光刃将对方二人迎头击倒。但天罡步法的威力却是一招半式化解不了,东君只得往后退了几步。
就是这么几步,安理与床上的朝来就不见了踪影。
十七、扑朔迷离
裴素非是在自己房里醒来的。
他的眼皮动了几下,忽然睁开眼,正欲撑起身,令人忍不住闷哼的酸痛感骤然于四肢百骸散开。
这种被揍了一顿之后的感觉跟长跑五千米还真是差不多啊,裴素非沮丧的倒回柔软的床铺中,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东君赶来、朝来失踪的场景。心情的沉重让他更加觉得全身酸痛无力。
过于悬殊的差距让裴素非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抬起扭伤的右手,手腕处已做了包扎处理,满是浓浓的药味。他自小学习能力就强,因为被领养的关系,所以凡事都要比寻常人做得优秀。可是现在……虽然知道毫无可比性,却还是不可避免生出了挫败感。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窗台的书桌那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裴素非连忙转头看去,没想到竟是东君拢着手站在那里,顿时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东、东君?”
东君其实才进来不久,如果不是朱衣和暗息都出门去打探朝来的消息,也就用不着他时不时进来看裴素非一眼。
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太想跟裴素非独处。
“醒来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东君稍微往床边走了几步,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裴素非撑起身,摇头道:“我没事,朝来呢?”
“我已拜托舒雪让他的族人帮忙,朱衣和暗息也已随同出去,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只要还在这座城,就肯定能找到他。”东君顿了一下,又道,“你不用担心。”
裴素非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有些回落,忽然想到一件事,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口:“……那个安理究竟是什么人?”
东君倒是慷慨解惑:“道家安氏的嫡系传人,朝来在四十年前认识他,此后跟随了他近三十年,后来安理为求长生堕入魔道,朝来受天命要将他拿下。安理道术再高,也毕竟是凡人之躯,何况朝来出身游神一系,虽无正统神格,灵力却绝对是当时的安理无法驾驭的。所以安理身受重伤,并被安氏驱逐,送往疗养院。”他话锋一转,“想必你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也能瞧出朝来是我们这几个之中最正直听话的一个。”
裴素非十分认同的点头,朱衣狡猾、暗息懒惰、东君嘛,高深莫测。只有朝来是最具人性化的。
“所以他留在这里是自愿的,因为安理在这座城。大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在大宅为天界服务的妖怪,妖术是要被控制的。疗养院有一层结界,他无法进去,我也因此没太多在意。以为过了十几年,他的执念多少淡化,而安理估计也没那么长命。没想到总有些精彩的意外。”东君轻描淡写的说道,他瞟了眼裴素非,“你不用太介意,凡事有因有果,你的做法并没有错。”
东君这安慰性质的话语一出,裴素非多少有点受宠若惊,难免感激的冲他腼腆一笑。
“……”东君却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裴素非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腕,突然说道:“可是安理看起来那么年轻,而且还很厉害的样子……”
提起这点,东君的眉毛微微皱了下:“他有可能已经不是人了。”估计安理身后有谁在帮他,联想到安理冲他说的那一句话,他大概猜到那后面的是谁。
裴素非不禁咋舌:“这种事真的能做到?”
东君看了他一眼,说:“这些事不是你要担心的,你跟培训班请几天假休息一下,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
裴素非对此只能点头。
结果直到裴素非结束休假回去上班,朝来还是没有回来。
朱衣露出可爱的笑容如是安慰——“放心啦,那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皮粗肉糙。再说了,跟安理相爱相杀那么多年,叙旧时间长了点也是正常的。”
如果没有后面那句,这安慰还是有点效果的,加上那一句什么相爱相杀,裴素非就深深觉得不靠谱了。
这万一没把握好尺度,相杀过头……
裴素非眨眨眼,决定专心上班。
也不知是不是东君用的药特别好,普通人伤筋动骨起码一百天,裴素非那倒霉的右手腕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居然好得七七八八了,除了拎重物,平时拿点什么也都没问题。更别说背上撞出来的那些青青紫紫的瘀伤,现在估计是连痕迹都没了。
培训班的同事们见到裴素非,纷纷露出了“欢迎归队”的笑容,其中以赵天赵老师尤甚,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裴素非一番:“裴老师,你要不要多休息几天?我那天接到电话说你在过马路的时候为了救一条小狗,所以被小车撞出几米远呢。”
“……”难怪他觉得今天同事们的眼神特别有深意,原来是“超人归来”的意思!裴素非和颜悦色的问,“你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吗?”
赵老师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姓朱的,听声音还挺小的。”
当晚裴素非将此事与朱衣一说,朱衣露出无辜的表情:“那我当时被车撞飞也就是你这种程度的小伤啦!我原先还想说你是从楼上掉下来受的伤呢,后来想想你们人类的心理承受能力好像不是很好,所以就稍微编了一个你们能接受的理由。”
“一般来说,人类被车撞飞几米,还能不住院只在家休息几天就能活泼乱跳的几率是很小的。”裴素非认真的解说。
“我还说你是为了救小狗才受伤的,多体贴。”朱衣骄傲的坚持自己没错。
“……”裴素非终于发觉跟对方争论实在是无用功,“我谢你了。”
“不客气>_<”
“……”
一边看综艺频道,一边等着开饭的暗息瞄了他们两眼,对裴素非说:“非非,那小子就是一脑残,你这是降低层次与他交战,必输无疑。你觉着他满嘴说的是话么?那都是瞎扯淡。”
裴素非愣了一下,在朱衣的战火尚未燃起时,问了个场外问题:“是因为你看的是辽宁台么,我怎么觉得你今晚说话有点北方人的味道?”
暗息露齿一笑:“在下从前就是北方那地儿的。”
朱衣立马接了一句:“不过杀了人之后就进这里来了。”
“……”敢情这里其实是监狱来的?!裴素非在心里默默的想。
对方二人倒是心有灵犀,齐齐看透他的想法,互相看了眼后,朱衣挺起胸膛说:“东君说这里是少管所!”
“……”东君真是一针见血啊。
少了灰灰和朝来,日子还是得照常的过。
大概对妖怪们来说,一天两天的不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的时间那么漫长,这么短促的日子就如同眼前晃过一两只飞蚊,不疼不痒,无关要紧。
转眼就晃荡了十来天,尽管老板几天才来露一次面,培训班的员工照旧该干啥干啥,这不眼见六一将至,在前台小叶的一声令下,只开了两个幼儿课程的培训班的全体教职员开始动手准备儿童节的节目道具。
由于儿童节恰逢周五,所以对课程做了些微调整,把孩子们的课程都调到了那一天下午,当然课是不上的了,直接进入游园活动。其他课程就往前几天挪一下,这课程变动的问题不大,学员们都很配合。
不过老师们多了一项任务,下午的课程结束后要帮忙做一下道具,每天一个小时的样子,轮流帮忙,到周五应该也就能完成了。道具都是很简单的,用裁好的卡纸做彩色的房子、用彩带编出花朵,还有乐高积木砌成的机器人,诸如此类五彩缤纷的小玩意。自然少不了英文单词卡片,用来猜写。
裴素非没做过这些事,动起手来手忙脚乱的,用小叶的话来说他就是个缺乏童心及想象力的家伙。于是最终分派的任务是写英文单词卡片。
到回去时已是六点多,天色尚不见晚,一片碧蓝中有淡淡的橘红点缀,凉凉的风拂来,惬意非常。
但还未到站,天就黑全了。裴素非看着街灯辉煌的窗外,感叹这种时光变换未免太快。
通向大宅的那条巷子黑乎乎的,街灯坏了好几天,也不见人来修。裴素非自认胆子不小,但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多了,知道黑暗中有许多蠢蠢欲动的不明物,反而心里更加发毛起来。所以每次经过巷子都走得飞快。
有句话说得好,你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呼呼的一阵腥风刮过,裴素非背脊顿时一阵发寒,缓缓抬起头,那里有一只鹰在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