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若是有些话,有些故事,只能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便要说个够。因为这些话,一旦被截住,便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暗希的话语因为嗓子的嘶哑,顿了一顿,“我当年上神山,入神潭沐浴净身,那苦竹,是故意要抖落的,而先辈却反了规矩,将那苦竹拾起。我当时是恨他,恨他多管闲事,恨他打乱我的计划。我被赶下神山便罢了,若我上了神山,白衣加身,我这颗棋子,只会被攥得更紧,更无自由之日。多么可笑啊,人心总是那么可笑。”
因为火盆的燃烧,牢房中渐渐温暖起来,余聊走近了几步,也趴在了稻草上,侧头看着暗希,“不仅仅是如此吧。”
暗希并没有看他,而是在双臂间埋得更深,“凡王,原本是正统的王位继承者,却因为一句神谕,偷天换日,成了反叛者的遗腹子;
先辈,原本是苦修的法师,因为神谕的束缚,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一死去;
游辰法师,明明是最伟大的法师,却因为一句神谕,冤死狱中;
森铃,一个扬言要嫁给先辈的小丫头,却因为神谕,被斩了首,那年,她才十二岁;
访忧,更是荒唐,好好一个人,却因为神谕落得那样的下场;
白澄,他本是神谕的传达者,需要他时,万分尊崇,不需要他时,弃如敝屣;
镜寒,他在那个青铜柱里,你也看见了吧,他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也流着神的血?
…… ……”
暗希缓缓说着,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清楚,这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神力的干涉,让原本快活自由的人生充满了艰辛苦痛。正因为他记得清楚,才会那样不甘心。
余聊看着他,眼神不错,暗希说了那么多,却惟独没有说到自己,他在等,等着暗希自己的故事。
暗希喃喃念了几句,却再也没有说话。余聊悄悄靠近了他,在他肩上落下一吻,而身边这个人,已经陷入了睡梦。
余聊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为了不落井下石,这个君子装得,实在憋得难受。
62、盟会-上
这一场睡梦里,飘飘渺渺间,虚虚无无里,隐隐约约的故事若隐若现。都是战争和词句,一边是烽火狼烟,千军万马,一边又是宦海沉浮,羽扇纶巾。左一场背水之战,诱敌深入,右一句铁马冰河,琵琶声声。
他站在金銮殿上,对着那个女人一跪,道,“主公这一句需要,让在下好等。在下屈就威王帐下,蛰伏明王府中,只为了等待主公的出现,尽心辅佐。
威王有勇无谋,刚愎自用,必然一败。
明王虽贤德并重,文武兼有,但却生性忍让,不愿触动治世根基。
只有主公,坚决果敢,当机立断,誓要从根本统一凡世,结束这千年战乱。在下等的,就是这样的主公,这样的至尊人牧,治世时机。”
那高高在上的女人突然低头,向他走来,道,“我不要江山一统,社稷千年。我所要的,是凡世昌盛,万世太平。我是凡世第一个帝王,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她说完,顿住。两人隔了几步之遥,相视而笑。
余聊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在笑,睁开眼睛,却见暗希已坐起了身,怔怔看着他。
“什么事,如此满足自得?”
余聊道:“一些无聊的往事。你的药效可是过了?”
暗希拾起破烂的内衫,披上,道:“伤药里,麻药放得不多,安神助眠的药是多加了些。不过你这人,还真是没种。”
余聊无奈,“岂敢伤你,有违人道。”
暗希眼睛又是一垂,“那日晚上,我也是不敢动他,次日要赶去边境,怕他的伤加重。”
余聊抚掌,“好吧,就当你夸我了。”
随着晨曦的来临,牢中渐明,那消失的守卫也陆陆续续出现。当最后一队士兵进来时,直直走向了余聊他们的牢门,解开锁链,叫道:“余聊,将军有请。”
余聊怔了怔,这凡世军方的办事效率实在太高,只这一晚上,就已经做出决定,准备开干,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他想着,忍不住看暗希,不知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暗希看他怔愣,虽不解,但他是何等心思,只一想便耳聪目明,淡淡道:“只要这世间存在,理想便活着。我不是你们,我只喜欢看着你们去干,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愚蠢之极。”
“这个话,你可以同样复述给凡王听。”余聊一笑,“按这办事效率,也就几天功夫,这事儿也就成了。”他说完,等着暗希接话,但暗希并没有接下话茬,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再不说话。余聊有些无奈,叹口气走出牢门。
那牢门关上,隔着栅栏,暗希终于轻声吐了一句,“后会无期。”
那声音轻得很,守在牢房旁边的士兵也不曾听见,余聊却突然感到心跳慢了半拍,急急回头去看,那坐在稻草堆里的暗希眸子晶亮,眉峰轻轻上挑,意味不明地一笑。
那一笑,余聊的心紧跟着又慢了半拍。但他不懂,便继续回头走去。
一步一步,远离牢房。余聊回想起那笑,又回想起梦中的金戈铁马,折戟沉沙,还有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漫过原野的血海。那个笑,因为是那个人的笑,而那个人曾久经沙场,九死而还。这样想来,那个人的笑,是充满了轻蔑的,带着穿过时间的苍凉,嘲笑他那幼稚天真的满腔热血。
待回神时,已到十二将军帐下。十二将军牵着骑兽,正在帐边等他。他的白发已尽数包裹在头巾之中,身姿挺立,一如越庄初见。
“我们现在就上路。”十二将军说着,跨上鞍座。
余聊道:“你的仗不打了?”
十二将军道:“不劳你费心,赶紧给我上来。”他说着一拍后座。
余聊这才发现这骑兽上架的是双人座,想来,得找个时间学学骑马。他跃上骑兽,一把抱住十二将军的腰,说:“昨晚的药,你是故意的。”
十二将军道:“你没瞧见鞍座之间有一扶手,你搂着我的腰做什么?”
余聊一愣,连忙撒手,“都说女人的腰摸不得,将军的腰也不能随便摸,对不住。”
十二将军一揽缰绳,也不待余聊坐好,便扬鞭催起。那骑兽如离弦之箭,一跃而出。
余聊好不容易抓住那扶手,吓得冷汗直冒。
骑兽一路出了南方黑沼泽,天色愈见明朗,天高云阔,光明气清。一丝熟悉的景色出现在眼前,茂密的山林,奇异的怪木,缕缕白色的云气缭绕在山顶。这不是那座盘踞虬狂的山么?
余聊心中一惊。
山脚下,拦着拒马,驻守着几个军营。那军营的装扮十分诡异,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正是当时在上鍠城所见的怪异编制。进山的口子处用朱砂画着一个壮丽的图腾,如云雾缭绕,大鹏展翅。十二将军下得马来,递上令牌,守兵查看了一番,牵去骑兽,打开了拒马。
十二将军和余聊便徒步入山。
山里的温度比外边高了许多,外头寒风凛冽,里头却是春暖花开,碧色无限。一路上受了冻的脸颊和手指,到了此处,开始隐隐胀痛起来,奇痒无比。余聊抓了几下,只觉得隔靴搔痒,杯水车薪,丝毫解不了入骨之痛。
“不要抓,忍忍便好,这里的瘴气有毒,走出这一段就没事了。”走在前头的十二将军道,脚步却不停。
余聊急急跟上,抬头看了一眼,这参天古木间,绕着一层淡金色的雾气,这么暖的温度,却是飞虫不生,雏鸟不鸣。
再走了一段路,视野中的那层雾气褪去,逐渐清明,身上的痛痒也尽然消除。
这时,上山的石阶上,盘着一窝蛇,密密地团成一个圈。那蛇身上斑斓的红色,正是虬狂。余聊呼吸一滞,再不敢挪动脚步。而十二将军却抬脚走了过去,跃过那团蛇。那蛇却纹丝不动顾自绕着扭结。余聊便也想走,那蛇却突然立起身子,吐着红信看他。
“十二将军。”余聊顿时止住脚步,叫道。这一声,惊起了那一团蛇,群立起脑袋,左右摇摆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弹起。余聊再不敢说话。
所幸十二将军听到了呼声,回头看了眼余聊,便又踏脚退了两步,再次跨过那堆蛇。那群蛇仍对他无动于衷,只紧紧盯着余聊。余聊不敢动,不敢说话,只敢使个眼色。十二将军会意,俯下身子抱起那团蛇,放入了周围的草丛中。那群蛇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向着林子深处游去。余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上了几步,跟在十二将军后头。
“这些蛇不会咬你吗?”
十二将军道:“他们发现不了我。”
余聊闻言一惊,想起暗希说过,这十二将军曾经苦修,但不知修的什么行,但大约是有些关系。他的好奇心顿起,“你这是什么本事?”
十二将军道:“什么都敢问,要不是这副身子,你早就死了。”他说着继续爬石阶,脚步不停,“你现在有空,好好想想你昨晚同我说的话。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法外之地。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未必能护着你。”
短短一句话,听得余聊心中忐忑。
登上重重石阶,忽而没了道路,那小道蓦地在一处断裂,再寻不见踪迹。只余下丛丛草木,荒蛮不开。余聊心生疑惑,紧跟着十二将军走。
峰回路转,枝桠摇曳,那密林豁然中开,出现了一座宅子。
果然是那座空荡荡的宅院。余聊熟悉得很,不久前,他刚背着暗希离开这里,这么快又回来了。
那宅子一成不变,但又似乎完全变了模样。
走入院子,打开正厅的门扇,那屋里头坐着的人齐齐回转头来。那些人,余聊多数都认得。
锦衣折扇的缭公子,面具半边的少庄主,形销骨立的凡王,红衣铠甲的厉将军,还有两个摆在座位上的人物,已然都没了活人气息,一个是北主尧沙的白面团,一个是垂着头的明王。再下头,坐着一年轻的青衫书生,形容白净,他后头站着的人余聊熟悉,是私塾里的女先生。
女先生再次见到余聊,露齿一笑。
剩下的人,余聊都不曾蒙面。
那屋子里烛火烧得旺,也是通明。
十二将军进了门,关了门扇,便到一处下座坐下。余聊见这济济一堂,只剩下一个空余的座位,就在少庄主下座,位次还不低。他略一犹豫,便上去坐着了。
缭公子一摇扇子,道:“今日大家前来,为苍卒平原一事。魔族为祸已久,看有无法子根治这毒瘤。”
没有人说话,余聊却见身边的少庄主打起了手势,站在他身后的人便道:“当年四方抽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将黑沼泽误围了进来。这许多年的探究,发现在黑沼泽里,存在着和根源差不多的东西,便绕开了南方边境,自立了根源。本来这魔族封印在此处,也无甚不妥,但万象城结界破裂,扰动了此处,又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时空改动,使得沼泽里的魔物苏醒过来。不知大家有何对策?”
余聊心下道,时空改动?莫非是因为阿九的出现?若真是她的出现,少庄主为什么没有提出这个猜测?
又无人说话,缭公子啪地合上扇子,道:“余聊,你没什么说的吗?”
余聊这才醒悟过来,原来都在等着他说话。他道:“我要一把火烧了黑沼泽。”
63、盟会-下
余聊这才醒悟过来,原来都在等着他说话。他道:“我要一把火烧了黑沼泽。”
缭公子的扇子又是一敲,“继续。”
余聊道:“这黑沼泽里存在着一种结晶,很难被点燃,但一旦被点燃,那将是冲天的大火,不灭的火光。它可以在一瞬间将黑沼泽燃尽,或者说,灰飞烟灭。但那火不会停止,直至燃烧到几百几千年后。至于多少年,便要看这结晶的储量了。”
下座的紫袍男顿时射来目光,道:“什么结晶,为何我们从未知晓?”
“因为你们不曾点燃过。”余聊道,“不知你们能听懂多少,但我只能试试了。”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这世间的万物,由一种叫做原子的物质构成,而原子由原子核和电子构成。当原子核大到一定程度时,有可能会发生裂变。这个裂变可以有一定的条件诱导,便是打入中子。而这中子从何而来,便是从一种衰变的原子核而来。但是这种原子在地层中含量太少,以现在凡世的技术设备,不能得到。所以可以尝试用阿尔法粒子流去轰击那种原子核,也有一定几率得到中子……”
“打住。”下座的一位玄衣男子摆手,“我听不懂,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都听不懂。”
厉将军不耐烦道:“说重点。”
这时,凡王开了口,“你是予帝选中的人,你的所思所想,不必与我们解释,本来这世间真理,就只在少数人手中,你只需告诉我们结果和顾虑即可。”
缭公子很难得的,没有反驳他的话,点头表示了赞同。
余聊便道:“我需要地魈上的金属,西方边境从迷雾之船上拆卸下来的一组部件,几种精炼的金属,和一些溶液。我便可以点燃那种结晶。但真正的问题在后边,一旦苍卒平原上炸了火,黑沼泽,乃至外围千百里,都将寸草不生,十年内人畜入之即死,并且延祸至上百年。”
凡王道:“可有法子收拢这危害?”
“有。”余聊环视四周,“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了?我看那收集灵力的高墙,便含有一种金属,正好可以控制那向外蔓延的危害。那种金属,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收集到。当年造那堵墙,花了多少时日和人力,你们比我清楚。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高墙从万象城运送到黑沼泽来。”
紫袍男冷笑,“这样浩大的工程,即使倾凡世之力,也要等上数年。”
那坐在女先生前头的青衫男子道:“我机造营自有办法,只要你白鹿宫把粮饷拨足了,我保证三个月内,把高墙送到南方。”
缭公子一皱眉,“太久了。”
青衫男子闻言,略有为难。他身后的女先生附过身去,贴耳了几句。那男子便道:“西雅阁拨足人,万将府也肯出人,那两个月足矣。”
缭公子眉峰不减,“还是太久。”
青衫男子看了眼女先生,女先生也摇头,他道:“上哪儿能那么快凑足材料?”
“要木料?要铁器?”缭公子一挑眉,“要木头,就拆了森罗殿,要铁器,就拆了长明宫。若再要其他的,白鹿宫室吃干饭的吗,嗯?”
随着他这一句,紫袍男子身子一震,赶紧道:“白鹿宫在万象城建了仓廪六十四,不用担心。”
青衫男子道:“若是这般,一个月时间,黑沼泽外,将竖立起高墙。”
忽然听得一声冷笑,那厉将军道:“若是这黑沼泽炸了,结界却无法合拢,在南方开了一道口子,结果造成整个灵力机制的崩溃,你,我,全都要下地狱。”
少庄主的手又开始动起来,他身后的人道:“可以在黑沼泽两边,造两处节点。到时,即使黑沼泽崩坏,也影响不到周围的结界。”
“那开着的口子怎么办?”玄衣男问。
少庄主又打手势,“这个不用担心,只要耗尽黑沼泽上类似根源的东西,那结界便可以修复成本来模样,说不定,对日益脆弱的机制也有所补益。”
“凭什么要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这几句话上?”
“我信。”缭公子道,展开折扇,“这天底下,没有人比聿卿更懂得灵力时空的运转变化。更何况,不作这些事,是要在这里混吃等死吗?与其做这些无谓的怀疑,还不如信他,信余聊,炸一次苍卒平原,合一次南方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