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让人打开铁门,走进囚室。
潘岳顺着过道,拾级而下,一直走到阴暗的地底。
叶鸿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窟。这是军统条件最差的牢房,用来折磨最不听话的犯人。
低矮的洞窟中无法站立。
叶鸿生坐在狭窄的囚室中,身上全是血污,样子消瘦了一些,眸子半合着,十分困倦地靠在石壁上。
潘岳心中感叹:日日夜夜地揍他,总算没白干!
叶鸿生表现得越硬气,潘岳越是认定他的罪行与身份,恨不得一气打死他,根本没准备放他出来。
现在事情出现变化,横生枝节。
潘岳决心换个方法。
潘岳让人把叶鸿生提出来,给他清洗治疗,换到条件好的囚室去。
叶鸿生被他们带出来,往地面走去,本以为到了最后关头,准备枪毙。没想到特务们将他带入保健室,救护一番,又备下汤水,给他洗浴。
叶鸿生一时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番沐浴,医生帮叶鸿生上药,裹好纱布。特务们带他去审讯室,给他泡一杯茶。
叶鸿生非常渴,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潘岳走进来,关上门。
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潘岳坐下来,笑道:“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好?”
叶鸿生看着他。
感觉确实很好。
叶鸿生也不佯装,点头说:“是。”
叶鸿生扯起嘴角,说:“潘组长,你这是怎么了?”
叶鸿生觉得潘岳吃错了药。
潘岳一路辣手摧折,明明是要打到他跪下求饶的路子,现在突然半途而废,施以利诱,岂不是自己泄气?
潘岳当然明白,牙有点痒,对着叶鸿生的笑容带上点杀气。
叶鸿生的身份,潘岳心知肚明。
潘岳的想法,叶鸿生也很有默契。
潘岳垂下眼帘,喝一口茶,说:“我要向你道喜。”
叶鸿生心中一动,看着他。
潘岳不负期待,微笑着,对叶鸿生宣布说:“有人保你,不许我动刑。恭喜。”
没想到真是如此。
仿佛暖流化开冰雪,叶鸿生胸口一阵酸软。
潘岳看着叶鸿生,看到他一心求死的冷淡眼神被化开,变得柔和起来。
潘岳笑笑,说:“你人缘不错。”
叶鸿生微微笑了一下。
潘岳打量叶鸿生,感慨道:“你很有办法,一心二用,还能让上峰这样喜欢你,把你当个宝贝。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吗?”
潘岳说完,目光犀利地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褪下笑容,不说话。
潘岳摊开手,说:“这种待遇,你回到共军那边,想都不要想。共军也有派系和矛盾,有很多麻烦事。党内斗争很激烈,你知道不知道?”
叶鸿生依然不说话,看着他。
潘岳是共军内斗时,被排挤出去的,投靠了国军。
潘岳对叶鸿生诉说了一番自己的经历,发自内心地说:“你这种人,就算回去了,也是个靠边站的料,炮灰的命。再说,你跟他们不熟,几乎不认识人,对不对?你爱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爱你不?”
潘岳没猜错。
叶鸿生认识的党内同志少,领导人更少。
潘岳说:“你在国军呆得好好的,有官衔,有待遇,还有上司抬捧你。你到底是图什么?”
叶鸿生不语。
潘岳继续劝说:“你杀了军统的人,还能全身以退。这样的恩宠,都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非要辜负所有的恩义?”
叶鸿生突然出声,颤声说:“这样的恩义,我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了……”
叶鸿生说出这一句,目光黯淡下来,痛苦地闭上嘴唇,不再说话。
潘岳的眼睛亮了亮,劝说道:“你好好反省。你知道的事情,统统说出来,和过去告别,一心一意地为党国做事,岂不是迷途知返?何必一条路走到黑!”
潘岳苦口婆心地劝解,想尽办法说服叶鸿生。
叶鸿生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肯说。
潘岳讲得口干舌燥,累得要死,叶鸿生除了刚才一句话,再也没有半句。
无可奈何,潘岳差人将叶鸿生押回牢里,愤愤地骂一句:“明月照沟渠!”
叶鸿生回到囚室,夜色低垂。
叶鸿生望着夜空,心中一阵涟漪。
也许他无法得到阮君烈的爱情,但是这样深重的友情,也足够祭奠他的人生。
临别的时候,阮君烈的话让叶鸿生感动,但是,叶鸿生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叶鸿生入狱以后,真心希望他们两人恩断义绝,不要再有瓜葛。
他们不适合做朋友。
呆在军统手中,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叶鸿生就会被指认出来,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死去。
如果阮君烈不再插手,叶鸿生将在这个时刻牺牲,死得其所,并没有太多遗憾。
可是,阮君烈的固执再一次扭转了他的命运。
当叶鸿生从潘岳口中得到这样的消息,他想起阮君烈,就会一阵阵的痛苦。
叶鸿生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将在无边的情海中沉浮,挣扎,不会有好结果。
阮君烈说过那样的话,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叶鸿生再也无力摆脱这份感情。
叶鸿生比以前更爱阮君烈。
爱火是这样强烈,即使身处囚室之中,也无法淡忘。
阮君烈要和他做兄弟,心意是那样真诚、热烈,但是他们注定做不成兄弟,只能做仇敌。
叶鸿生瞒着阮君烈,辜负了他的情谊。
如果叶鸿生得救,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发生什么事情……
叶鸿生心如刀割,胸口淤积了好大一片。
这种痛苦的感觉丝毫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爱火。叶鸿生被热望与痛苦夹击,感觉到像在炭上烤,又好像在冰雨里淋过。
叶鸿生站在窗口,让冷风吹自己,在半明半暗处,默默吟咏。
叶鸿生对着窗外,默念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无所希望中……”
他停顿一下,哽咽道:“无所希望中,得救。”
沐着夜色,叶鸿生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以后。
叶鸿生痛苦难耐,很期待潘岳不要照章办事,找个机会枪毙自己。
放过叶鸿生,潘岳肯定是不乐意的。
叶鸿生很乐意配合他,想找个机会,重新回到黑牢里。
潘岳不给他机会。
潘岳感觉到,叶鸿生心思有所变化,花费一段时间,试图策反他。
除了亲自劝服,潘岳还指派其他共军投诚人员,对他不间断地劝说,疏导。
潘岳暗暗打定主意,只要叶鸿生松口承认,立刻上报案情,打消上面的蠢念头。
军统要把叶鸿生扣留下来,训练成走狗,永远不还他回去。
叶鸿生并不知道潘岳的主意,但是他始终不改口,不承认。
叶鸿生心想,到这个地步,碍于阮君烈的关系,他无法承认,必须否认到底,以国民党的身份去死。
如果军统失去耐心,一枪崩掉他,他也能解脱。
潘岳没想到他又硬起来,油盐不进,一口气耗到春夏之交。
眼见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潘岳心急起来。
潘岳不确定,叶鸿生有没有跟幕后的靠山做过约定,心中知道期限,所以在这里耗时间,做缓兵之计。
潘岳跟上面反应一下,随便找证人录个口供,决心继续关押叶鸿生,找突破口。
叶鸿生看起来心思纠结,不怎么吃东西,越来越瘦,但是他一直不交代,看来是不吃这一套了。
潘岳暗自扶额,在心中咒骂。
潘岳无法理解阮君烈和上级委员们的政治策略。
潘岳认为他们不够了解共产党,简直愚蠢透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共产党员就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变不成沃土,开不出花来的。
放叶鸿生出去,在潘岳看来,完全是放虎归山。
国民党内相当松散,党员对待主义的态度各有不同,不像共产党员的信仰那么深入,但是国民党的每个小团体之内,倒是恩深义重,彼此相护。
潘岳觉得阮君烈对叶鸿生白费心思,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君烈不这样想。
时间一到,阮君烈派人上门询问,为何到了日子,军统还不放人?
潘岳翻看日历,烦不胜烦。
第36章
军统的规矩,凡是抓进来的人,只有好好走进来,难得有好好走出去的。
潘岳不准备让叶鸿生破例。
潘岳心生一计。
这一天,叶鸿生同往常一样,被带进审讯室。
这段日子,潘岳遵照指示,没有对叶鸿生用刑。叶鸿生的伤处长起了血痂,除了筋骨的损伤还没养好,大体无碍。
特务们让叶鸿生坐下,给他一杯水。
叶鸿生倦怠地叹一口气。
没完没了的策反让他心烦,很想安静一下。
潘岳和他心有灵犀,停止了策反。
当特务们将几个犯人一起推进门,关上审讯室的时候,叶鸿生发觉,潘岳要出新招式。
叶鸿生坐在椅子上,另外三名犯人站在墙根,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分别被特务们押着。
叶鸿生审视一遍,这里面没有认识他的人,不可能指认他。
叶鸿生感到蹊跷,潘岳这是要怎么审。
潘岳走进来,坐到叶鸿生对面,对他笑道:“今天气色不错。”
叶鸿生扯出个笑。
潘岳回头看一眼,对叶鸿生坦言:“他们都不认识你,你很高兴吧?”
叶鸿生冷淡道:“潘组长,你不必这样。”
潘岳冷笑一声:“你继续装。”
潘岳指着身后几名犯人,说:“这几个人都是共产党,证据确凿。你跟他们也算情投意合,所以我给你们搭个伴,黄泉路上不孤单。”
潘岳点起一根烟,缓缓吐出烟雾,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坦白。我可以饶他们不死,否则,一律就地正法。你听懂没?”
叶鸿生皱着眉头。
潘岳冷哼一声:“就知道你不懂。”
潘岳并不介意,先让人把那名年轻女子押到跟前,指着她,对叶鸿生说:“她是个大学生,长得挺水灵吧?跟共产党不清不楚的,为共军秘密电台工作。”
特务们将女孩子的头发揪住,强迫她扬起脸,露出纤细的脖子。
她挣扎着,叫骂起来,眼睛又黑又亮,闪着愤怒的光。
潘岳说:“处决。”
特务们二话不说,捉住她,制止她的挣扎。一个人掐住她的脖子,开始扼杀她。
年轻女人发出呼吸不畅的尖吟,在他们手中扑动。
囚室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她细细的嘶叫,不时奋力地扑腾一下。
潘岳对叶鸿生说:“你现在承认。她就能得救。”
叶鸿生口瞪目呆,望着潘岳。
叶鸿生终于明白过来,他心中掀起一阵波涛,默默捏紧拳头。
年轻女子在死神手中挣扎着,好似垂死的白鹭,剧烈地扭动着,半刻之后,终于不动了。
她的眼睛闭上,头颅永远垂下去。
潘岳让人将她摆着地上,以儆效尤,又命人将老头带上来。
看到特务们活活掐死了柔弱的女孩,这老朽之人也痛苦起来,气喘吁吁地控诉,一边喊口号一边口不择言地骂他们“畜生”。
潘岳充耳不闻,含着笑意,站起来。
潘岳用手枪指着老头,对叶鸿生说:“你也有父母吧?你如果可怜他,立刻坦白。否则我就处决他。”
叶鸿生眸子里含着怒意,说:“你没父母?你不给他们积点德?”
潘岳露出轻蔑的笑容,果断扣动扳机。
一声巨响,老头倒在血泊中。
血液飞溅,溅在叶鸿生身上,一片浓烈的血腥气。
叶鸿生闭了一下眼。
潘岳身上也溅到一些,他用手帕稍微擦一下,叫人把最后一个犯人提上来。
小男孩已经被吓哭了,尿在裤子上。
他大哭着,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是共产党,我已经说了!我只给他们送过几次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全都说了啊!!”
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一张娃娃脸,嘴唇上只长了点青色的绒毛,还没长出胡须。他的脸色吓得青白,眼里含着泪水,反反复复地分辩着。
潘岳让人把他捉上来,他简直要吓死了,哭着,扑上去抱潘岳的腿。
看他这个样子,叶鸿生都相信他肯定不是共产党,心里难受。
潘岳将小男孩踹开,叫他跪下。
小男孩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潘岳指着叶鸿生,说:“你去求他,他如果救你。你就可以不死。”
小男孩手足并用,顺地爬过去,抱住叶鸿生的腿,大哭道:“老爷!你发发善心!救救我!”
潘岳用足尖踢他一下,训道:“叫哥哥。蠢货。”
小男孩涕泪交流,哭道:“哥呀——!哥哥你救我!我不是共产党,他们要杀我,你发发善心,发发善心啊!跟他们说说!”
叶鸿生被他抱住腿,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摸着他的脊背。
叶鸿生艰难开口,对潘岳说:“他不是共产党,你难道不知道?”
叶鸿生终于有反应了。
潘岳笑笑,说:“你现在承认,他还有活路。”
小男孩也发觉,叶鸿生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对自己有善心的人。
小男孩死死抱着叶鸿生的腿,像小动物一样把自己蜷缩着,偎在他身上,急切地乞怜,乞求保护。
叶鸿生十分可怜他,但是叶鸿生知道,要换取他的性命,需要自断活路,搭上好几条人命。
叶鸿生无法应承。
潘岳冷眼看着他们,取过刺刀,将小男孩从叶鸿生身上猛然扯下来,刀锋刺进他的大腿里。
小男孩发出凄厉的哭叫。
潘岳又在他身上下了几刀。
小男孩的哭声从洪量变得虚弱,因为疼痛和恐惧,他的瞳孔睁得大大的,泪水从里面不断渗出来。他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出来。
他用小手摸索着,摸到叶鸿生的裤腿,绝望地捉住,抽泣道:“哥哥……”
叶鸿生心如刀绞,握着他的手。
潘岳举起刺刀,要继续屠戮他。
叶鸿生忽然说:“我承认。你住手。”
潘岳喜上眉梢,丢开刺刀,坐下来,等他下文。
不料,叶鸿生脸色阴沉,除了承认身份之外,什么都不说。
这与不承认有什么分别?
潘岳大为光火,将小男孩一枪打死。
叶鸿生一怒之下,猛然站起,挥拳击倒潘岳。
两人揪斗在一起。
特务们涌上去,将叶鸿生抓起来,拳脚教训一顿,重新押回监狱。
潘岳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一下军服,对着叶鸿生的背影唾一口。
叶鸿生的心肠比想象的软。
潘岳初步判定。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潘岳在叶鸿生面前处决犯人,接连杀了十九个人。
这些犯人经过军统认定,都是证据确凿的共军犯人,也有少量的可杀可不杀分子。对于缺乏价值的犯人,杀掉也不要紧,潘岳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潘岳将这些废棋拿来使用,化成神来之笔,不断刑讯叶鸿生。
叶鸿生的身体不能损伤,他的精神却不在保护范围内。
潘岳相信,叶鸿生会有反应,会受到重创。
在这种信念之下,潘岳坚持了一个月。
令他诧异的是,除了第一次的时候,叶鸿生表现出让步,后面的处决,他都没有进一步的表现。
叶鸿生的情绪越来越稳定,一开始是很容易看出的悲伤、痛苦,甚至是难以控制地反抗暴动;到后面,叶鸿生的恨意不时流露,潘岳能感觉到,但是他的情绪不再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