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先生,武少请你接听。”他说了一句,很尽责地又将那手机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完全愣在了那里,好大一会儿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直到那手机里传来武司略带疲倦的磁性声音,回荡在此时此刻这个备显宁静的晌午,我才猛地被拉回了现实,终于,回过神来。
“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心情将手机按在耳朵上的。刚刚我明明想要将岳森的手机抢夺过来然后就此摔坏,可是当我听到武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做出与思想相反的动作。
该死!
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脸面之上刚刚的热度还未褪去,现在不知为何竟又热了起来。不久之前医生过来说我的身体仍伴有低烧,看来真是不假。
“喂,海锡,是我。”电话那头的武司的声音透过话筒很清晰地传来。我的心不知为何竟在这时漏跳了两拍,毛毛躁躁的心跳,就像里面揣了只小鹿一样。
“呃……嗯,我知道。”我咬了咬下唇,真不明白自己与武司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从前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除了对峙以外似乎只剩下对峙。说白了我与武司根本就没有和平共处过,即使是我们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一定是我被威胁从而妥协的。当然,这在从前也是我痛恨武司的原因之一。
但是现在这样的痛恨似乎味道变了。就像是我现在一五一十地回答武司的问话。如同一个极安分的小学生一样,老师问什么问题我就回答什么问题,丝毫不敢有一点违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了武司亲自来救我,或是因了他为我杀掉张裕德而进了警署,反正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与他向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真的有所缓和。
五十二、
隔阂为什么会存在?也许它存在的终极原因就是将会被人打破。
我感觉自己与武司之前的隔阂似乎越来越淡了。
“那些警察真他妈不是人,四十八个小时接连审讯我,这跟严刑逼供有什么差别?!”武司与我说起他在警署遭到的对待,气急的时候甚至还带出了脏话。他这话说得很人性,这样有些跳脚的武司还真不多见,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很好笑?”他威慑力十足的话语透过听筒传来,一点也不可爱的声音,令我生生闭住了嘴。
说实话,我就是很讨厌他这个性格。目中无人,霸道强势,就好似这个世界惟他独尊一样。我真想象不出武司若是生在穷苦弱势的家庭中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保不准他会被人揍死!
我无良地这样想。
重新趴回病床,将被子胡乱拉到腰部。刚刚因为与岳森抢夺手机动作太大,被牵动到的伤口有些疼。不过好在我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有一个巴掌上的手指那样多了,倒很适当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刚刚医生来检查的时候我咨询过的,身体上那处难以启齿的撕裂伤相当严重。那铁钎没入身体内的长度若是再延伸,恐怕会要了我的命。
不过我倒有些希望他要了我的命。那个被武司打成马蜂窝的张裕德,还真不如再狠心些杀了我。
其实说真的,这次受伤,身体上的伤远不及心灵上的那么重。就像是现在,明明武司在询问我什么,我却在有意无意地躲闪。
我不知道现在应该用一种怎样的面目与姿态去面对武司。说白了,就是我根本就无法直面武司。一想到那时他看我的赤裸的眼神,我的心就如同被成千上万的针刺进肉中一般的疼痛。
“喂?海锡,你在听吗?”武司的话恰到好处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考。
贴近耳朵的手机因为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震动,他的话很清晰地透过听筒贴近耳朵。痒痒的声音,就好似是他亲自附在耳畔对我低沉耳语。而他的声音,似乎是因了经历过疲劳审讯的缘故,浓郁的沙哑几乎充斥在了他话语中的每个字里行间。莫名的性感,甚至还带了些许蛊惑的意味。
我一怔,微微咽了一口唾沫。不知为何脸却热了起来。
“你那边……没关系吗?你不是还在警署?”我想问他在警署里面听电话是否要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凌乱成了片段。
好在武司听懂了。
“就是现在,我也可以起诉警署非法拘捕。我的律师已经在交涉了,那些警察不会拿我怎样。”武司淡漠的语气。我断定他被警署那些人审讯一定是很生气的。虽然警察盯上赤帮并不是一天两天,但是向来将手中黑色产业隐藏很好的武司,实际上并未直接与警察打过交道。若不是他在那些警察的眼皮底下将张裕德打成马蜂窝的话,恐怕他这辈子都会和那些警察们井水不犯河水。可惜。
我想了想在这句话后应该说什么,绞尽脑汁还是没想起来,最后只用了一个“哦”字敷衍地回答了。
气氛突然凝滞的厉害,彼此的沉默罅隙间,看不见对方的二人只能透过手机中传来的轻微呼吸声证明对方还在。而事实上,我与武司之间,除却争执与服从以外,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说。我与他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是有可能,我也并不愿与他有太深的交集。
我敛下了神色,刻意忽略掉了心头腾升出的那抹失落。虽然武司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毕竟他也曾狠狠地伤害过我。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之于他来讲我是个特别的存在。后来想想我真是有够特别,卧底的儿子,他弟弟的同母异父。也许他打心眼里只是厌恶我,正如他说的,我只是武家的一条狗,是他武司的狗,他救我,也许只是在尽一个饲主的职责。
我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的武司亦然。我们有两分钟的时间彼此沉默,第三分钟的时候,武司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海锡……”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我实在想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而此刻我被莫名悲伤的氛围包裹着,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瓜。莫须有的感动,有时候,也许根本不需要有。
我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特殊到令人憎恶。
“谢谢。”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虽然我心中万分不愿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他也许不该救我,也许明天,我又会成为赤帮的耻辱,成为赤帮的笑柄。
电话那头的武司显然很诧异我的突然道谢,顿了一顿,这才又开口:“你会说谢谢?真是难得!”不知是讽刺还是什么,反正听在耳中很是刺耳。
我蹙了蹙眉头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道:“武司,你为什么救我?”你该恨我的,若是我死,大抵才更合你心意。
只不过后半句话我不敢乱说。武司阴晴不定,我也并不是第一次见识。海茜毕竟还在他手里,我还是会有所顾忌。
听到我问话,武司突然很开怀地笑了。
“海锡,你真是伤到了脑子吗?竟会问这样一个傻瓜问题!”
“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傻瓜。”我嘟囔道,低着头去看下巴之下那洁白的枕套。到底是私人特护病房,即使只是门缝墙角,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是的。我不太能够理解武司会冒死相救的行为,就算他是为了杀掉张裕德,他也完全不用自己亲自出马。更别说为了我向张裕德下跪,为了我被抓进警署。
“我以为你会认为我去救你是理所应当。毕竟张裕德是为了逼出我才会将你绑架。”武司说得很无所谓,但是我的心却猛地一阵紧缩。
“我并不认为你向他下跪也是理所应当。”虽然不想说的,但是嘴却比脑子运转的快了。
我感到武司吸气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的语气也严肃并且凛冽起来。
“忘了那件事,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果然,还是生气了。我就说自己不该说的。
我认命地闭了口不再多说话。虽然我现在这个残破的身体也并不怕他再对我如何的“不客气”,但是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海茜还在他的手里。
“你真不该救我……”忍不住,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虽然打心眼里已经笃定了会惹怒武司,但在伤痛的折磨中,还是令我有些忘乎所以了。
“我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你恨我,赤帮的人讨厌我,我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被张裕德玩弄,这样的侮辱……真还不若死了!”赌气地说出这些话,眼眶不觉有些潮湿。我突然想到那时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自己哭成一个泪人的模样。羞愤交加,生不如死。
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骨气与自尊!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算什么?!
极尽地演绎丑陋,就像一个肮脏的玩偶一样?!
我自嘲地弯起嘴角,自卑心理作祟,令我在没有人的病房,像只鸵鸟一样将自己埋进了厚实的枕头。
但是武司显然有比我更深一步的理解,他听我这样说,突然很阴冷地出声警告。
“的确,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你去死!”这话真是伤人,不过也很符合他的作风,然后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倒令我大跌眼镜。
“但是,你若敢去寻死,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是警告,不过就是这警告有些不靠谱。我都已经死了,还管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若想尝试,自然可以试试看!”
这句话有说到做到的决心,我听出来了。所以立马条件反射,很自觉地就想到了海茜。
“你又想对海茜做什么?!”几乎就在他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我脱口而出。
这一次,武司很开怀地冷笑。
“先奸后杀……”
“你他妈的!”我高声喊叫道,这一叫,倒把门外的岳森给吸引来了。
五十三、
受伤后的高烧总是不可避免的,等我完全退烧恢复体力,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一个星期是怎么过的。在医院这一个充满着坏印象的地方,天天憋在病房里连门都不出,活动范围被限制,甚至连自由都被禁锢在了病床上。但是这些,却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若是扳着指头算出最糟糕情况的话,那自然要数不能吃饭这一项。
小的时候,我就总听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张嘴。这句话说的好听点就是“人以食为天”。可是自从进了医院以后,我这样的封建思想完全就被一棒子打死了。说真的,我现在都不明白只靠注射营养针剂生存是个什么原理,对于一个不懂医学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反人类反科学!
太残酷了!
不过好在熬过了这一个星期,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我终于可以在今天吃一些流食。不过悲催的事,虽然可以自主饮食,但是食物受限的悲哀,让我现在想吃酱瓜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好惨!
心中这般想着,有些丧气地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
好像去吃大餐!无论蒸煮煎炸炒,最好每种烹饪方法来他个一百几十个菜。
想着那些各色美味菜肴,不觉口水就要流下来了,下意思地“吸溜”一下,将那挂在嘴边将落未落的口水吞进喉咙。而这时,身边一个熟悉到快要恶心的声音很及时地打断了我的幻想。
“还有最后一口,海先生。”岳森捧着只有一个成年男人拳头大的碗伸到我面前,提着汤匙盛了最后一匙白粥送到我的嘴边。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他,只感觉眉头一阵急跳。
“岳森,我说过你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一面说一面夺过了汤匙放进嘴里。香糯的白粥吃进口中只会让人越吃越馋,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想要以此来果腹。毕竟,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强。
岳森见我将粥全部吃下去,面无表情地将碗收拾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基本上都是他在照顾我。我知道武司虽然被无罪释放,但是事务缠身的他根本没有时间过来我这边看望,而与我熟识的岳森,似乎就成为武司安插在我身边的最好人选。名义上是照顾伤患,说白了武司就是想监视我。虽然这监视的目的有些不得而知。也许……是怕我会起意倒戈吧?
不过说真的,看岳森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模样,谁也不曾想到他照顾人的本领实在是了得。若不是他强烈表示他没学过护理,我差点都要将他与医院中那些专业的护士小姐相较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转过头看了岳森一眼。这个时候的他正在为我热牛奶,那原本冰凉的牛奶被他倒进玻璃杯中用微波炉加热,香喷喷的热气弥漫了整间病房,牛奶特有的醇香感让人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这似乎是他早上特意跑去跟我的主治医生咨询过的,可以让我喝些牛奶稍稍调理肠胃。我真未料到他还会有如此心细的地方,我以为他跟在武司身边时间久了,原本是扑克脸的他会更加进化成究极冷面杀手,谁知道他现在却有些背道而驰。这让我不禁联想到武司平日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难不成岳森还会系着围裙特意下厨,然后贴身照顾吗?
病房中的微波炉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这样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房间听起来突兀异常。岳森戴了橘黄色的棉手套将热好的牛奶捧到我面前的餐桌,热乎乎的气息顿时迎面扑来了。
“岳森,难不成你喜欢武司吗?你这个秘书,掌握的东西似乎已经超过了职权范围。”
我有个最不好的毛病,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刚刚心里想着什么,这一瞬间就不经大脑给说出来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覆水难收,这就是实理,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我急忙尴尬地佯装一笑,表情尽可能放轻松。
“我开玩笑的。”虽然这样说,但是还是发现了岳森有些吃惊的睁大了眼。这在他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简直就是一大特例,我突然想到那一天岳森开着车冲进车间,被炮弹袭击,被敌人围攻,大喊“有警察”的时候,他也没出现这种表情。
我黯下神色。难不成……我猜对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突然有一种被雷劈中的感觉。
这叫什么事?!
“哈哈!”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别开视线缓解尴尬气氛。当转头看到那餐桌上的牛奶的时候,便飞速地拿起来猛灌了一口。
天!啊!
“唔!烫……咳咳咳……”那被我灌进口中的牛奶,刚一入口,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灼烫感瞬间袭来,我没有控制住,一口气全吐到了被单上。
那站在我身边的岳森看见我被牛奶烫到了,赶紧过来接过了我的手中的牛奶,又及时从身边的立柜上端了一杯凉水喂给我。速度之快,绝对是可以参加全球竞技决赛的。
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大抵就是在说我这样的人了。
那因我失误而伤及到的舌头红肿到有些蜕皮,当我用舌头去碰上颚感受的时候,差一点就被疼出了眼泪。
那身旁的岳森看见我这般,一面念着“海先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类似于此的极清淡的话,一面弯下腰飞快地替我换下了被单。当他伸手要帮我去解被我弄脏的病号服时,我才有些警觉地推开了他的手。
“你表环吾(你不要管我)!”我含糊地嚷道。心想这个人真是有病,都说不要做到这种程度了!
正争执间,门外这时候却传出一阵笃笃的敲门声,等到我们都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何桑安的声音已经适时地响起了。
“怎么这么慢才开门?”何桑安提着一大筐水果走进来,看了看为他开门的岳森,又笑着将眼光转到我的身上,“锡哥,你今天感觉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