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很小,除了院子一角枝繁花茂的树木,再无他物,院子里头唯一的建筑就是一间青砖黑瓦房,虽称不上简陋,却实在平凡朴素,莫说在这莺歌燕语的花街后面,放眼整个繁华似锦的凤都,也找不出几间这样颜色暗沉的房屋。
转念又想,那位前辈既然不在院里,必在屋中,隔着紧闭的房门窗户和青色砖石,他竟能如此轻松的控制院门,本领比我预想的,显然又高几分。
宛容慕立于院中,并不言语,我便也沉默地看向同样刷成灰绿色的房门。
我们并没有等待太久,窄窄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袭黑衣出现在我和宛容慕的视野中。
我再次微诧。
面前的黑衣人,是这世界中少见的高挑,精瘦有力的身体包裹在纯色黑衣中,充满了令人无法忽略的力量感。
长长的黑发随意披散,与墨黑的衣犹如一体。
令我诧异的,却是他的相貌。
我记得清清楚楚,宛容慕曾说“那位前辈纵横江湖三十年”,甚至不是出道三十年,而是“纵横”。就算他十岁成名,纵横武林,三十年后也有四十岁了,他又是在十年前退出江湖的,那么如今最少也应是五十岁的年纪。
我见过保养得好,能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一二十岁的人,比如彤晓世家的大家长,然而虽然那老头四十出头的样子,我却能一眼看出他已有六十左右。
我一直认为,人把外表保养得再好,岁月的痕迹是刻在骨子里,由内至外的,所以年龄无法掩盖。
可是眼前的黑衣男子,却颠覆了我的认知。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
他的脸瘦长,下巴削尖,颇有几分漫画里美男子经典脸型的影子,浓黑的眉密而不乱,斜斜上挑,十足不羁。
一双外双的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睫幽黑浓密,半覆在眸上,朦胧中透出些天然的慵懒。
鼻梁挺直,鼻翼略宽,很是英气。
薄薄的嘴唇,左唇角自然上扬,扬起的弧度流露出深植在性格里的骄傲。
一张脸,说不上俊美多一些,还是英挺帅气多一些,却让人看的移不开眼。
与其说他相貌出色,不如说是那丰采之俊逸,气势之狂放,神情之潇洒,令他仅仅往那一站,存在感就强烈的令人无法忽视。
他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大自信。
无需张扬,一切都自然显露。
这人并没有放出任何具有震慑力的气流,在他对面,我也没有感受到初见老莫时的压迫感,可看着他,仅仅是看着,我就油然而生出一种感觉——在这个人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
他虽然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不带丝毫攻击性,其存在本身,却已构成威胁。
我抿了抿唇。
他比老莫,要可怕得多。
因为,我看不清他,一点也看不清。
即使是,逐渐恢复以往蓝色之魂的我,也看不清。
神秘,比强大,更可怕。
他那双有神却慵懒的,半睁的眼睛扫了一下宛容慕,淡淡的目光便落定在我身上。
没有带纱笠的我,惊世的容颜清楚的倒映在他黑亮的瞳眸上,激起深沉目光中浅浅的波澜。混合着鲜明的喜爱与鲜明的厌恶的眼神,直击人心。
“我的紫荆仙子的孩子,没想到十五年后,我先她一步,见到了你。”
这是四十年来,五国之内,第一高手敏岸之与我初见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四十二章:身世之谜
这间小屋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并不算太过窄小却十分空旷的房间,坐北朝南,东侧墙边是一张木床,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圆桌一把椅子,灰绿色的漆已有些剥落了,西侧墙边一溜摆开四个大柜,却似是新的一般。
房间虽然实在简陋,却非常干净,仅有的几样家什也码放得很是整齐,圆桌上甚至有一盏茶壶,五个配套的茶杯,具是纯粹的青绿色,半点花纹也无。
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想像,像敏岸之这般风华俊逸的人物,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可这样的地方,他似乎还住得很是舒适,很是惬意。
这般简陋的小屋,却也因为住着敏岸之这样的人物,竟没有丝毫寒酸之气。
谁说人不能影响环境?敏岸之,不仅能影响环境,更能改变环境。
我毫不遮掩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他正随意地坐在床上,一条修长的腿搭在床边,另一条腿自在地曲起,简单的动作中充满了不容忽略的力量感和浓浓的男性魅力。
真羡慕啊,这样的身体,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你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敏岸之与我对视了一会儿,同样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突然低笑一声。
“嗯?好奇?是对方才那句话么?”我问道,却是肯定的语气。
略略弯唇,我耸了耸肩:“没什么好好奇的,前辈的话中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我是‘紫荆仙子’的孩子,十五年来我们母子却未曾相见。近日,前辈先我母亲一步见到了我——前辈大约与我母亲是有什么渊源的,而‘紫荆仙子’应该是我母亲的称号吧。”
“你的语气,倒是好生的事不关己。”敏岸之听完,面色一变,冷笑道:“是因为已经自以为知道得足够多,尽在掌握呢,还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所谓勇敢?”
我并不为他的脸色惊慌,望了一眼身姿笔挺的站在门边的宛容慕——既然一进门这位就摆明了不想落座,我便顺理成章的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好与敏岸之平视。
把目光调回正前方,我坦然道:“既不是尽在掌握的自信,也不是无知而无畏,我只是不甚关心而已。”想了想,在这个人面前,还是坦诚相对比较好,何况我对他也颇有好感。
他似乎是知道我这个身体——目前也就是我,身世之谜的人。
我有预感,与这个人的相见,将是我在这世上的人生的转捩点。
解开困惑了我三年的身世之谜的关键,就是这个人。
于是续道:“并非事不关己,只是我很难不有旁观者的感觉。不瞒前辈,三年前,我从流云镇附近的小山上醒来时,已被打得浑身是伤,还好没有损及内脏,终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休养了一个夏天,我下山来到流云镇,遇到了彤晓世家三女彤晓微,当时懵懂,只求一份工作一口饭吃,在这世上生存下去,便跟随彤晓微等几个世家子弟离开流云镇,到了江城,在彤晓世家做一名普通的小厮。”说到这儿,我顿了顿,自嘲一笑,“我原以为可平淡度日,没想到在我身边却发生了许多……那时认为是‘巧合’、‘缘分’,前些日子回思一番,恐怕是场专为我设的套子,而究其原因,恐怕脱不了当初我在流云镇从彤晓微等人处听到的一个名字——凤惜天咏。”
话音刚落,空气中竟似发出“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我清楚地看见,那个极度敏感的名字出现的一瞬间,敏岸之瞳孔猛然一缩,眼眸深处迸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恨意。
垂眸,我习惯性的淡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待气氛稍稍缓和,我接着叙述:“本来,我一直按照彤晓等人设计的剧本度日,直到一个我与他们撕破脸的关键时刻,老莫出现了——我至今仍不知道老莫的名字,对他的事,除了他是乌莫商号的主人,其他也一概不知。
我不清楚老莫对我的身份了解多少,也不清楚他的目的。他将我带出彤晓庄园后,疏通了我丹田中的烈气,并教我修习了阳刚阴柔两种内功,以及一些外家招式。如此过去两年,老莫便允我出山,唯一的要求,是让我将一个名叫与秋枫的男子作为随从带在身边。
我重回江城,从彤晓庄园救出了两年间在这世上唯二的牵挂,我心中的朋友和情人,一行四人前往桐城。我本打算在桐城定居,从此过平静的生活,却在半途遇到宛容十七,为了帮助我的……那时候的情人寻找他的姐姐,答应去羽华城见宛容慕……”
我淡淡的,语气平板的叙述着重生三年以来发生的一切,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仅仅是这么淡淡的叙述,努力不去回忆曾有过的那些或愤怒或甜蜜的感情,依然,难以抑制从心底泛上的自嘲。
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嘲笑,对自己的嘲笑。
永远不要去怨恨谁,因为之所以会产生怨恨的情绪,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在乎。谁让自己在乎呢?所以与其怨恨别人,不如怨恨自己。
若不想怨恨自己,就不要再把过去发生的那些,放在心上。
我调整了一下心情,抬眸,平静的微笑:“前辈听完这几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也许已经不难理解了吧,我的旁观。”
如果不旁观,如果继续身陷其中,那么……我会像之前一样愚蠢,沦为一个彻底的被欺骗和被隐瞒者。
“哦……”敏岸之面无表情的听完,忽然很有趣似的笑了:“心灰意冷了么?”语调玩味,竟有些期待一般。
“呵。”心灰意冷?我抑不住地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眼神炯炯的直视着敏岸之,朗声笑道:“前辈未免太小瞧我了。为没有必要在意的东西心灰意冷?我可没听过这么个道理。”
“虚假的东西,不怀好意的东西,丢掉就是了,那些东西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力量让我心灰意冷?”
敏岸之一怔。
“能让人心灰意冷的,应是人生最重要的事物,最值得珍惜的事物,有了损伤,甚至失去。这是我能想到的,令人‘心灰意冷’的,唯一理由。”我抿了抿唇,眼睛无意识的盯着自己蓝色的衣摆。
却忍不住低声喃道:“可是,最值得自己珍惜的东西,如果因为他而心灰意冷的话,是不是……是不是也是一种伤害呢?对对方的伤害……最重要的人,看待自己想必也是十分重要的,如果他知道我因为他而一蹶不振,心灰意冷,那么他一定会难过的吧。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他难过呢……”喃喃的低语,到后来,我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是说给自己吧,自从明了自己真实的心意以后,自从我沉睡的灵魂完整的醒来以后,自从我渐渐恢复成过去的那个自己以后,就觉得,其实,哪里……已经变了。
有些事,我没有办法当作没发生过。
所以,尽管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无限接近许多年前,悲剧发生之前最真实的“楚蓝潇”,却没有办法像那个时候的楚蓝潇一样,张狂潇洒,随性不羁。
伤痛的痕迹,烙在心底,永远不可能磨灭。
我只能一遍遍的催眠自己,为了他,为了他……我必须忘却。即便不能忘却,也一定要振作。
他最大的希望,不就是我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么?
“是么?心灰意懒……不仅是对自己的惩罚,更是对最重要的那个人的……伤害?”
敏岸之略带茫然的声音唤回我的神智,我看向他。
此刻的他,竟像个困惑迷茫的孩子。
我终于明白宛容慕口中的“性情古怪”是什么意思了。时而淡定,时而愤愤,时而嘲讽,时而……又这般迷茫。
敏岸之,也许是太过强大无所畏惧的缘故么?还是本性如此——这样的随性,这样无所顾忌的随性。
这才是,确确实实的真性情吧。
我所向往的,我潜意识里一直在追求的,真性情。
这一刻,我真正的尊敬,并且由衷的喜爱起面前的这个无比真实的活着的男人。
“是的,惩罚是相互的,伤害,也是同时刺向两边的双刃剑。”我坚定地说道。
幽黑的双瞳定定地看着我,眼睑全睁,无比认真。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那弧度骄傲的薄唇,弯起一个怅然的笑。
不再炯亮逼人却依然有神的眼睛里,恨意全消,厌恶不再,喜爱也没了踪影。
清清楚楚的,只留下欣赏。
“你不像她,也不像他。——你,只是你自己。”
劲瘦修长的身躯从床上轻盈的跃起,随意踏了几步,停在那几个柜子前,背对着我,骄傲的头微扬,负手而立。
低沉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怅然:“你虽是个独立的个体,可同时也是他们的孩子……倘若她知道你还在世,一定十分欢喜。不过……”语调一变,怅然被杀意和冷厉替代:“在见她之前,你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足够对抗那狗屁预言带来的所有攻击和伤害的力量!否则,她想必也欢喜不了一时三刻。”
他猛地转过身来,凌厉地看着我:“你能保证么?不让她因为你再受到伤害?虽然十五年来你从未见过她,可她是你的母亲,给了你生命的人!你必须爱护她、保护她!你……能做到么?”
那眸子里的异乎寻常的执着和坚定,以及难以忽略的痴狂,令我的心一动,不由自主地,郑重的点头。
能够被这样的男人执着守护的女子,给了我这个身体生命的,“我”的母亲……我愿意,真心愿意去爱护她、保护她。
亲情,本是这世上最原始最美好的感情,上辈子我无缘体会,但愿老天这次,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就算它不给,我也会自己争取!
“前辈,请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
“你的母亲……子矜。子矜,凤惜子矜,鸣凤皇族凤惜氏百年来唯一的公主,封号天佑,又称紫荆公主,我的……紫荆仙子……”毫无焦点的,痴痴的眼神,唇畔是温柔眷恋而又隐含心伤的复杂笑容。
薄唇抿了抿,不甘却无奈,下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你的父亲,五国之内,三大家族之一,鸣凤第一氏族的继承人,今上……菲。”。
第四十三章:紫荆之盟
在这个大陆上,一共有五个国家,鸣凤,朝阳,汐炎,晨,夜。五国没有明显的强弱之分,千百年来保持着一种平衡。
这个平衡,却在十五年前,出现被打破的可能。
千百年的融合之下,通婚通商的五国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风俗习惯也互相影响,除了因为地理位置的不同造成的国情差异,五国之间已没有什么明确的分垒。
能够通婚通商,互相接受影响的前提是,五国信奉着同一个神灵——光芒之神。
每一个国家,每隔几十年就会选出一个祭司,代表世人向神祈福,同时作为神的使者传达神的旨意。
这世上一共有五个祭司,和一个超脱于五国之上的,在人们心目中与神最接近的,光明大祭司。
光明大祭司居住在光明之岛上的光明神殿,光明之岛脱离了这片大陆,不属于任何国家和个人,是完全独立的存在。岛上生活着几千原住民,供奉着位于岛屿正中的光明神殿。
光明之岛的原住民与五国有贸易往来,但从不与岛外的人通婚,久而久之,岛上的夫妻血缘越来越相近,可奇怪的是,这些原住民们代代长寿健康,从无例外——人们坚信,这是得了神的祝福的缘故。
每一代大祭司是由上代大祭司根据神的指示,从光明之岛的孩子们中选取的。神选中的孩子会被接入光明神殿接受教导,从此与世隔绝。上代大祭司离世的同时,新的大祭司也就产生了。
五国祭司的产生与大祭司的产生不同,在上代祭司发现本国神殿供奉的圣火开始变得微弱时,将会通过占卜找出祭司继承者。继承者会被送往光明神殿接受一年的教导,然后进入本国神殿成为新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