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木乱石的横杂中,几人抱着罐子跑出了几里地,终于看到一处人为休整过的地方,是一块干燥平整的向阳坡地,上面扎了个营子,有五人围坐在一旁。
一行人到达营地,就径自靠着罐子休息。
余聊这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过来的方向,再过几座山头,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非常浓厚,雾里面只有几个山头,露着黑黑的影子,剩下的,再看不见。
“哦呵呵,你们找了什么好东西啊?”营帐边的那圈人里,走出了一个白发长须的老头子,笑眯眯地问。余聊回过神,见营地正中,堆着不少好东西,青铜灯、玄玉、苍石、彩陶罐,林林总总上百件。
壮汉丢过去一个青白眼,没好气地说:“这是我们用命换的好东西。”
“你们要卖,还不得找我么不是?”老头子说着,细细打量了一行人带来的罐子,顿时眉开眼笑,便叫人来打开。壮汉那行人腾地站了起来。
“说好了,要么三七分,要么给现银,应了才给看。”壮汉仗着身躯,拦在众人前。
老头子伸出手,对着壮汉举了四个指头,道:“给你们四成,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面的好东西,分你们四成也够你们一辈子吃喝了。”
“呸!”壮汉啐了一口,“娘的,你以为我们做这一行几年了,老子采石头的时候,城里出石头的铺子还只有三家,哪轮得到你!”
老头子不怒反笑,口气平和地说道:“四六是保底分,等看了货,价格还可以商议。”
壮汉思索了一会儿,正要同意,那个举火把的精明鬼又跳了出来,道:“不要欺人太甚。我们拼上了兄弟性命,才把这好东西搞出来,你这样分,谁还敢和你做生意!”
“哦呵呵。”老头子的笑越发阴阳怪气,“什么兄弟性命,这不是好好的么,去了四个人,回来四个人,唬谁呢?”
精明鬼一愣,猛然间望向余聊,向后退了几步。壮汉几个也迅速意识到了,齐刷刷地向后退去。
一时间,气氛诡异之极。
其他人顺的羽衣,都横七竖八地捆在身上,而余聊却穿得好好的。他的那件羽衣,薄如蝉翼,色彩斑斓,无风却自动,不同凡品。再细看余聊这人,肤色白得几乎透明,那是许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这样的人,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这荒郊野岭,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你们把什么东西给惹出来了?”老头子有些紧张,立刻退到了另几人后头,“看这羽衣的品级,只有帝王陵的主位才能穿。”
壮汉从包裹里掏出刀,一把抽了出来,“你是哪儿来的?”
余聊冷汗直冒,赶紧挤出笑容,说:“各位不要紧张,是自己人。”说着便将那羽衣脱下来,塞入怀中。
“谁和你是自己人!”壮汉说着,举刀便要冲上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说道:“人是我带来的,先去探路了,所以你们没见着他。”
余聊闻言,顿时感激涕零。望眼去,说话的是一个极年轻的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瘦弱修长,在这群人里显得有些突兀。看脸,长得极其精致,眉眼口鼻,仿佛烧出来的瓷器。那人一说话,壮汉立刻停了手,老头子也换了脸。
“原来是希爷的人。”
余聊识趣地连连道歉:“实在对不住,对不住。”说完,赶忙跑到那人身后。那人也不看他,抱剑重又坐了下来,“矛良他们也不容易,谁都有得赚,生意才长久。”
老头听着,堆笑道:“希爷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
双方总算是没再争,两伙人安分地走到一起,掀罐子去看。盖子一开,便听到一阵惊叹。
“面团!”
“是白面团儿!”
老头子一声冷笑:“哦呵呵,你们赚大发了,这东西分四成也够你们十辈子花的。”
那边吵得热闹。余聊却有些忐忑,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可他为什么要帮他?于是他想找个话头搭上,憋了半天,问了句:“这面团,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被称为希爷的年轻人扫了他一眼,道:“这几具是龙凤古尸,死而不腐,有钱人喜欢买来陪葬用。据说这些人生前都是神裔,可以给死后的魂灵导路,去北方的神土。其实普通人防腐做得好,也可以做成面团儿,有的是人要。”他说着,突然抬起头,眯了会儿眼睛,站起身,“这几个,应该是真的。”说完,就向那几个罐子走去。
老头子见年轻人过来,招了招手,便把人引到金凤罐子旁。那罐子里的面团蜷缩着,身着羽衣,露出的皮肉莹润无比,在日光的照射下,无论是羽衣还是皮肉都熠熠生辉。更特别的是,在那面团的耳后,探出了羽毛一样的东西,扎根在血管中,金丝的色泽,摸上去却异常柔软。
那老头子指着这东西,说:“我只在书上看过,这应该是羽化后的东西,一百年长出一根来,数数这东西,恐怕上千年了。我是没见过这好东西,希爷你眼尖,看看。”
年轻人用手一摸,便说:“应该是真东西。”
“希爷说是真的准没错。”壮汉道,继而看到余聊,一个抱拳,“小兄弟,刚才对不住。”
余聊忙抱拳回礼:“哪里哪里。”
“这么说来,这个青龙罐子里的面团儿,长的是龙鳞?”
那青龙罐子里头的面团,耳后覆盖着几片鱼鳞一样的东西,白中透青,泛着金属光泽。
“这个年纪就小多了,才七片。”老头说着,见有人揪着面团耳朵不放,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仔细一点,少一片得差上你一屋子的钱。”
那人忙放下手,应道:“是,是,鬼爷,我那屋子小,放不了几个钱。”
“那这团面儿,是不是发霉了?”那个壮汉正趴在彩雀罐子上看,突然说道。老头听到心焦,急忙赶过去瞧。
罐子里首先夺目的,是一头金发。
壮汉指着那面团的脖子,上面果然透着一块块的青斑和紫癫,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壮汉又提溜起面团的一只手,那上面也满是青紫的瘢痕。
屁羔子一个扑身,便去扒拉面团儿身上的东西,“这东西没用了,拾掇拾掇扔了吧。”说着,就要去摘那面具,王八头里剩下的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别乱碰!”
“八头说的对,还是不要动他,找个地方埋了,这罐子也值钱。”壮汉说。
屁羔子一想,是有点邪门,便说:“那行,挖坑埋了吧。”
几人找了个土松的地方挖坑。八头坚持要往深了埋。可此时日头歪斜,影子已拉得很长,便一层浅土将面团儿埋了。各自收拾了战利品,拔营走人。
才走了一会儿,就入了黄昏。一行人便找了个安营扎寨的地方,生了火。
当晚上,老头子那边挑了两人守夜。
睡到半夜,突然狂风大作,余聊从吊床上被吹了下来,摔了个清醒。便听见有谁在叫:“他娘哪来的邪风!”
火堆一下被吹散,顿时两眼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余聊觉得那小希爷厉害,便循着记忆往他那处摸过去。只一会儿功夫,风就停了。
风一停,几个火折子同时亮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聚到一块,重新将火堆点燃。被风这么一吹,顿时睡意全无。
“快去看看东西在不在?”
几人忙去查看营帐里的东西。营帐虽然被刮得东倒西歪,但东西没丢。老头子亲自去查看那几个罐子,剩下的两个面团儿都在,便放心地呼了口气。
另一边却喊起来:“屁羔子怎么不见了!”
壮汉问那两个守夜人,两守夜的都是新手,摇头直道没瞧见。
“你娘的,找的什么人!”壮汉抽了火把开始烧,“八头,点上火把,和我一起找去!”
八头大约是不乐意,推说自己从吊床上摔下来时摔坏了腰,怎么也直不起来。
壮汉已经烧了两个火把,一手举一个就要走。
那小希爷不知从哪儿窜到他身边,拿过一个,道:“我和你一起去。”
余聊也连忙凑上,“我也去,我也去。”
壮汉拿着火把看了一圈,在一树杆上找到几个刀痕,木质的颜色还没有发枯,是用刀新砍的。
“这是屁羔子的记号,往这儿去了。”说着就往黑林子里钻。
年轻人看了一眼余聊,“跟紧我。”便跟着上去。
三人在林子里钻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有一点火光在黑暗中飘着,像极了火把的光亮。可能是屁羔子。壮汉便加快了步伐跑去。
忽然那火光一灭,继而在两边起了两团火,忽上忽下,极其诡异。
壮汉连忙停住脚步。那两团火晃了一会儿,又突然灭了,重又变回一团火,径直朝这边来。壮汉站在那里,没敢往前走,把火把转换到左手,右手抽出腰间的刀。小希爷倒是镇定,只往余聊身前站了站。
等那火光近了,定睛一看,果然是来自火把,再一看,举火把的人就是屁羔子。壮汉这才上前,迎头一爆栗,“臭小子,跑什么跑!”
“大哥,我就是去那个一下。”
“那个啥那个,撒泡尿能跑那么远吗!”
“回去了。”小希爷打断两人,转身便想走。余聊见屁羔子的衣服鼓鼓的,正想问,此时壮汉也发现了。
“你小子,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屁羔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布,一展开,是件羽衣,还裹着一个面具。正是白天埋掉的那面团身上所穿戴的东西。
壮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金子上头了,竟然回去把那个不吉利的东西挖出来,要钱不要命!我带你出来干这种活,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王头已经出事了,你他娘的再出事,不用做了,这活儿不用做了,散了,散了!”
屁羔子也急了,道:“屁大点事,别阻着老子发财!”
“你他娘死这儿了,你姐那里,爱交待不交待!”
“别提她!”
然后,两人再没说话,总算是安安静静地回去了。
到了营地,火堆营帐吊床都已经收拾完毕。八头见屁羔子回来,立刻迎上去,“你刚才去哪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别提了。”屁羔子一甩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晚上这一折腾谁都够呛。
突然,余聊又感到了头疼,脊背阵阵发冷,顿时睡意全无。这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从哪儿来,他不敢放松警惕,便提出了守夜的要求。
老头子大约不放心,仍是安排了人一同守夜。
大半夜里,众人又各自睡去了,只有火堆哔啵作响。老头子那边的守夜人没过一会儿,便又开始打盹。余聊只好无聊地看着火,时不时添点木柴。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轻轻的落地声,转头一看,是小希爷翻下床,朝放罐子的营帐去了。
余聊心里虽然疑惑,但一转念,自己和他是一伙,就随他去了,只巴巴地盯着。小希爷大概是靠着罐子坐下,没再动作。余聊记得摆放在那个方位的,是雕着青龙的罐子。
余聊转回头去,突然发现屁羔子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金灿灿的。这家伙,是不是还摸了什么好东西。他便蹑手蹑脚地过去。那亮晶晶的东西,是一些垂下的丝线,压在屁羔子身下,他便顺着那些丝线去找源头,伸长脖颈轻轻越过屁羔子,在吊床旁的阴影里,猛然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乌黑的眼珠正盯着他,那些金色的丝线正是头颅上长出的头发。
“啊!”
余聊一叫,屁羔子蓦地跳起来,两人嘭地一撞,一道翻在地。周围人顿时醒了。
“你小子搞什么!”屁羔子嚷道。
余聊立刻坐起身,再去看那吊床的周围,没再看见那张脸,也没了那些闪闪的丝线。
“不见了,刚才你身边有东西,是那个面团。”
“放你的屁!”屁羔子像被戳中痛楚,反应异常强烈,“你他娘守夜守迷糊了吧。”
这时,忽然传来陶罐的碎裂声,众人正想回头去看,又是一阵狂风袭来,火堆瞬间被吹灭。
这风的持续时间也不长,很快就停了。
火折子再次点上。
微弱的光亮中,那装罐子的营帐已经被风掀起,年轻人守在青龙罐子边,而那只金凤罐子已经裂成两半,里边的面团不见了。老头子脸色一变,立马上前,围着金凤罐子走了一圈,忙指挥着手下去找。然后到青龙罐子前,揭开一瞧,那里的面团还好好躺着,脸色便好了些。
“希爷你看,这几阵风好像有点不对劲。”
小年轻没有立即作答,借着刚燃起的火堆光亮,抬头望去。光芒被湮灭在林子间,似乎有更为深沉的黑暗围绕在远处。夜幕里的星月展开一层光晕,也变得朦胧不清。
希爷便对着众人道:“雾气过来了,快离开这里。”
“可夜间赶路是大忌,”老头子那边立刻有人反驳,“看星斗的位置,很快就要天亮,不如在这里等到天亮。”
“在这里等雾过来么?”小年轻看了那人一眼,道。
“雾区在夜里拓展,天亮就会退回去,现在天快亮了,雾区不一定会过来。而夜间赶路,谁知道会遇上什么,现在营地边上撒着硫磺,一旦出去,可防不住毒虫。”
“现在谁也不许休息,保持警惕,反正天快亮了。”又有人出来反对夜间行路。
气氛一时间凝滞下来。
余聊忽然感到浑身黏腻,这才意识到周围空气的湿度在急剧上升,虽然他不明白雾区所代表的危险,但隐约觉得不能久留,便说:“我跟着希爷走。”
“我也跟着希爷走。”壮汉几个跨步到罐子边,“屁羔子,快帮我把这面团绑身上,可千万别弄丢了。”说着便打开罐盖子,将里面的面团拉了出来,像抱小孩似的缠在身上。
那面团手里似乎握了个东西,一折腾,便滚落在地。像是块蓝色的石头,非常通透。
屁羔子眼疾手快,迅速捡起,收入怀中。
“什么好东西?想独吞?”老头子那边有人看到这情景,立刻发了难。
“闭嘴,这面团现在还是我们的东西,哪轮得到你们说话!”壮汉的嗓子洪亮,非常有震撼力。
那边的人还想说些什么,希爷突然将眼光往那处一扫,“你们既然请我领路,却不听劝告。不把你们带出去,我丢的只是名声,你们丢的可是命。最后问你们一遍,走不走?”
老头子瞪了身后人一眼,急忙应和,“走,希爷你熟悉这一带,我们跟着你走。”
正说着话,屁羔子已经从包裹里抽出了布条,把面团的手脚往壮汉的脖子和腰膀一绕,一扎,再捆上几圈,便将面团固定在了壮汉怀中。
壮汉蹦了几下,说:“轻得很。再把他那个面具捆紧点,万一掉了,发生什么变化,我逃都逃不掉。”
屁羔子拿布条把面团的面具和头颅又绕了几圈。
一行人点了火把,连夜赶路。
周围渐渐变得阴冷,湿漉漉的空气直冲鼻腔,又闷又湿。火把的光亮逐渐微弱暗淡,啪啪地跳着火星子。这时,可以清晰地看见林子间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反着火光,使得视线更加短浅。
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快看地上!”
余聊低头一看,地面上鼓起了好几个土包,还在缓缓地向上凸起,形成一个半圆的泥泡子。啵地一声,泥泡子炸开,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露了出来。再细看,是一堆扭在一起的蛇,剧烈地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