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叫人发疯的堵车中捱到了医院。乔云和余剑锋一左一右搀着高临观慢慢往前走,黎远岸则已经飞奔到医院里去挂上了号然后联系熟人,找最好的眼科医生。
最后检查出来,是高烧未加护理和精神过度紧张压抑导致的视网膜脱落。还好送来的及时,做手术恢复视力的成功率还比较高。
目送着仍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搀进手术室的高临观,黎远岸颓然坐在了长廊的椅子上。乔云看着他鬓边几乎都要全白了的头发,顿时呼吸都沉闷了许多。“黎导,您别太着急了,这手术不要紧的,临观很快会好。”黎远岸重重一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光治好眼睛又有什么用?你们也看到他那样子了。”
就在黎远岸和乔云相对无言的时候,余剑锋突然开口道,“我觉得可以打电话告诉临观的父母,这个时候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安慰了。”黎远岸眼睛顿时一亮,立即站起来道,“对!对!我想到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但要叫临观的父母,还要叫韩眉的父母来!”
手术很成功,只是视力还需要一点一点恢复。高临观戴着眼罩,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成日成夜地昏睡。他的烧总是不退,急需营养,可他拒绝进食。医护人员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给他输营养液。黎远岸又气又急又心疼,却又说不得打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他家长早点赶过来。
终于在第三天的早上,高家和韩家的父母一起到了。之前黎远岸在电话里已经把高临观和韩眉的事明明白白告诉了两家家长,所以两家的妈妈几乎都是一路哭着来的。待真正看到了病床上的高临观,高妈妈更是心如刀割,上去握住儿子的手就哽咽得再说不出一句整话。
高临观刚从乱糟糟的梦境中醒来,怔忡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妈妈,麻木了许久的心登时像被一股巨力撞了一下似的,整个都抽搐起来。他勉力笑着拍拍母亲的手,有些痛苦地拉开自己干枯得几乎发不出声的声带,“妈……别现眼。我好多了。”
韩妈妈的眼睛也红了,上前抚摸着临观的脸,“都瘦成这样了,还好呢?怎么一个二个都不让爹妈省心呢?”
高临观之前听出来有好些人的脚步声,但此刻才听到韩母的声音,脸色陡然变得惨白,“阿姨……您,您怎么也来了?韩……韩……”他心慌得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不能忘记韩妈妈每次笑着搂住他和韩眉两个人交待他们要好好照应彼此时的神情。他该怎么向韩父韩母交代,他把韩眉照顾成了什么样子?
“小眉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傻孩子,那是他福薄,又不关你的事。”韩父一眼就看出了高临观的愧疚和紧张,连忙开口安慰道。高临观越发难受得抬不起头,“对不起……叔叔阿姨,还是我没照顾好小眉。您……您二老还这样大老远赶来看我,我……”
韩妈妈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们已经有一个儿子孤孤单单躺在医院里没人照顾了,这唯一还剩的一个儿子,哪里还舍得不管?”
高临观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立即明白过来韩母话里的意思,浑身猛地一震,良久良久,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辛酸悲苦霎时从四肢百骸狂涌而至,直直冲向心头。他突然放开嗓子如孩童般嘶声嚎哭,仿佛要哭到天崩地裂。旁边看护的小护士都吓傻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在这里尸体一般安安静静躺了三天的人。
他们哭得投入,还是小护士最先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摆着手劝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激动!眼睛还没好全呢,这么苦要不得啊!”两位妈妈这才赶紧拍着儿子的背劝慰,哄他万别再哭了。
高临观掀开被子,摸索着爬下床,还没等韩父韩母他们反应过来就“咚”一下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爸妈,不管小眉回不回来,认不认我,我从此以后都是您二老的儿子。”
第五十章
家人的支持鼓励,特别是韩眉父母对他的承认,就如一注强心剂一样注入了高临观体内,让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他开始努力吃饭,努力配合治疗,努力恢复精神面貌。
乔云曾故意逗他说,“韩眉这不孝子,连爹妈都甩给你养了,他倒也真够省心。”高临观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他比我辛苦多了。我还有家人,有父母,有队友。他一个人在美国,他有什么?”
又过了几天,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韩眉的手术成功了。只是,在和韩家父母通完最后一次电话以后,他就彻底没了音讯。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不过高临观只要想到他是健健康康的,就已经无比满足。他养病期间,黎远岸又一次问他,“高临观,你现在能想清楚你是谁吗?”高临观想也不想便答道,“国羽队员啊。”黎远岸笑着摇头,“不。国羽队员成千上万,但高临观就是高临观,独一无二。接下来的奥运周期里,你要重新给自己定位,你要认真想想在为什么而打球,想想你到底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从现在起,你可以自己制定训练计划,我们教练组会协助你,辅导你,但不再替你做主,强迫你接受。”
高临观的心潮一阵一阵澎湃着。他突然感觉黎远岸把他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不,准确说是他早已站在那个平台上,而黎远岸把挡在他眼前的幕布猛地掀开了,他一下子看见了更为高原的天空,和更为辽阔的大海。
他想明白了。韩眉在离开羽毛球这个他们熟悉和深爱的领域之后,不惜隔绝自己、重塑人生,也要像巨人一样站立起来。那么,他高临观该做什么,难道不是不言而喻吗?
他知道韩眉的“英伦奥运之约”不过是随口说的,但他从这一刻起,愿意把它当作最重的诺言去践行。
你能不能重新攀登人生的高峰,我决定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有——
站在世界之巅,等你。
因为我的爱人是韩眉,因为我是高临观,所以只要我还拿着球拍,就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适应强光的时候,高临观就回到了训练场。除了练体能外,他还会站在球场边上,闭着眼仔细聆听球拍击球、脚步移动、甚至风的声音。这是他灵感突发的训练方式,因为在他失明期间,他发现自己其他感官变得灵敏异常,有时甚至会出现一些类似于“预感”这样灵异神奇的感觉。因此他听球,听的是一种高强度的精神对抗,他直觉这样会对他将来预判球路大有裨益。
唐玉龙非常赞赏他的标新立异,并且一再鼓励他多开动脑筋,去“悟球”,去寻找最适合自己的训练方式。高临观就在此时提出了一个还不太成熟但绝对有价值的想法:“唐导,我一直在琢磨运动员的运动生命为什么不容易保持长久。现在我隐约有点明白了,因为很难有人能对自己的身体做到绝对精准的掌控。我这段时间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开始觉得,我的打法需要改进,否则一定不能长远。陶霏年轻时靠暴力扣杀和细腻小球克敌制胜,我也是喜欢犀利进攻的类型,但是一旦年龄往上走,难保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陶霏。我想尝试去打'老人球',就是以拉吊控制为主,能保证在困境、甚至绝境中都有控制敌人的能力,而不再猛攻猛打,不再过分耗损精力体能。但具体要怎么做,我一时还想不太清楚,需要您帮我。”
唐玉龙微笑着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尝试。要想达到你说的那种境界,你要锻炼的第一步就是控制力。不仅是对球的控制,还有对人心的控制。临观,你要是能做到半年之内不摔一次球拍,我觉得就差不多了。”
如果你一生中注定要打很多很多仗,又难,又艰险;那么请记住,要先战胜自己,才能战胜敌人。
其实高临观根本不用通过克制脾气来锻炼自己,仅是克制每一分每一秒对韩眉的思念,就已是最艰苦的淬炼。起初,他只要一下训练场就会想韩眉。吃饭想,洗澡想,梦里也想。他不得不努力去逼迫自己不断钻研球技,才好稍缓那相思如焚的滋味。
慢慢时间久了,他才终于学会了调整和控制。不是不想了,而是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别再让眼泪掉下来,而是让嘴角翘起来。想起那个人的时候,笑着说小眉,我天天挂念着你,你也一定是这样挂念着我吧。
那个旧手机早欠费了,他给韩眉充了话费进去。从没指望他会开机,但还是每天晚上都会给他留个言。
一辈子太长,充满未知。挣扎着活在俗世里的人,就算有再多不如意,也要让自己执着地相信点什么,才好一个脚印,坚定地走下去。
第五十一章
也是这段时间队里发生了不少叫人难过的事,气氛一直很压抑。乔云和余剑锋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快一岁了的小鱼儿带到队里来玩。
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好了北京的户口,学名也去好了,就叫余巧。其实余剑锋原意是让他叫“余乔”的,乔云不同意,说又不好看又不好听,寓意还太明显。两人争执之下折中取了这个简洁大方的名字。
小鱼儿原本就漂亮,在两边爷爷奶奶的精心照料下,现在更是粉琢玉砌的可爱。尤其一双大眼睛,跟两丸黑珍珠似的,灵动水润,喜怒哀乐全在里面。孩子一抱到队里就被队员们疯狂地围观了,特别是女队员们,个个抢着要抱,对宝宝又亲又捏,直把宝宝弄哭了才稍稍收敛。
小鱼儿非常聪明,现在已经能准确叫出最亲的家人了,于是向站在一边笑嘻嘻的乔云挥动藕节似的小胳膊哭着喊道,“爹爹!爹爹!”乔云赶紧过去从王仪手里把宝宝接过来,只拍了两下小鱼儿就不哭了。
“云哥,宝宝居然叫你爹爹呀!”“废话,我不他干爹么。我们苏州话就这么叫爹的。”“哇塞云哥太有当爹的范儿了,从前没看出来呀!”“羡慕嫉妒恨吧?”
乔云抱着孩子冲队友们可劲儿得瑟,笑得眉眼弯弯。余剑锋换完衣服走过来,就正看见了这一幕。
“爸爸!”小鱼儿最先看到他,兴奋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乔云转过身,等他走进了便把孩子递到他怀里。大伙这下更是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宝哥这孩子真的好像你啊!”“对啊特别是眼睛。”“宝哥~真是你领养的不是私生的?”
本来是玩笑话,但余剑锋素来在原则问题上一丝不苟,一听到这就沉了脸。乔云知道他脾气,赶紧冲说那句话的小队员皱眉摆手,然而还是晚了。余剑锋提高了声音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乔云拍拍小队员的肩,轻轻道,“以后别这么和你宝哥开玩笑了。”又呼噜了一下余剑锋的头,瞪他一眼,“阿宝?”余剑锋这才缓和了表情,冲有点难堪的小队员点了点头。
就当气氛重新转暖大家又开始动手动脚调戏宝宝时,训练的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黎远岸走进场馆,一看到一大群人没热身也没整队乱七八糟围作一堆,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然而等他走进了发现小鱼儿的时候,眼神又立即软了下来。
不过该骂的还是要骂。黎远岸一面骂乔云身为队长不以身作则整队训练,一面顺手把小鱼儿拎过来抱在怀里揉搓,搞得大家都低下头使劲憋笑。
这之后小鱼儿便成了羽毛球队的常客,在各种怪蜀黍怪阿姨和欧基桑的蹂躏之下,他也越来越外向泼辣,不再像刚开始那么认生了。有时候玩高兴了还会拿羽毛球拍乱挥两下,偶尔能命中一个羽毛球,便赢得满场喝彩。
乔云和余剑锋甚至都不用专门陪他玩,因为多得是队友喜欢逗他,而小孩子一旦玩开了才不管亲爹干爹在哪儿呢。他们时常在训练的间隙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小鱼儿开心吵闹的样子,心里都觉得很满足,很充实。
上天赐给他们小鱼儿,这是他们的福气。而小鱼儿能被这么多人疼爱着,也是他的福气。
黎远岸时常说,小鱼儿的到来让整个羽毛球队更有家的感觉了。他还赞因为有了孩子,余剑锋成熟多了,场上打出的每一个球也显得更有责任心,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这不,这一年的全英公开赛风云组合再度登顶,拿到了他们重新配对后的第一个单项大赛冠军。
所以黎远岸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余剑锋他们一样,他倒希望队员们都早点成家。
高临观也极喜欢小鱼儿。但因为不太懂怎么抱孩子,每每一抱小鱼儿,鱼儿就难受得大哭,所以后来他便不抱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家伙,时常露出温柔得叫人难过的笑容。
他说,他很喜欢孩子,可却害怕听见孩子的哭声,一听见孩子哭就觉得整颗心都会揪起来。
乔云叹息,说他其实真的是个心很软很软的人。
第五十二章
这一年的世锦赛,中国队在男单这个项目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高临观状态不佳,在八分之一决赛就爆冷出局;而另外一名老将也没进入八强。因此最后只剩下了金耀中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金耀中这一次出站前腰伤还没好全,现在又面临这么大压力,几乎所有人都不敢说最后结果如何。但高临观却坚持认为,他一定能行。
能让高临观发自内心敬佩的人不多,尤其是在羽毛球单打这个领域里。但他是真心敬佩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师弟。他甚至都不让金耀中跟其他小队员一样叫自己“临哥”,而是让他对自己直呼其名。
主要不是敬佩他的球技,是敬佩他的为人。
金耀中有一位非常严厉的父亲,就是国羽队的一名教练,金柯。他们都时常亲眼目睹金柯直接在训练场上拿拍子把金耀中打得满地滚的场景。一开始连黎远岸都非常不满,劝金柯多少要在外面给孩子留点脸面;但金耀中总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向黎远岸反复道歉。所以后来金柯打他打得再狠,旁人也不敢去劝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高临观才知道金柯并不是金耀中的亲生父亲。金耀中原本也不姓金。他七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双双身亡成了孤儿,而又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愿意抚养他,因此他的羽毛球教练金柯二话没说就带他办了领养手续。为了金耀中,金柯连婚都没结,一个人抚养他长大;也是为了金耀中,金柯一路从市少儿体校奋斗到省队,最后进入国家队执教,陪着儿子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
高临观也问过金耀中,你爸每次打你那么狠,还不分个时间场合,你咋还那么护着他,一点都不恨他呢?
金耀中笑着说,也恨过的,但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他的性子,也知道他是真心望我好,就没什么可计较了。
说起来稀松平常云淡风轻,可只有金耀中自己心里明白,他们父子的缘分是经过了多少坎坷磨难才能走到今天。
刚失去父母被接到金柯身边的时候,他的人生简直一片灰暗。因为金柯沉默寡言,又十分严厉,在训练场上只要他一犯错,金柯便把他按在腿上一顿胖揍,还不许他哭。那时他对金柯真是又恨又怕,每天夜里捂在被子里哭得直抽筋,总幻想着自己的爸爸妈妈能哪一天突然回来把他接回家。
再长大一点,进入叛逆期时,他也曾激烈地反抗过金柯的暴力统治。摔拍子,罢赛,罢练,和一帮毛头小子打架,什么事都干过。他记得最严重的一次是他为了气金柯,故意找了盒烟来抽。那天金柯把他绑在家里的长凳上,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揍得他屁股皮开肉绽。他声嘶力竭地哭嚎道:“你不是我爸!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儿子!你就是恨我虐待我,想打死我算了!”金柯气得胃病都发了,疼得嘴唇一片惨白,却还冒雨把发烧的他背到医院,守了他整整一夜。那之后他对金柯柔顺了许多,因为他发现,挨打再痛,都痛不过看到金柯痛苦的眼神和疲惫的模样时心中翻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