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道:“你要毁了凡世?我看你不会。”
凡王的视线一点一点收回,重又打量着余聊,“所以,我手上捏着拯救凡世的唯一筹码。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凌儿回来,我要那个女人复活回来。”说着,他的目光一凝,直直望入余聊眼中,“用凡世几千万生灵换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个交易非常简单,你该知道如何权衡。”
他的口气笃定,余聊呼吸一滞。凡王的交易确实简单,他的身体,可以装下南主漠的灵魂,自然也可以装下那个女人的魂灵。阿九活,他余聊死,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余聊笑道:“这凡世为我一人陪葬,我觉得很值,一个人死,多没劲。”
凡王移开视线,扶着柱子站起身,站定,道:“我知道你的选择,从现在起,你需要闭嘴。否则,我手上还有一个暗希。”
余聊化掌为拳,差些招呼过去。
选择?有什么好选择的?余聊一定会选凡世,一定会去找让阿九复活的法子,让一个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去做这件事,用命去换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回来,谁能想得到?想不到,便不会有人怀疑阻止他。
这凡王下的每一步棋,都让人叫绝。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两人隔了一步之遥,默然相望。
余聊咬着牙,不愿松口答应,因为他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眼前那个瘦弱的人,抓住他每一处弱点和要害,请他入局,使他不得不答应。
65、旧的时代
风过庭院,夜凉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院外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缭公子蓦地闯入,踉跄几步到了凡王面前,咬牙切齿道:“今日黄昏,晨昏楼毁于炮火之中。”
“晨自东方,起于平地,落在黄昏,烧尽火霞。这个结局正合了心意。”凡王说着,悠悠转头看他,“你终于知道晨昏楼在何处了?”
“你……”缭公子气急,噎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道,“你早就知道了?”
“何止知道,我还知道你要问,那楼里,凌儿可曾留下了什么?”凡王语气陡然一变,从来都是柔软的、温吞的语调突然变成了刚毅和冰冷,“我告诉你,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曾给你写了一柜子的书信,她曾为你缝制了一套嫁衣,他曾把你送于她的每一样东西都小心保藏,都仔仔细细地放在晨昏楼中。可我要你,一件都看不到!你心里,从来只有自己,根本不配凌儿为你所做的一切!她留给你的,只有她的牌位,和上头的两个字,‘勿念’。不是要你不念她,而是她再也不会念你了。”
“你……”缭公子一掌挥在空中,被凡王半途拦下。
“你既然知道晨昏楼毁了,那也该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吧?”
缭公子闻言,收了手,道:“你要什么?”
凡王道:“跪下。”
缭公子的脸色顿时一白,“如果这一跪,你肯救下凡世,那也值得。”说完,他撩摆一跪,十分干脆利落。
“说得好听。”凡王轻然而笑,“我要的东西,我会一件一件取来,用这个凡世,来换。”他扶着鹤颈椅,一步步走出长廊,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缭公子跪在那处,待凡王离开,便渐渐垂下了头。他永远是高傲的,颐指气使的模样,这般垂头丧气,余聊只在北狼野上见过一次。这个男人的心里不会只有他自己,若是只有他自己,他不会在北狼野上哭得那般伤心,也不会在今日朝着自己的仇敌下跪。
余聊便道:“你这又是何必?”
缭公子笑了笑,那笑若春花烂漫,却化在顷刻之间,“我守不住她,总要守住她留下的东西。”
余聊想,既然那个女人算无遗策,那总是能想到若然有一天,晨昏楼被毁,该怎么办?所以说不定,那女人还准备了第二套方案。行,那先照着剧本演下去吧。
“我在黑牙山见过阿九,是她助我救出了少庄主。”
缭公子的身子猛然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在黑牙山,为何我没见到她?”
余聊道:“那个她是从几百年前过来的,她到无底洞里找你,说你消失在了苍卒平原上。但她不能见现在的你,不然会导致时空的失控。”他说着顿了顿,看见缭公子的神色渐渐苍白,“不过,她倒是见了你。你前来救少庄主的时候,她就在那堆魔族中,远远地看了你一眼。”
“然后呢?”缭公子一把抓住余聊的衣袖,眼中带着血丝,万般急切。
余聊摇头,“没有然后,然后她就消失了。”
“他没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给我?”
余聊继续摇头,“没有。不过她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缭公子眼睛一眨,瞬时落下泪,“那时候的她,是不是还是本来模样?”
余聊听到,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什么模样有什么打紧,难道她毁了容,变成我这个样,就不值得你为她流眼泪了?”说完这句话,余聊自己也愣了,难道说那女人为了创造一个他,便自己毁了容?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如此之狠?
缭公子又是一震,这一震,过了好久才恢复,喃喃道:“我只想,让她从那场帝王之梦中醒来。我只想知道,当年将我行踪告知神使的人,到底是不是她?我只想让她后悔,不能那样对待老三。我也只想让她知道,不要沉溺于血腥杀戮、帝王霸业。我那样对她,她那样聪明,应该是懂得,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夜晚的风掠过林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人在说话。但仔细听来,却是什么都没有。
余聊道:“你要对她说这么多话,要让她知道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直接说给她听呢?”
缭公子的声音极轻,喃喃喏喏,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她那个时候是什么地位,已经什么都听不入耳了。自从她杀大哥开始,老三、老五、老七,哪一个的死不是与她有关。因为被逼迫,她可以杀大哥,因为政见不合,她可以毒杀一直照顾她的老三,害怕老五功高震主,她可以逼死他的夫人,逼得他孤身一人远走他乡,为了镇压异端,她可以活埋了抚养她长大的老七,这样一个人,哪有什么资格说,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将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他不这样说给自己听,他随时就会崩溃。
听到那些话,余聊突然感到郁结难舒,不知怎的,没拦住嘴巴,“我不知道你们的过去,但是我知道,一个愿意孤身犯险,一次又一次到下土找你的女人,一定是真的在乎你。为了不让少庄主的时间陷入死循环,几次变更计划的人,心里也一定有着善良。事,如果是做错了,逃避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将记忆里的她变成那样面目可憎的样子,来宽慰你的后悔莫及,也是于事无补。她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不要让你的软弱逃避蒙蔽了心智。你这般说她,连我都看不下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余聊说着,拍拍缭公子的肩膀,便缓缓出了院子。冷风,黑林,星空,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夜晚,发生的故事也不知在谁的剧本上,总之,他是把握不住了。
那院子外,黑漆漆一片,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能看到近处的枝桠和乱草,再远一些,全部被吞没在黑暗之中。百丈开外,亮着灯火,似乎显出了一条下山的道路。
跨过草丛树林,果然是那条下山的石阶,那两旁点着烛火,正烧得明亮。余聊沿着石阶,逐级下山。
走到半山腰上,看见一席火红的铠甲,厉将军站在烛火旁,映着火光,愈加鲜亮红火。他的刀就扛在肩上,半蹲着身子,捏着刀把,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出鞘。他就在这样的姿势下,问余聊:“予帝的印章,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余聊万分镇定,道:“她给我的。”
厉将军僵硬地一笑,“那个印章是八哥送给她的,她一直收得很好,时时把玩,后来她上了一趟黑沼泽,就再也没有见过。难道你是从黑沼泽里出来的?”
余聊道:“八哥?刚才缭公子在,你怎么没叫一声?”
厉将军脸色一沉,“胡扯些什么,八哥已经死了,早就死在了苍卒平原上,后来回来的那个家伙,我绝不承认他的存在。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刀,也是个急性子。”
余聊取出那枚印章,放在手心,轻轻地抚了抚,“这枚印章,本来就是我的,自然在我手中。”他说完,看了厉将军一眼,便径自从他面前走过,悠悠然下山。
厉将军怔在那处,移动不得。
余聊走出十来步远,悄悄松了口气,这长得像就是好,唬人也简单。
突然,腰间一沉,没想到那厉将军追了上来,一把抱住他,头埋在他后背心里,开始说:“为报你养育之恩,我替你守了十二年边疆,又守了三百七十四年的边境,过了今年四月,便是三百七十五年。岁月漫长啊,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相信你不会死,一定会回来。上次在西方边境,缭公子把你救出后交给我,我就有所怀疑了。因为只有从神册上除名的我们,才能在根源里不遭到雷击。
我不像凡王、北主他们,我只是个武夫,不知道你又在想什么计划。但是这一次,你无论做什么,请一定带上我,我绝不会坏事。这近四百年,我活得太累,若这一次你让我去黄泉,我也认了。”
余聊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阿九的言行,模仿着说道:“看来我没有被雷劈死,是暴露我的身份。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同,在你的时间里,我已经死了,所以,若你要去黄泉,也请一个人去,我现在并不需要你,但是这凡世边境,需要你。”说完,他明显感到腰上的手臂一僵,然后那手臂缓缓抽离,响起了铠甲的摩擦声。
余聊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厉将军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抱着刀,说道:“四百年,我只为你守到四百年,养育之恩也该报了。”
余聊叹口气,继续下山去。
下到山脚下,十二将军已准备了车骑等着他。十二将军怀里抱着一个盒子,他的手指攀在盒子边缘,骨节发白,神色却依然冷清。
余聊看了一眼盒子,道:“这次回去有车子坐,骑兽颠得我浑身疼,将军你实在考虑周到。”
十二将军道:“不是回去,你要去的地方是万象城的学府。”
余聊眉头一皱,“那暗希呢?我要见他。”
十二将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余聊突然感到后脑勺上一击钝痛,转头一看,那车子里出来一柄剑,正敲在他脑袋上。随后,剑的主人也出现了,长发束起,一身劲装,竟是三九阁的老板娘—千姻。
千姻出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男人呢?”
余聊头一昂,“找我男人干什么?”
千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十二将军,然后把手里的一件东西扔给了十二将军,“给你男人,一年份的药量,不吃会死的。”
余聊,“…… ……”
千姻伸手抓住余聊衣领,往上一提,便将人提到了车子上,然后一把推进车子里,道:“有我凡世第一高手给你护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赶紧给我把东西弄出来,我也好回去接着赌几把。”
十二将军将东西放入怀中,抱拳道:“有劳姑娘了。”
千姻也是一抱拳,“不客气。你愿不愿意也做我男人?”
十二将军笑道:“在下心中已有人了,怕辜负了姑娘。”
“爽快。”千姻拱了拱手,揽过骑兽的缰绳,一抖,“万象城,老娘回来了!”那拉车的骑兽吃痛,猛地向前窜去。
余聊刚爬起来,车子蓦地一动,将他向后一扑,又摔了个狗吃屎。他晕乎乎地站起身,看见座位上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正是泺婴的老姐。
那老姐见他想起来,突然抬脚一踩,重又把人踩回了车板上,道:“行啊,把我扔在雾里边,要不是我自己出来,我就被军方的火炮轰成一堆渣了。”
余聊心想,这是谁给的配置,不到万象城,就要被这两个女人给弄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求饶,“我们不回来找你,真的是身不由己。当时自身不保啊,你可得明察。”
这时,外头千姻的声音飘了进来,“你这个搭顺风车的,记得给我留条命,我也好给个交待。”
泺婴的老姐这才松了脚。余聊赶紧从车板上爬起来,到座位上坐着。
“余聊,能得到千姻护卫的人,放眼整个凡世,只有予帝。你能有此殊荣,看来是不简单。”
余聊赶紧摆手,“泺婴的死没有内情,就是我说的那样。”
“我在这车上搭一程,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泺婴老姐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晨昏楼毁在了炮火之中。”
余聊道:“我知道。”
“然后,万象城的崩坏停止了,雾气不再涌出,整个结界又恢复了本来模样。”
余聊一愣,凡王毁了晨昏楼,反而歪打正着?
“好了,你自己想吧。”老姐说完话,闭上眼睛休息。
余聊打量了她,她的草鞋已磨破了,衣衫上也全是风尘,看来是连着赶了几天路。这个凡世进入了特殊时期,谁都在忙着。看来他自己,也要忙起来了。余聊也便闭上眼睛,养养精神,他一直在别人的局中,而今,终于要请别人入他的局了。
马车一路行驶,在半途上放下了泺婴的老姐。那两个女人连一句告辞都不说,便匆匆上路。
马车一路进了学府,那里有着凡世最为巧手的工匠,和最富有创造力的设计师。车中的余聊闭着眼睛,无心欣赏任何的沿路景色,外头的嘈杂也被隔绝在心门之外。
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他需要将这个机器做出来。他在心中反复地将整个装置拆卸和组装,将每一个要点一一记在心间,如果踏错一步,便是机毁人亡的惨剧。
蓦地,那车子停了下来。外头的千姻敲敲车门,道:“到了,学府机造间、金水间、药石间所有的工匠和学徒都在这里了。”
余聊闻言,撩起车帘踏出车门。那外头果然罗列着上百人,紧紧看着他。他站定,道:“听着,我是漠,当年不才,被尊为南主,统领学府。今日,我回来了,我要你们,和我一起,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炸飞南方黑沼泽的魔族,为凡世永除祸患。”
66、新的世界
一个月的时间,如烟的翠柳换上了碧绿的眼色,嫩黄的野地也是出了层高挑的芦草。万象城内渐渐冷清,随着政务机构的搬迁,森罗殿的拆卸,那个不可一世辉煌百年的都城终于逐渐沧桑沉寂,曾经繁华拥堵的街市如今罗雀栖息,多了几分寂寞的场景。
余聊站在一片空旷无垠的野地上,那里曾经亭台楼阁,玉宇琼楼,是万象城内一大胜景,是被称为森罗殿的地方,而今这块宝地,已是一片荒芜,再无人烟。
向北望,可以直接看到神宗殿。那里有一座七层的塔楼,还有一座贮藏书籍史料的宏伟宫殿。但是周围那绵延百里,不见尽头的高墙却没了影踪,只用了一层黑布围在那里,在日光下,可以依稀看出层层叠叠的晶体形状。
他造的机器已经送往那堆晶体里边,他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人。
南边的日光一暗,两匹马从那里跑来。
不坐骑兽,倒是骑马,可是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