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知道自己的身手,便想到了用信纸要挟,连滚带爬地去取,拿到手,往烛火上方一置,道:“快放了暗希,不然我就烧了它。”
暗希想说话,缭公子便将他嘴一捂,突然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对着余聊,道:“你可知你当日为何入不了神宗殿,但是后来,却又进去了?”
说到那日神宗殿外,余聊心中郁结,暗希将他抛下,要不是缭公子出手相救,他只怕已是那群野兽的腹中之物。他摇头,“不知。”
“你可有发觉神宗殿与洪荒殿来回,有何不妥?”
余聊再摇头,“不曾发觉。”说完,突然想起泺婴曾经指点过,那洪荒殿与神宗殿之间,还有一个非常庞大的建筑群,称之为森罗殿,可是那日来去,完全没有路过那些亭台楼阁,不,应该说,每一次路过的建筑和风景都不一样,难道走的路还不是同一条,可是路程明显太短,“怎么回事?”
缭公子嘴唇一勾,笑得恬淡,颇有蛊惑性。
余聊见他不答话,纳闷,那日凡王也突然恢复了气力,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真假假,亦幻亦真,”缭公子沉沉念道,“那日所发生之事,可是真的?亲眼所见是否属实?”
余聊觉得头疼,转头看那信纸,那信纸上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他却觉得自己能看懂,那些话语一句句地跳入他的脑海中:
予仙,至我死后,即去苍卒平原,勿作停留。
莫去东方,生门已开,不知去者为何,更不知来着为何。
不是,不是这几句话,理智告诉余聊,他所看见的都是凡王所说,但那并不是信的真实内容。
暗希闷声发出尖叫,万分凄惨,这才将余聊的神智唤回。
50、虬狂
这一回神,余聊才知自己魂游天外花了多长的时间,暗希满嘴是血,一口一口地往外溢流,缭公子也是满手的血,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截血淋淋的东西,似乎在抽搐,然后停止,软软地垂着。
那是暗希的舌头!他当真将他的舌头生生拔了下来!
“畜生!”余聊嘶吼,红了眼睛,抓起桌上的烛台向缭公子冲去。啪!一个东西扔在了他脸上,他一摸,温热而柔软,是那截舌头。他顿时没了力气,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暗希救过他,缭公子也救过他,他不能和缭公子生死相拼,更不能对暗希见死不救。怎么办?
他握着那截舌头,双膝一跪,额头触地,哑声道:“缭公子,算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你们的恩恩怨怨,已过了数百年,再深的仇,再浓的恨,也该消减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缭公子一愣,凛冽的神色渐渐平淡,缓缓放开了手中的锁链,“你就不想杀我?”
“你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伤你?”余聊从未想到过这为人的原则,在某一天会将自己压垮。
缭公子垂头,沉沉地笑,一步步走回卧榻。
余聊见他远离了暗希,赶忙扑上前去。小七在不断咳嗽,鲜血倒流入气道,喷溅得到处都是。
缭公子坐定,大声道:“卿梦,给我出来!”
此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轻飘飘落于地。余聊抬头一看,竟然是澜庄的少庄主。
那少庄主摇摇手中的纸扇,慢慢向缭公子走去,头却朝着余聊方向,视线随着那两人移动。
“凌儿有狂症,你这般伤人,她定然忍不住,这是假装不得的。她确是死了,你该安心了吧?”
缭公子一把收起扇子,大约是怒了,“不许说她死。她若死了,我便要你陪葬。”
少庄主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余聊,冷冷地笑,余聊望着他的眼睛,如置身寒潭之中,浑身冰冷。
“那雾中的时空扭曲,结界张弛,多得是屏障岔路。”少庄主也收起了扇子,略指暗希,“他和凡王见你不曾进入神宗殿,才去洪荒殿找的你,不然凡王也不至于惨死,他自己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余聊开始发抖,上天弄人,怎能这般弄人?
少庄主见他神色悲怆,继续道:“你为何不替他们报仇?”说完,扇子转向,直指缭公子。
余聊低头看着怀中的暗希,拼命抓住他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啊啊喊着,说不出话。他抬头看座上的缭公子,也是直直地望着他,面无表情,其势凛然。
他说:“缭公子,在西方边境的根源处,救我的人是不是你?那身红衣,不是六将军,只有你,才能如此相衬。”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缭公子反问。
余聊不答,对着少庄主道:“你好好看看,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弟弟。”说着,他撩起衣袖,擦了擦小七脸上的血渍。
“你以为十年前,我为何烧毁他的脸?”缭公子插话。
余聊又是一怔,半晌,看着少庄主,“你这个少庄主是假冒的?你们两个表面上水火不容,实则早已狼狈为奸?”
少庄主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余聊欲哭无泪,索性放声大笑,“我说你们这些华贵公子,到底有多少心思,活着累不累,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些又笨又蠢的小人好不好?”
“的确是又笨又蠢。”缭公子站起身,便扔下一把钥匙,“解了他的锁链,快滚!”
余聊赶紧捡起那钥匙,开了小七手上的镣铐。
少庄主转了身,似乎对缭公子的兴趣更大了些,“凌萼,今日见你坐立难安,不会放这家伙一走,你便自我了断了?”
余聊正要扛着暗希走,突然愣住,回头看缭公子。
缭公子倚在榻上,抵着额头,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少庄主似乎也觉得无趣,静静站着,回头看着余聊。
余聊虽觉得奇怪,却仍是再不回头地走了。
出了屋子,才知道他们所在的是个大宅子,那宅子大得很却又空无一人,与缭公子上几次出现时的守卫环绕大不相同。那宅子门也是大开,出了大门,居然是在山中,荒郊野外,再无其他可驻留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余聊背着暗希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求远离那个宅子。暗希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从嘴里低落的鲜血很快濡湿了他的衣襟,从温热慢慢变得冰凉,山风一吹,刺骨的寒冷。
余聊顿住了脚步,在一块干燥的树荫下歇脚。暗希的身子软得如同一滩烂泥,他一直身子,就从背上滑落下来。余聊探了他的鼻息,还有气,再打开他的嘴巴看伤口,那里满是暗红的血痂,幸好已经止血了,气道也没有堵。
以小七的恢复能力,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余聊险险松了口气,抱着暗希靠坐在树下休息。
他的身子很凉,因为失血而苍白。
这座山已经是隆冬时节,天上乌云滚滚,寒风凛冽,余聊解开外衣,将人裹在里面。手脚冰冷,只有两个人紧贴的地方还有些温度,聊以慰藉。
幸好他身上所穿的衣物已经换过,换得非常温暖,不然两人怕都是要冻死在山里。
是不是他在昏迷中过了很久,所以醒来时,深秋已经是数九寒天?
突然,眼前有些点点白光,飘飘荡荡,回旋落下。余聊定睛一看,空中似乎飞着什么绒绒的东西,抬头望去,星星点点的白光,漫天飞舞。
下雪了。
暗希在此时缓缓醒转。他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黯淡。余聊看着他,见他的目光茫然停留在飘雪中,嘴唇开合,似乎在说话。
纵然没有声音,余聊也知道,他说的,就是凡王二字。
救人先救心。余聊马上掰过他的脸,道:“小七,凡王没有死。你想想,缭狗子抓了你之后,要先替你解毒才正式审讯你,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杀了凡王?”
小七的眼帘终于慢慢抬起,怔怔看着余聊。
“你想想,缭公子为什么要给你看那封信,用流云文写的,难道就你会流云文吗?那明摆着他看不懂,明摆着是予帝写给凡王的信,也许除了凡王谁也看不懂,你觉得,缭狗子会轻易杀了凡王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一瞬间,小七眼中的光彩又渐渐回来。他挣开余聊的怀抱,随手拾起一颗石子,在树干上写字。
那树干非常光滑,木质紧实,在石头的摩擦下,留下白白浅浅的痕迹。余聊耐着心,看着小七写。
予仙,至我死后,即去苍卒平原,勿作停留。
吾之思虑,唯汝可明。待到来日,娑柳树下,相伴生年。
虽然有些字余聊还不识得,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予帝留给凡王的信,暗希用凡世的文字写给他看。
可这封信到底有什么意思?这么多人争来抢去,自然有重大的意义,可是此信一共就这么几个字,透露的信息也有限。奇怪,余聊皱了皱眉头,缭公子说过予帝的每一句话都有意义,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一样想这么多的。
难道这封信,只是一个线索?
等一下,这一切推理的前提都是理性思考的情况,如果整件事根本就是偶然和冲动呢?
再想来,最近发生的一切中,最最不合理的事,恐怕就是缭公子拔去暗希舌头的举动,如果不是怨恨,又是什么呢?
余聊的脑子飞速转起来,“小七,我昏迷了多久?”
暗希便在树干上写了个“一”。
“一天?”余聊问。
暗希摇摇头。
“一个月?”余聊再问,想当时,从越庄出来,也是昏迷了一个多月,能理解。
暗希再次摇了摇头。
“一年?”
“是一会儿的功夫。”突然有个声音从树上传下,惊得余聊和暗希迅速退开几步。那人从树杆滑落,手里还捧着两件厚实的披风,也脸熟,是一直追随在少庄主身边的昰非,“他想说的,应该是时间停止了。万象城的结界被破坏以后,天就再也没有黑过,好在计时的工具没有发生变化,日常作息依旧。少庄主看你们衣物单薄,特意嘱咐了我送来。”
说完,伸手一递。余聊赶紧捞了过来,给暗希披上。
“怎么回事,什么叫做时间停止了?”
“这些东西我是不懂的。”昰非叹了口气,“少庄主说,结界崩塌,如果不把时间停止的话,整个凡世就毁灭了。所以他先把时间停止了。”
余聊听着有些傻眼,“他把时间停止了?”
“大约是这个样子,我不懂。”昰非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带你们去休整,跟我来。”
说完,他便想走,暗希猛地出手拉住余聊,阻止了他跟随。昰非看到,又回过身,道:“不瞒你说,我带你们去休整,而少庄主和缭公子已经带着人马搜查苍卒平原去了。如果你们不跟着我走,我只好强行……”
话未说完,暗希已经出手,昰非却不还手,硬生生挨了两掌,拄剑一跪,道:“不想吃苦头,就和我走。”
暗希并不理睬他的话,另一掌当头就要劈下。余聊急忙阻止,“凡王还活着吗?”
这一句,暗希立刻收住了掌风,昰非也抬头看他,“凡王没有死,你们若还想见到他,最好听从我们的安排。”
余聊闻言先瞥了暗希一眼,他果然怔仲,然后道:“这话你该早说。”
“我刚才忘记说了吗?”昰非用手拭去嘴角的血迹,略带好奇地看了一眼,看到鲜红色,皱了皱眉。
“你怎么证明凡王没有死?”余聊替暗希一问,果然见他目不转睛地等待昰非回答。
昰非歪头看着他们,突然转身就走,“信不信随你们。”
相当难搞的一个家伙。余聊下了定义,无可奈何地跟上脚步。
雪越落越大,这座山上树木以落叶阔叶林为主,树干光秃秃地伫立,四处很快覆盖上一层茫茫雪色。余聊一边走,一边顾着暗希。脚底下的落叶层非常松软,行走有些艰难。
果然,才走了两三个时辰,暗希的体力就被消耗得非常明显,相反,昰非更加神采奕奕,精神焕发。那时间,余聊心中一动,拔掉舌头,最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语言交流。如果暗希要提醒什么,那必然是提醒自己,那有什么要比直接动手更需要语言来提醒呢?
余聊只能想到一种情况,就是危机需要停止所有动作才能化解。而这种情况,小说中常见,比如陷入机关,比如遇到某种猛兽。
想到这里,余聊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自己的匕首。
越过一座山丘,竟然看到一个草木茂盛的山谷,白雪缓缓飘下,那山谷中却没有积雪。再走近了几步,便感到迎面扑来一股暖流,吹得余聊浑身一抖。
昰非领着他们往山谷里走去。
山谷里多得是灌木,偶见几株巨型乔木,但都有坍塌迹象。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硫磺味道,并不浓,脚下的土地也非常结实。余聊想着,估计这是岩浆流经的一处峡谷,只是那些乔木让他有些在意,这样环境里,不该有乔木。
那些乔木有些邪门的感觉,树干中间部分膨大,就像榕树的气生根缠绕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肿瘤。肿瘤周边枝叶繁茂,而肿瘤上,却只有黑亮的树皮,闪烁着红色的花。
昰非在一株乔木下停了脚步,回身看他们。余聊有些疑惑,余光中见暗希突然愣住,再也不动。他就知道,对方要耍手段了,也急忙定住身形,一动不动。
目光越过昰非,正瞧见那乔木上高高凸起的瘤,瘤上的红花慢慢拔起了穗,向上升起,余聊这才看清,这哪是什么红花,而是蛇吐出的信子,那一整个树瘤,就是满满一蛇窝。
那些蛇听见动静,从瘤间的缝隙里爬出,探头向着这边来。
余聊浑身发毛,这昰非,想要干什么?
“不动也是没用的,这些蛇,名叫虬狂。”
昰非的话音未落,暗希急速出手,每一招都直取昰非要害,显得非常焦急,想要立即取胜脱离战斗。在这种出手勉强的状况下,昰非反手强行击出一掌,竟将暗希震倒在地。余聊见暗希落败,立刻拔出匕首刺向昰非。昰非身子一侧,徒手抓住刀刃。
余聊听见一个低沉的吼声从他身后传来,应该是暗希喊的,隐约是个“逃”字。还未待他反应过来,昰非另一手已抓起他的头发,把人往蛇窝里推去。
那些蛇突然像泄了闸的洪水一般涌出,高高喷入空中,落在三人身上。在这蛇雨之中,暗希和昰非可以凭借身手躲过攻击,而余聊却毫无还手之力,顿时浑身缠满了黏腻的蛇身。他的手脚身躯同时感到了刺痛,泛起一阵麻木。余聊剩下的神智驱使他立刻趴在地上打滚,企图甩掉身上的蛇。
重伤加上赶路,暗希已几乎没了气力,连走动都非常勉强,他听着余聊的惨叫声,却紧盯着昰非。果不其然,昰非拔刀向他砍来。情急之下,他抽出腰带,瞄准昰非的手腕击去。正中目标,将昰非的刀震脱。
昰非反应也非常迅速,手上虽是钝痛,却敏捷地反手绕上腰带,企图将暗希扯近一些,扯入自己的攻击范围。暗希急忙脱手腰带,扭身一个侧踢。
昰非的打斗方式简直如同一个疯子,硬生生挨了一踢,竟然稳住了身子,反而夹紧胳膊,抱住了暗希的脚。这时,他才借力将暗希拖近了一甩,猛地敲在地上,就如同抓住了鱼尾巴,将鱼往石头上一摔。
暗希眼前一黑,再不能动弹。昰非立刻趁机用腰带将他四肢捆在了一起,再往他脖子上一绕,用力抽紧,只听见骨头咯咯作响,是要勒死暗希。
余聊不顾是否已经全部抖落毒蛇,急忙朝着昰非冲来,将他撞下暗希的身子。昰非向后退了两步,很快稳住身形,扯着腰带一拉,将捆成一团的暗希拉离了余聊身旁,便一脚将余聊踹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