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叶鸿生被提到审讯室。
两位主审已经就位,周培穿着军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板着脸。潘岳倒是态度和蔼,端着茶杯,披着军外套,对着叶鸿生笑笑,喝一口茶水。
叶鸿生也对潘岳笑笑。
周培咳嗽一声,让叶鸿生自报家门。
叶鸿生说了一遍。
周培手中拿着材料,肃然道:“根据军统的记录,你与共匪有密切来往,为此杀害了秘密调查的林斐林组长,是这样吗?”
叶鸿生说:“不是。”
周培问:“你杀了林组长,已经供认不讳了。你要推翻口供吗?”
叶鸿生说:“是我杀的,但我没有通共。”
周培猛拍一下桌子:“还在狡辩!”
周培叱道:“你与刺杀阮将军的凶手,是什么关系?你与中共地下情报组是什么关系?立刻坦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叶鸿生说:“我跟他们没有关系。啸林是我过去的朋友,早已经不来往了。我与中共情报组素无瓜葛,其中的关联性,全是林组长无中生有,图谋敲诈。”
周培呵斥道:“你的赤化倾向早就露出来!不要想蒙蔽我们!”
叶鸿生直视他们两人,辩解道:“身为党国的一份子,我是领袖的学生,只要还有良心、进取心,对不适当的人和事,就不可以有不同意见吗?不管什么想法,我没有违抗过钧座的命令,心中只有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言行一致。”
周培与潘岳两人,一齐打量叶鸿生。
叶鸿生继续说:“共匪无视国家安稳,割据一方。在谈判期间,我曾对他们抱有幻想。但是现在,我已经认识到,所谓共产主义的暴徒一心破坏和平,要的就是改弦易张,颠覆乾坤。我对他们鄙夷道极点,绝不可能加入他们!”
叶鸿生尽量给自己洗脑,回忆阮君烈说过的话。
阮君烈的话不对胃口,但是叶鸿生爱他爱得紧,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现在一字一句说出来,倒也是发自内心,声声悲凉。
叶鸿生努力辩白。
周培和潘岳听了一阵。
周培抱着手,潘岳露出玩味的表情。
潘岳笑一笑,打断叶鸿生,对周培说:“周处长,我们走个形式,不要紧吧?”
周培迟疑着,点点头。
叶鸿生不明所以,带着皮鞭的特务们已经跨进门来,在他尚未反应的时候,一拥而上,将他踹倒在地,挥动皮带,猛抽他的身体。
叶鸿生倒地之后,没有发出呼喊,只是掩住要害,任其鞭打。
也许事先交待过,特务们一句废话没有,也不辱骂他,只听到皮鞭破空的声音。
打了一会,周培皱起眉头。
潘岳伸出手,摆动一下:“行了。”
特务们喘着气,散开来。
叶鸿生的军服被鞭得破烂不堪,遍体流血。
叶鸿生喘息一下,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直。
周培训斥道:“你还不承认吗?不要再说谎!”
叶鸿生表情镇定,坚持道:“我没有说谎,长官。”
周培糟心地闭一下眼。
潘岳笑起来,挥挥手,让人带走叶鸿生。
叶鸿生被打伤,身上血痕淋漓,脸上也带着几缕伤痕。他没有用手掩住伤口,任凭血滴落在地上,好像没有知觉一样。临走前,他对周培举手敬礼,不言不语,从容地走了。
叶鸿生走了以后。
审讯室只剩下周培与潘岳。
周培叹一口气,摇摇头。
潘岳让人给周培的茶杯添水,说:“周处,怎么样?”
周培唏嘘道:“我看他很好,是个忠诚的国军军人。军统这边能不能高抬贵手?我们按党内条例处分,您觉得如何?”
周培和阮君烈是同乡,来之前已经得到消息。阮君烈拜托他一番,请他帮忙疏通。
见面之后,周培对叶鸿生的印象不错。
潘岳听见,冷笑一声。
潘岳嘲讽道:“怎么,听他花言巧语的,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周培喝一口茶,说:“虽然他杀了军统的人,也不要夸大罪行。”
周培觉得叶鸿生的话字字真心,很对胃口,完全是国军军人楷模。
潘岳把茶叶噗得一声吐进杯子里。
潘岳说:“周处长,你没经验。”
周培不快地看了潘岳一眼。
潘岳本来是共产党,后来离开队伍,成为军统的一名干部。
周培打心眼里看不起潘岳。潘岳心知肚明,挂着笑,敷衍他。
潘岳说:“他肯定是共产党,而且很早就加入了。今天装得倒挺像一回事!”
潘岳呲出一口白牙,眸子里绽出狠毒,冷笑道:“如果他不是共产党,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潘岳翻脸翻得这么凶,周培楞了一下。
周培说:“你不能空口无凭,刑讯一名国军军官。”
潘岳说:“怎么没有凭据,林组长白死了?”
周培硬说:“证据不够确凿。”
潘岳青筋暴起来,瞪了周培一会,强行压下不爽,笑道:“反正你不信,是吧?”
周培面无表情。
潘岳说:“暂时没有更多证据。给我们点时间,肯定会抓住他的尾巴。”
周培重申道:“调查可以,不能刑讯。他是国防部的人。”
潘岳在心中大骂国防部算个鸟,面上依然假笑,不好发火。
潘岳说:“还有时间,我们来个余兴节目。”
潘岳对旁边人嘱咐一番。
特务们出去,重新带进来一个犯人。这个犯人是个女人,看起来清秀斯文,像个女大学生。
潘岳当着周培的面,审讯她一番。
周培发现,这女人是个共匪。她什么都不说,嘴硬得很。
潘岳让手下动刑。
一顿棍棒之后,女犯人皮开肉绽,依然默默的,不吱声。
潘岳让人住手,带她下去。
女犯人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身上流血,倔强地昂着头,走出去,回牢房里。
她说的话与叶鸿生完全不同,姿态也不同,但是气质惊人的相似。
尤其是他们离开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宁为玉碎也不松口的架势。
周培捉紧茶杯,瞪大眼睛,简直看傻了。
潘岳满意地笑,回头问:“周处,你现在怎么看?”
周培一句话说不出来,黑着脸,用手按着额头。
潘岳说:“国防部还要妨碍我们吗?”
周培心里矛盾得很,依然辩解道:“心里有主义的党员都是相似的。”
潘岳嗤笑一声,说:“他为什么不叫屈?他应该是冤枉的,也太镇定了。”
周培不再说话。
潘岳说:“希望国防部不要干预,我们走正常程序!”
周培沉默半响,说:“好。”
临走之前,周培提出来,要去见一下叶鸿生。
潘岳同意了。
周培走到牢房外面。
叶鸿生坐在地上,目光飘渺,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上淌血了,蚊虫来吮血,他也不动。
周培看着难过,叫他一声。
叶鸿生转过脸。
周培说:“我要走了,不会再来。你好好交待。”
叶鸿生恭顺地说:“再见,长官。”
周培想想,还是不忍心,拿出本子,撕下一张纸,递给他,说:“你给子然写几句话吧。我带给他。”
叶鸿生这才知道,周培是阮君烈的朋友,
叶鸿生扑到铁窗上,急切地感激道:“长官!谢谢你!你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
叶鸿生一反刚才的矜持,样子很动情,周培暗暗吃了一惊。
叶鸿生先把手上的血擦干净,然后接过纸片,跪在地上,握着笔,想了一会,开始写字。
他匆匆写完,将纸片拾起来,毕恭毕敬地递给周培,说:“长官,有劳了!”
看他这个诀别的样子,周培有些难受,但是心里对他更加怀疑。
周培带着本子,离开关押的地方。
第二天,他将纸条交给阮君烈,表示自己不会再插手,让阮君烈做好准备。
阮君烈一听就急了,扯住他说:“什么准备?周兄,你不能不帮忙。”
周培万分纠结地摇头,说:“对不起。”
周培将叶鸿生的信放下,转身就走。
阮君烈叫也叫不住。
阮君烈展开纸条,看到上面是叶鸿生的字迹,写着:“一切尚好,请勿挂念。”
阮君烈把纸条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发现纸片的反面略微沾了一点血迹。
阮君烈好像中邪一样,捉着那里看。
处理完公务,回到家里,阮君烈在客厅坐了好久,心事重重,吃不下晚饭。
国防部的人就在跟前,军统还把叶鸿生打成这样,太嚣张了……
阮君烈气得眼前发红,但是鞭长莫及,没有办法。
除了周培之外,阮君烈已经托哥哥想办法,重金开路,去求四大家族的贵人出面。
金生答应的事情,肯定会办。阮君烈本来是这样想的,并不算很担心。
可是眼下,不等金生那边有消息,叶鸿生就要被打死了,没法完整地出来。
阮君烈急得要命,决定亲自出马。
第34章
思来想去,阮君烈备下礼品,投名片去拜访一位国民党中的大佬。
这位大佬早年参加革命,文治武功在国民党内可以排上名号。少年热血时期,他曾与共军的头面人物称兄道弟,相携走过一段路。后来政见不和,大家分道扬镳,他一边抗日一边剿匪,剿了十几年没停手。
叶鸿生的事情较为麻烦,不方便捅到最上面。阮君烈觉得求他比较合适。
这位大佬过去是蓝衣社的魁首之一,说话有分量,可以影响军统。虽然对共产主义那一套憎恶到极点,但他曾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思维比较开阔。
阮君烈认为,他会接受叶鸿生。
休息日,阮君烈在他的官邸门口等待。
这位长官位极人臣,在半山腰修了个官邸,有温泉融化冰雪,附近载满了竹子和松柏。
阮君烈放眼看去,只见官邸附近一片苍翠景色,山势开阔,是个养浩气的地方。
门外的客人不多,都是些将领级人物。
阮君烈没有提前打招呼,是半途插队的,在门口等了一会。
佣人领他进去,说:“长官请你一起喝茶。”
正值午后时分,阮君烈选了一个闲适的时候。
阮君烈踏着石纹地砖,步入官邸。走到厅堂里,阮君烈一眼看见,他要求靠的长官正坐在一处宽大的沙发椅上,对面是几个客人,正在讲话。
桌椅都是紫檀木的,上面套着深色面子的丝绒,屋里烧着暖炉,一阵熏风。
阮君烈对长官行礼,捡一个下手处落座。
佣人捧着铁观音,给客人把茶斟满,又将点心整理好,摆放开。
不止一个客人,阮君烈辈分靠后。
阮君烈等着,先让他们挨个与长官说话。
众将高谈阔论,谈吐雍容,约莫讲了一个钟头。
长官终于注意到阮君烈,发现他没吭声,就主动问他什么事。
阮君烈抓住机会,对他诉说叶鸿生的事情,求他出面作保。
长官喝一口茶,没有做声。
阮君烈在他手下做过事,印象中剽悍果敢,他很喜欢,但是他也记得林斐。
林斐是个聪明的后辈,确实贪财了一点。他为这些原因去敲诈别人,不奇怪。以军中腐败的程度看,林斐的行为不算大错,为此被杀,好像有些过火。
长官回想着,发现自己对叶鸿生没印象,不好判断。
他沉吟着,不肯开口应承。
阮君烈开始为叶鸿生求情,说他种种好处,请求从轻发落。
长官听了一会,为难道:“叶宾卿这个人,我没听说他哪里特别好。”
阮君烈激动起来,辩解道:“那是因为——宾卿从来不拿手中的权利做人情!”
长官略微惊讶,笑了笑。
见他不肯援手,阮君烈换个方向。
阮君烈说:“军统的人调查他也就罢了,还让共匪的叛徒来拷打他。宾卿怎么说也是国军军官,不该棍棒加身地逼供,更不该让此等人审讯他。”
阮君烈越说越生气,悲愤起来。
长官见他这么激动,忙伸手安抚。
阮君烈道:“钧座,就算他有什么过错,死有余辜,也要有理有据,怎么能屈打成招?让共匪的叛徒来逼迫他,是对我军的侮辱!是对宾卿的侮辱!”
长官的脸色变了变,心中有所触动。
阮君烈继续求情,其他人也听着。
案件的真相尚未明了,长官并不相信阮君烈的一面之词。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要斟酌一下这件事情。
长官对其他客人说:“你们谁认识叶宾卿吗?”
一位客人想起一件事情,说:“叶宾卿我记得,打过一次交道。”
长官问:“他怎么样?”
这位客人曾经在美国留洋,是一位高级的参谋长,他说:“我们在淞沪战场上见过。我指挥空军,协同大部队,对日军作战。”
长官赞叹说:“你那场仗打得漂亮。”
众人回忆着,赞叹起来。
这位参谋长谦虚地笑笑,说:“叶宾卿的话,我和他不熟,不晓得他为人如何。根据我的印象,他有联合防空作战经验,取得过很好的成绩。我军这方面人才不多。如果没有大错,还是先留着。”
阮君烈大喜过望,知道有救,回头看长官。
长官心中一动。
林斐已经死了,叶鸿生在战场上还有用,为了内战胜利,这一点必须考虑。
但是他依然没有答应。
长官望着阮君烈,眼中精光大盛,强调说:“一个革命政党内,决不能允许两种不同主义的信仰者存在!你能保证他不会变质吗?”
阮君烈站起来,向他陈述自家与叶鸿生的渊源,还有叶鸿生一贯的忠诚。
阮君烈说:“我与宾卿是生死之交,他不会负我!今日,钧座开恩,党国再造他一次,他更没有理由变节。”
阮君烈说:“让他回到我的部队,我会辖制他。”
长官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期许,附和道:“软化他,辖制他!不要让他变!做一个将领,就是要将可用的英才统统笼络在手中,为我所用!”
阮君烈站起来,激动地说:“是!长官!”
长官站起来,准备去打电话。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眸忧虑道:“如果你发现,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俘虏了。届时不能手软,必须杀掉!”
阮君烈楞了一下,目光变得坚毅,深沉,剔除了感情的柔波。
阮君烈站直,并腿碰一下靴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的回答一锤定音。
长官很满意,去打电话。
军统得到上级指示,禁止刑讯叶鸿生,并要在三个月内结案。
三个月内不出结果,犯人就能取保。
第35章
消息传到特种政治问题调查组,特务们大为不满。
潘岳抱怨道:“他会打仗有什么用?他是共产党,对国民党有个屁好处!吃饱撑的。”
上级要干预,军统不能不给面子。
军统这边不甘心,指示潘岳:“尽快把叶宾卿的案子办掉。”
潘岳摇头,说:“不好办,我看不如打死他算了,斩草除根。”
案件没有定论,打死叶鸿生,国防部那头交代不掉。
军统指示调查组:“想办法让他承认。”
潘岳暗暗咒骂。
不允许上重刑,又要犯人交代。为难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