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临观是很多小队员暗暗崇拜的对象。样子酷,做派酷,打球更酷。平常没什么机会发花痴,现在当然要肆无忌惮地发一下。唱至高朝,小队员们那边的叫声和笑声,恨不得都要盖过高临观的歌声了。
这种情景下只有乔云他们笑不出来。虽然高临观始终不曾抬起眼睛,棒球帽也遮挡住了他一半的表情,但他那样清清楚楚地唱着:
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
真要是能忘,哪怕忘一秒,一分,一天,都是好的。尽管高临观一直都过得平静自然,从没表现过什么悲伤难过的情绪,可那种凄凉孤独,又何必用眼看才能发现呢?
乔云永远忘不了突然接到纹身店老板电话的那个大年二十八的夜晚。
就是他当初去的那家店,不知高临观后来怎么和老板混得那么熟的,居然在年二十八晚上把老板约出来特意为他纹身。他要求老板给他在背上纹一幅完整的“寒梅报春”图,还不要电子扎针,非要手工刺。
老板打电话给乔云,说高临观晕过去了,问乔云方不方便来接一下。
乔云开车把人弄了回来,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没敢看他的背。
这事黎远岸知道以后,脸都憋青了却还是没忍心骂出来,只是丢下了一句分量极重的话:他要是知道了,也会难受的。
高临观平静地表示明白,然后照常训练、比赛、生活。
他已经活得太平静,异常清晰地知道怎么安排每天的训练计划,也知道怎么有条理地比赛怎么有目的地放松。他像标本一样把所有的事处理得很好,非常好,不能再好。
唯独让人感受不到,他有哪怕是一刻的真心欢愉。
乔云有时也会幻想一下要是余剑锋突然从自己生命中凭空消失一点音讯都没有,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可这样的假想持续不了半分钟就会被身旁缭绕着的无处不在的余剑锋的气息所打断。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高临观所尝试的那种“老人球”式的新型打法开始慢慢取得成效,并且走向成熟。他不再在场上高速奔跑,而是通过绝对精准掌控球的落点来限制对手的球路,放慢对手的速度,让对方一点一点陷入高临观的节奏里,跟着自己慢慢的走,直到崩溃。
这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是没有人能找到突破他的办法。
他从阳光下的雄狮转而变成了暗夜里的毒蛇,你明知他想干什么,却永远不知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出那致命的一击。
其实这一切的诀窍都只有一个字:苦。
就像失去了小龙女的杨过只能把黯然销魂的相思愁苦寄托在武功里,日练夜练,终于练就盖世神功;高临观现在依赖羽毛球已经到了依恋的程度。他训练的刻苦是所有运动员都拍马难及的,而且他成天对球技球感球路的钻研,也几乎成了本能的习惯。
他闭着眼隔网冲对面的羽毛球筒练扣球,直到百发百中;他搓网前专挫贴网球一练就是几百个,直到连续放5个滚网都不成问题;他为了判断球路,在训练场上看,电脑上看,MP4里听,直到不管有风没风都能随意判断出一只球是要出界还是要挂网。
这些都不是多么神奇的训练方法,只是没有人能这样神奇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第五十七章
开年四月份的汤姆斯杯男团比赛里,金耀中、程郢等年轻运动员大放异彩。
其实黎远岸历来都把这种团体大赛当作优秀运动员的练兵场,而很多天才球员也正是以团体赛冠军为起点去创造辉煌的,比如高临观他们。然而这一次,小将们力挽狂澜的惊艳表现还是让大家都感到始料未及。
决赛中国对阵的是马来西亚,开局高临观1:2输给了木崇岭。两人都是现今羽坛天王级的选手,每一次交手都被媒体大炒特炒;一如当年的“高陶之争”,现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高木大战”上。这一次也是木崇岭在中北奥运以后第一次在大赛中击败高临观,终于算是报了回仇。
其实顶尖高手交锋根本没有绝对把握可言,胜负都在毫厘之间。但高临观作为打头阵的,又是多年团体赛不败金身,这一输立刻就对后面士气造成了重大影响。虽然一双风云组合和二单金耀中力挽两分,然而二双的许尘陈华还是没能挺住,又输一阵。这样一来中国和大马战至2:2平,最后定胜负的关键一局竟压在了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将程郢身上。
程郢是湖北荆州人,但由于湖北的羽毛球整体实力不强,没有十分出色的专业省队,所以程郢很小便背井离乡来到福建,是从福建省队入的国家队,因此也算是高临观韩眉他们半个老乡。
程郢还在省队那会高临观韩眉已经是世界冠军名满天下了,时常被福建的父老乡亲们挂在嘴边赞叹不已,这也给程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也会常看前辈们的比赛,然而那么多的世界冠军程郢第一眼喜欢上的就是高临观,之后看来看去,还是最欣赏高临观。那霸气的球风时常让程郢不由自主地跟着热血沸腾,就如同身临其境自己在场上打球一样。
后来终于进了国家队,和偶像的距离更近了,程郢也格外有动力有激情,不断拿高临观作为榜样鞭策自己,进步神速。
其实程郢也从没想过会和高临观有什么深刻的交情,毕竟他们不是同一批的,隔了好几岁,也几乎隔了一个时代。然而一件小事打乱了原有的种种界限,让他神奇般地慢慢走进了高临观的世界。
那是高临观眼睛刚做完手术回到训练场“听球”的时候。程郢和队友在练习对抗,高临观正好站在他们这一组听。队友一个球快速推过来,很明显是个出界球,但不巧那球正冲着高临观的方向去,于是程郢想也没想举拍一挡,结果理所当然这一分就丢了。高临观也听出来了那是个外球,很奇怪地问程郢为什么要接,程郢不好意思地照实答了。当时高临观什么也没说,但那之后便对程郢有些另眼相看。
小队员们都有点“怕”高临观,说是怕,其实应该是一种敬畏。不单是因为他头上太过耀眼的光环,更因为他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孤独感和疏离感,特别是手术之后。但程郢并不觉得高临观难以接近,相反,越接近他便越能察觉他的柔软和善良。他是那种把别人对他一点的好都能记在心里良久不忘的人,也是那种无论被怎样伤害过都终究会选择原谅和宽恕的人。
程郢和高临观熟了以后便总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他,有时连“临哥”都不叫了干脆直接叫哥,蹭他吃的蹭他玩的想怎样就怎样,反正高临观始终都很好脾气地任他欺负随他厮磨。只是高临观在场上和场下是完全不同的,训练起来对自己要求严苛,对旁人也不客气。程郢最害怕的就是和高临观打对抗。本来高临观水平太高就容易压迫对手的发挥,程郢每次对着他都紧张,一紧张失误就格外多。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次汤杯之前队内集训的对抗赛,程郢又没打好,当时高临观就火了,直接一掀网子走过去厉声道:
“你是怎么回事?这是比赛,你这种乱七八糟的打法根本就是对比赛的亵渎!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对手。程郢,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
程郢当时太慌张了,冲口就答:“不是,哥!我……我不敢跟你打……”天知道他其实不是这意思,他是想表达“不敢不尊重你,实在是跟你打太紧张”,结果一激动就说成了那种效果。于是高临观更是火冒三丈,直接把小孩拉到身边拿拍子抽屁股,一连抽了十几下。
整个球馆的人都看着他们,程郢恨不得挖个坑把脸埋进去。挨完了打,小孩可怜兮兮地揉着火辣辣疼的屁股,一句话也不说低头撅着嘴无声地同高临观置气。高临观知道自己有点太着急过火了,叹口气轻轻拍着小师弟的腰,“别把私人感情带到比赛里来。你还小,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休息会,打起精神和我再打一场,我要看你真正的实力。”
结果那一场对抗程郢带着悲愤的心情置于死地而后生,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最后赢了高临观。按规矩输的人要被羽毛球抽屁股,临观笑着走到网边弯下腰主动认罚让他抽。“小郢,记着到时候真正上场比赛以后就这么打啊!适当地让自己愤怒和兴奋起来,知道不?”
所以面对汤杯的最后一场比赛,程郢一上场就记起高临观的教导——愤怒感和兴奋感。在家里球打得不好挨师兄的板子算不得丢人,在这里球要是打不好丢了汤杯,那才真的是奇耻大辱。看着对面想和中国队争团体冠这至高荣誉的马来人,程郢竟真的产生了愤怒感,一路下来都是搏杀球为主,最终2:0击败对手,一锤定音,为中国队完成了汤杯四连冠的伟业。
第五十八章
接下来的世锦赛,高临观和金耀中包揽了男单冠亚军,风云也蝉联了男双冠军,中国队整体势头强势,就等着马上便要来临的亚运会了。很多人都想在这一届的亚运会上创造奇迹,比如高临观——他已经拿遍了所有世界大赛的冠军,独缺这一块根本不属于世界大赛但意义远甚世界大赛的金牌。
高临观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人推着走。其实对于拿冠军这种事,他只有在第一次和韩眉他们举起汤姆斯杯的时候才真正感到纯粹的快乐,因为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但在那之后,人们说,你还不是单项世界冠军,因此他又拼命努力拿到了世锦赛冠军;可世锦赛夺冠完了大家又说,你还不是奥运冠军,因此他又加倍努力终于奥运加冕。现在已经是“全满贯”了,他的老冤家陶霏却还挑衅他说:高临观毕竟在亚运会上没有冠军,这一点不如我。
高临观天性是永不服输的,尽管知道这样的较劲已经无足轻重,但他还是想不断地超越自己,无止境地攀登高峰。
中北奥运完了以后就有出版社联系过他,问他想不想出自传。当时他根本无此心情,况且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没有回顾人生的必要,因此就拒绝了。而现在他接下了出书的邀请,开始一边旅行一边回忆,一边跋涉一边沉淀。他用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灌篮高手》片尾曲里的一句歌词做了书的题目——
Until end of the world.
亚运会之前国家队去崂山集训。几乎所有队员都痛恨爬山的体能训练,因为每次爬山都会把人累成狗。爬第一轮的时候几个老队员还勉强能跑在队伍的前列,等到两三轮下来,往往他们就垫底了。当然,像高临观这种宁肯全身抽筋也要冲在第一的怪物不算。
黎远岸趴在山顶的护栏上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终于,好容易望见了老远的树丛里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不由皱着眉冲底下喊道,“快点快点!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你们这哪像世界冠军?水货的世界冠军!”
乔云和余剑锋终于气喘吁吁地拖着腿到了终点。乔云扶着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边抹汗边苦着脸答道,“我真不行了我腰疼。”黎远岸眉锁得更紧了,“腰怎么又不行了?前不还好好的吗?这两天又没变天又没比赛好好的怎么又疼?”
余剑锋心虚地红了脸。黎远岸顿时就明白了,又好笑又好气,揪了两人的耳朵骂道,“年轻人,节制点好不好?马上大赛了不知养精蓄锐保重身体啊?”余剑锋更是脸红得一塌糊涂,反而乔云早习惯了师父的戏谑,特不要脸地摆出了一副楼忙相,“大赛前要节制,大赛中要节制,大赛后节制!黎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能有几天不节制?您也说了,年轻人嘛。如狼似虎的年纪哪里节制得了……”
余剑锋已经要疯了,赶紧捂住乔云的嘴避免他跑更严重的火车。黎远岸简直不知该骂什么好,索性换开话题把苗头对准余剑锋,“那他腰疼爬不动你又是哪疼啊?也跟蜗牛似的捱到现在才来?”
乔云终于成功地挣开了余剑锋的手,顺嘴便接了一句:“他心疼。”
说真的,两个人一起登山的感觉和一个人完全不同。两人一起,虽然为节省体力也根本不会说什么话聊天什么天,但听着对方有节奏的呼吸,感受着彼此身体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在长长的山道里行走或奔跑,依然会觉得有双倍的能量在支撑自己。
高临观自传已经弄了一两章了,乔云看过一眼他的序言,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在青岛进行体能训练爬崂山时,我总会感觉特别特别的累。无论是爬山还是比赛,每当站在世界之巅,我心中都会浮现出五个字——那又怎么样?”
那种站在高处不胜凄寒的感觉从字里行间呼之欲出。乔云也想过,自己也常常站在世界之巅,为什么却没有高临观的感触呢?
而就在此刻,当他回过头,看到身后正站在阳光下伸着懒腰的余剑锋时——
他就知道,他永远不会有那种感触了。
第五十九章
全队的人都知道,余剑锋和乔云是顾家好男人的模范典型。每天训练结束以后,两人都要回家吃个饭,陪家人待两三个小时再归队(羽毛球运动员每天必须睡在队里的“天坛公寓”,晚上会查房)。虽然他俩家离总部还比较远,北京又老堵车,但只要没有意外情况,他们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家。
他们俩的关系在队里是半公开,特别熟的教练和队友都知道,一般关系不知道的就只是觉得因为他们的房子正好挨在一起所以两人总是同进同出,反正这么多年两人干什么都形影不离,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其实每晚两家人的饭是一起吃的,基本轮着来,有时是乔妈妈做有时是余妈妈做;在极少数情况下小鱼儿撒个娇,余剑锋便亲自操刀下厨伺候儿子。小鱼儿主要是跟着乔妈妈住,首先是由于当年他刚来就是乔妈妈照顾的,天然和乔妈妈亲近些;再就是余家的家长因为小鱼儿跟了余家的姓,总感觉对乔家有愧,也愿意多补偿乔家一些。
老人都是“隔辈疼”,就连余老爹这么严厉的人对孙子都是宠爱有加,更不用提乔妈妈她们了。在爷爷奶奶的娇惯下,小鱼儿虽然才两岁就已经淘气得不得了了,比余剑锋和乔云小时候加起来还厉害,简直插上尾巴就是个猴。
乔云对此深表忧虑。因为他和余剑锋每天陪孩子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也是满心爱怜对孩子予取予求,只会陪他玩而很少管教他。所以这娃几乎就没个怕的,成天调皮也没人镇得住他。有时候他闹得过分了,乔妈妈吓唬他“叫你爸和你爹打你屁股”,他也从来不害怕,还嬉皮笑脸的,压根不把他俩爹当回事。
余剑锋从来不担心,宽慰他说,孩子的童年本来就很短暂,这时候不闹腾啥时候闹腾去?正因为他这么调皮,活泼好动,才说明他聪明,有益于智力开发。不过这倒也有道理。小鱼儿的运动天赋似乎真的异于常人,才两岁人还没有球拍高,居然就能拿着羽毛球拍像模像样地接那么两三个球了。乔云他们也常把他带到队里玩,因为那里所有的叔叔阿姨都喜欢他爱陪他玩,所以他对羽毛球也有本能的喜欢。
但乔云仍不希望他将来走上专业运动员的道路。这条路有多苦有多累,没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自己受过的这份罪哪里还舍得孩子再受?不过黎远岸笑着说,这真不是你能决定的,他长大了要是自己喜欢,你还拦得住不成?他从小生长在羽毛球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我倒觉得他将来子继父业的可能性极大。
这一点乔云心知肚明。小鱼儿从小就很有个性,脾气也倔,打定主意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手,不喜欢的怎么劝都不肯接受。就比如吃饭吧,他居然和乔云小时候一样,挑食挑的厉害,也是只爱吃麻油拌饭。每天晚上劝他吃饭都是全家人的噩梦。这个时候乔云才苦笑着对老妈和余剑锋说,“我总算知道我以前给你们带来多大的困扰了!”
余剑锋白他一眼,也不在父母儿子面前下他面子,转而继续去冲儿子瞪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