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咳……呵呃……”他陡觉心房如同被人用烙铁狠命烫了一下,痛到萎缩。斩霄确实复明了,可他却已垂垂将死,再也不是斩霄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老天爷真是残忍,连他最后能留给斩霄的那点好回忆也要抹个干净。
他硬起心肠,竭力逼自己挤出个嫌恶的表情。“我、我说过,你太脏了……你、你还纠缠我干什么?你走!……”
岳斩霄只是目光凄楚地凝视着殷长华,放下碗,轻轻为殷长华擦去溢出嘴角的血丝,一字一句轻声缓缓道:“长华,到现在,你还要来瞒我吗?海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殷长华一震,喘息骤急。
“……你怕我娘说出真相,我会受不了,才离开,对不对?可长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岳斩霄惨笑,眼里透出令殷长华心悸的狂乱与决绝。“殷晸究竟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兄长,我都不管。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他伸手,撩开黏在殷长华唇边的几缕灰白发丝,不理会男人嘴唇上还残留着血迹,就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觉察到殷长华微微摇头闪避,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用力吮吸起属于对方的气息,似乎想用这方式让殷长华明白他的决心。
今生此世,早已为眼前人彻底沉沦,无路可回头。只要想到会失去长华,那种恐惧和绝望,远远盖过了他骤闻身世时的震惊慌乱。
他揉着殷长华的头发,嘶声重复着:“……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你……长华,不要离开我……”
缓慢流进殷长华嘴里的泪水咸而苦涩,近乎哭泣的执着哀求更让殷长华无法再吐出任何拒绝的言语。他挣扎着抬起手,想抚摸安慰眼前如孩子般伤心的人,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在岳斩霄渐变遥远的呼唤中失去了知觉。
“长华?……长华……”探过殷长华的鼻息,发现男人只是再度晕厥过去,岳斩霄因惊恐而狂跳的心终于落回胸腔,仍紧搂着殷长华,一遍遍轻抚殷长华凌乱干枯的头发,凄然微笑。
“我一定会带你回琼岛的。长华,你不是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出海,白天打渔,晚上饮酒赏月,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吗?你那晚说的话,我都记得,不准你反悔……”
喃喃低语,最终化为呜咽。
99
鹤山国的新春佳节,因封城禁令而冷清异常。都城臣民也都人心惶惶,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出城。负责缉拿要犯的将领几乎已把鹤山周边海域和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仍是毫无眉目。这天上朝向蒙泉禀报时吞吞吐吐,都不敢抬头看国主日渐阴沉的面色。
“哼,原来我手下尽养了些无能之辈,这么多天,连两个人都找不到!”蒙泉冷笑着扫视群臣,看得几个将领面如猪肝,羞愧得无地自容。
放在以往,他绝不会如此沉不住气,然而连日搜寻无果,妒意和怒火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垂眸望了眼自己包扎得严实的右臂,目光更冷。从无一人,能视他如无物。这个耻辱,绝对要向岳斩霄讨回来。
薄青一直冷眼旁观,这时清了清喉咙越众而出,激慨地道:“岳斩霄行刺国主,其罪当诛。既然城中找他俩不着,极有可能是已经潜逃出鹤山,回了琼岛。薄青愿出海追捕人犯,哪怕抓不到他俩,也要捣了他俩在琼岛的老巢,烧他个片甲不留,免留后患。请国主恩准。”
几个将领急于戴罪立功,也都纷纷向蒙泉请缨。
蒙泉一扫众人,见群情激愤,他便是有心要再庇护岳斩霄,也说不出口。他目注薄青,忽道:“我听岳斩霄说过,他弟弟在你府里,可有此事?”
薄青一愣,还好反应快,颔首道:“薄青正想押上此人一同出海,有他这个人质在手,要逼岳斩霄露面就容易多了。”
蒙泉沉思须臾,轻拍了下坐椅扶手。“就依薄小侯爷所言。若见岳斩霄和殷长华,务必生擒。若不见,血洗琼岛。”
“是,薄青定不辱命。”薄青肃容跪下领命,嘴角闪过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两日后,一艘巨桅船舰缓慢驶出了鹤山都城的船港,其后还尾随着数艘载满兵士的小型战船,乘风破浪,剖开碧蓝如丝缎的海水,滑向大海深处。
银鸥点点,追逐着大船旗杆顶上绣着“薄”字的巨幅旗帜上下飞舞,沿途撒下连串鸣叫。
“……真烦……”
躺在上层甲板的藤椅中,已晒了半天太阳的薄青抱怨了一声,觉得海面风浪开始变大,她懒洋洋地裹起紫色披风,下了船楼,径直来到底舱。
舱底照不到日光,即使在白天,也一片黑暗,仅靠舱门两旁的几个油灯盏闪着些许微弱光芒。
薄青在舱门上快慢不一地拍了几下后,门开了。
“小侯爷,你来了。”开门的是海生,忙一侧身,将薄青迎进门内,又迅速关起舱门。
“我来看看句屏皇的伤势如何了。”薄青站了一阵,藉由舱内的油灯,总算适应了昏暗。
靠墙摆放的一张长榻上,赫然坐着岳斩霄,正端了药碗,喂躺在他胸前半昏半醒的殷长华喝药。慢慢喂完汤药,又替殷长华擦了嘴边的药汁和血丝,服侍殷长华重新躺回榻上,他才凝视着男人蜡黄如金纸的面庞,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这舱底空气又浑浊……”
薄青默然。已经让府里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岳斩霄也每天为殷长华输气疗伤,可惜殷长华伤得实在太重,仍在鬼门关前徘徊。
海生安慰兄长道:“哥,小侯爷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偷偷送出鹤山。要是被随行的将士发现了,小侯爷也会有大麻烦。我们就在舱底再忍一忍吧。程大哥他是贵人,一定会化险为夷的。等回到琼岛,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总能痊愈。哥——”
见岳斩霄脸上苦笑越来越深,他闭上了嘴。虽然不懂医术,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殷长华命在旦夕,就算能度过这关,人也废了。
三人瞬间都陷入沉默,惟有殷长华虚弱的呼吸声在舱内回荡。最终岳斩霄怆然一笑,打破了死寂。“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谢过小侯爷。”
“我说过,我只是帮我自己,你用不着谢我。”薄青这些天来亲见殷长华的惨状,她终究是女儿家,不比男子心肠刚硬,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又见岳斩霄用情深重,她对两人羡慕之余,也有心成全,才想出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
她并不担心此举会走漏风声,只因大船上的,都是她府里亲兵,忠心不二。棘手的,是后面那几条战船。那些将士都是蒙泉临时拨给她调遣攻岛之用,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殷岳两人在她船上,事情可就败露了。她边摇着扇子,边盘算着下一步。
星河渐隐,旭日喷薄,将海水染上清晨特有的橘红色。
薄青的船队已经远离鹤山国海域,她巡视过船楼,便登上高处,传令升齐船帆,开动舵桨全速航行。驶到正午时分,大船已将原本紧跟在后的那几艘战船甩出了数里之遥。
照这速度,等她抵达琼岛时,那些船还早着呢。届时她只需在岛上随便找个无人居住的空旷地方放上一把大火,就说已将人犯及其党羽付诸一炬,也好向国主交差。
正想到得意处,一名亲兵快步上了船楼,恭敬地将一个白蜡封口的小纸卷呈给薄青。“这是后边战船飞鸽传来的信函,请小侯爷过目。”
“啧,有什么要紧事,要动用飞鸽传信?”薄青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才瞥了一眼,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两个字“回来”,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竟是国主的笔迹。墨痕犹新,显然是刚刚写就。
难道国主就在随行的战船上?!薄青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下了船楼,冲到船尾栏杆边眯眼一望。
那几艘战船正扯足了帆,劈风斩浪急速追来。当前一艘船上的将士还不断挥舞着双手,高声呐喊。虽然隔得远,听不真切,但多半是在催促大船返航。
薄青心头发慌,这时当前那艘战船上嗖嗖数声,朝天射出多支响箭,连珠七发,又吹起号角,正是鹤山军中召集将士撤兵返程的信号。
“怎么回事?……”大船上的兵士全都面露诧异,议论四起。水手也不禁放慢了手脚,船速渐缓。
战船已越逼越近。两船相距半里时,薄青已看清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登上甲板伫立船头,却不是蒙泉是谁?蒙泉身边还跟着个干瘦老叟,仗剑而立。
居然连百里寂也来了!薄青大叫糟糕,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落了国主早已设下的圈套。
“是国主啊!”
她身后甲板上的兵士也看到了蒙泉,其中几人是薄青的心腹亲信,知道殷岳等人在船上,见国主亲临,顿知事态严重,焦声问薄青道:“小侯爷,这可怎么办?”
薄青也正一筹莫展,这时两船间的距离又接近了一些,她几乎已能看见国主正面带怒容瞪着她,越发心慌意乱。
百里寂面色冷漠,持剑遥指薄青,气运丹田,一字一句响彻方圆数里内的海面。“薄小侯,交出殷长华和岳斩霄,尚可将功折罪,若再偏袒要犯,便是与鹤山为敌,休怪老夫木剑无眼。”
话音犹在海风中飘荡,他已抬脚力踢,将堆放在甲板上的几个浮子踢上半空,落在两船之间的水面上,随即一声长啸拔身而起离了战船,在浮子上借力几个腾跃,已落到大船上。
薄青对这不苟言笑的,百里寂本就畏惧三分,此刻更是心虚,情不自禁往后退,撞到一人身上,回头竟是海生。
“小侯爷,他们追来了!”海生是被百里寂惊动,从舱底上来一探究竟,见战船离大船不过十来丈,不禁慌了。
百里寂眼睛朝甲板上一扫,没发现要捉拿的人,他灰眉微扬,高声道:“老夫百里寂,想再向岳将军领教高招,请出来罢!”说完,仍不见岳斩霄的踪影,他目中掠过丝杀气。“岳将军不肯现身赐教,老夫只好得罪了!”t
木剑一挥,已将挡住他去路的两个兵士逼退,剑风凌厉,直向薄青当胸袭去。
“小心啊!”海生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就往薄青身前一拦,胸口凉凉的一痛,衣襟已被剑气划破——
“海生,让开!”一声低叱蓦然响起。白影快若魅影扑到海生身后,抓住他后颈衣领一抡。海生整个人向斜里飞跌出去,总算逃过了开膛破腹的厄运。
薄青瞧得心惊,奔到海生身边,见他胸前仍是被剑气撕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渗着血水,幸好岳斩霄及时出手相救,并未刺深,只是皮肉伤。她这才松口气,骂道:“你又不会武功,冲出来干什么?滚一边去,少给我添乱!”
海生捂紧伤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嗫嚅道:“小、小侯爷,我怕他伤到你,才、才——”见薄青瞪圆了杏眼,他不敢再多话,面红耳赤垂下了头。
这傻小子!薄青也不知该气还是该感激,板起脸将自己的手帕丢给海生。“算了算了,快把伤口按紧了。”扭头,那边厢百里寂已一步一顿,走到岳斩霄身前丈许处。
“岳将军,久违了。”百里寂面色凝重,干瘦的脸皮微微一抽,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昔日一战,老夫对岳将军念念不忘。这两年老夫潜心闭关钻研,新近练成一路剑法,还望岳将军不吝赐教,请!”
岳斩霄手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殷长华,紧抿唇,视线越过百里寂肩头,对面的战船已然近在咫尺,将士们正在蒙泉号令之下降下几条宽大船板,搭上大船船首。
蒙泉狂热的目光隔空牢牢攫住了他,沈声道:“岳斩霄,这次你们插翅也难飞,就莫再负隅顽抗了。只要你交出殷长华,我可以既往不咎,赦你无罪。你不妨——”
他没能再说下去,只因岳斩霄用一声清冽冷笑打断了他所有未尽的说辞。耐心终于被彻底耗尽,他阴着脸,用没受伤的左手打了个手势,战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争先恐后踏着船板冲上大船甲板。薄青手下亲兵未敢阻拦,转瞬就被团团包围。
蒙泉在数名贴身侍卫的簇拥下也踏上了大船,对目光躲闪的薄青冷冷一笑:“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学会了骗我。不过就凭你那点心思,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还差远了。给我过来!等回了都城,再来治你和你手下的罪!”
薄青面色苍白,鼓起勇气求情道:“国主,句屏皇已经是个快死的废人,国主你就放过他们吧。”
蒙泉大怒:“你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吃里扒外帮着鹤山的仇家说话?!你——”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岳斩霄趁着诸人不备猛一旋身朝船尾飞掠,他顾不上再责骂薄青,厉声道:“快抓住他!”
百里寂不等他下令,便已如影随形,紧追在岳斩霄身后。
岳斩霄扑向的,是吊绑在船尾以备逃生用的小木船。今日之势,他几乎毫无胜算,再留在大船上,只会更令薄青进退两难,连累大船上数百号人的身家性命,倒不如冒险一博,或许还有转机。
即便最终逃不过一死,至少也得和长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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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臂弯里仍昏睡若死的男人望了一眼,笑得凄凉,却没有犹豫,立掌如刀,飞快斩断了悬吊着木船的数根粗绳索。
木船自船舷飞坠海面,溅起万点浪花。
他紧抱殷长华纵身一跃,身在半空,背后百里寂尖啸破空的剑气已袭来。
“岳将军,接招!”
光听剑风,这百里寂的剑术比之永稷宫宴时更为犀利狠辣。如果转身反击,就等于将长华置于凶险境地。岳斩霄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忽略——
“哥——唔呜——”海生急得刚开口,便被边上的薄青眼捷手快按住了嘴。
他还在挣扎,薄青干脆一指点了他的哑穴,凑上他耳边低声警告道:“想长命的,就别再乱出声。”
众人惊叫声中,岳斩霄背后鲜血飞溅,人却毫无滞留,不偏不倚跃落了木船中。他轻轻将殷长华放下,扯起船帆,又操起船桨划了几下,背后剑伤处剧痛如割,血也滴滴嗒嗒地流个不停,顷刻就将他背后衣物染红了。
小船在海浪中颠簸得厉害,也或许是因为大船上人声太过嘈杂,殷长华紧闭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两下,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最初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就看到了那些大船上飘扬招展的鹤山旗帜,还有将士们在日光照耀下闪亮的盔甲刀剑。而岳斩霄一身的血衣更叫他触目惊心。
“……斩……霄……”他微弱地呼唤着,明知此刻的自己,根本没力气为斩霄包扎伤口,他还是心痛地半抬起手。
长华居然醒了?!岳斩霄惊喜地丢下船桨,跪到殷长华身旁,握住了男人的手。
青白,消瘦,腕骨边缘像念珠般突起着,可他却觉得无比安心。
“长华……”他温柔微笑:“我们已经离开鹤山都城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岳斩霄——”大船上,传来蒙泉响亮的喊声:“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想跟着姓殷的陪葬,就赶快回大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