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眉打得非常好。很多年以后高临观在面对媒体时对韩眉的球给出的评价都还是那两个字:完美。或许他球风不如高临观硬朗,球技没有陶霏花哨,球感没有木崇岭细腻,但他站在场上,所有的动作就是协调到了极致,让人挑不出毛病来。顶尖的高手,胜负往往在毫厘之间;可就是那毫厘,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到底是什么。
那决不是技术。
高临观在场下看得满手汗水。虽然场上比分并不胶着,韩眉的动作看起来也非常轻松;可他就是紧张,毫无理由的紧张,甚至心惊肉跳。
他坐不住,一会站一会蹲,停不下来。乔云很奇怪地看着他,觉得那一点也不像高临观。“你怎么了?以前看韩眉比赛也不见你这样啊。”高临观苦笑,眼睛仍黏在场上,“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就在这一瞬间,场上的韩眉突然一下,毫无征兆地丢了拍子,双手抱膝扑地蜷身,发出了一声类似兽类的嘶嚎。
那声音是那么绝望,饱含着毁灭、破碎的讯息,听起来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全场观众都站起来了。高临观觉得自己的大脑一定在充血,否则为什么两耳嗡嗡作响,全身僵麻不能动了呢?他眼睁睁看着黎远岸和队医冲上场把韩眉抬上担架,眼睁睁看着韩眉痛苦得不断摆头,那青筋浮动的脖子不知为何竟让他联想到,被猎枪射中的白天鹅断气前最后昂起的优雅长颈,悲壮得淬了血一样。
韩眉退场时看台上观众发出一阵一阵的骚动,保安不断劝阻疯狂的球迷,她们执意想冲下来尾随韩眉而去。
高临观抬脚就要走,却被乔云死死地按住了。高临观愤怒地红了双眼,乔云却毫不示弱,满脸寒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临观,我是队长,黎导不在你们都得听我的。下一场就是女单,王仪还小,乍逢大乱,要是我们队员都散光了乱套了,谁来给她压场子助威?”“出事的是韩眉!乔云,要是余剑锋进了医院,你还能留在这儿么?”“我能。假如今天真是余剑锋出了事,我还要呆在这。换了我出事,余剑锋也一样。他受了伤,你该做的不是守在床头为他哭,而是站上领奖台替他笑!高临观,你别忘记了,你不仅是韩眉的阿临,还是中国羽毛球队的队员。如果今天因为你带头离场,中国队士气受损,我们最终丢了苏杯,你想想,韩眉会怎么想?”
高临观的情绪一点一点稳定下来,眼神由愤恨到挣扎,由挣扎到无奈,由无奈到悲凉。乔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余剑锋从旁边默然递给他加油棒。乔云走到所有国羽队员的最前面,拿起那只大鼓的鼓槌用力击向鼓面。那一刻,场馆的灯光仿佛一下子全倾洒在他的背影上,蓦然为他单薄的身躯压上了一份浓浓的厚重。“大家都拿起加油棒,给王仪加油!”
当黎远岸带着王仪从后场出来时,观众席已经平静了,队员们都在扯着嗓子给王仪加油,那种呐喊不但激昂,而且悲壮,充满了力量。
王仪有点想哭,但她没有,只是咬紧了牙关。她想她一生都不会再遇见比这更震撼更感人的场景了。黎远岸明白她的想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看看,这就是你的战友们,这就是我们的团队。丫头,去吧,你一定能行的!”
年轻的小姑娘不再像半决赛时那样紧张和惊惶。她握紧球拍,一步一步走到球场中间,眼神坚定得仿佛已走过千山万水。
王仪苦战三局,打败了印尼的头号种子。她跪在地上哭了,队员们冲上场互相拥抱着,都哭了。
中国队员们没有像以往获得团体赛冠军时那样用抛人、抱圈等狂喜的方式庆贺胜利,而是极有默契地排成一行,牵住身边队友的手,向观众席遥遥执意,再深深鞠躬。
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哪怕战友就倒在眼前,我们要做的,也只能是接过他手里的枪,坚持到最后。
这是强者的勇敢,也是深沉的温柔。
这就是英雄。
第四十七章
一份简单的检查结果报告,韩眉却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黎远岸安静地等他看完。
这个结果第一时间是报给教练组的,黎远岸压了一天,待把他认为最完美的计划都筹备妥当以后,才拿着这个结果直接面对韩眉。
“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我已经联系了美国S医院,他们做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有40%,是世界最高水平,以前也有很多治愈的病例。你就安安心心去做手术,好了以后照样可以回来打球的。”
韩眉捏着那几页纸,长长的睫毛如被风吹动的浮萍,轻轻抖动着,眼神中一丝情绪都没有。半晌,他终于开口了,“黎导,我父母还不知道这事吧?”“如果他们没有看比赛直播或者新闻,应该就不知道。没有征得你同意,我暂时没有和他们联系。”“嗯,那就好。他们是从不看我比赛的。”迟疑了一阵,韩眉定定地望着黎远岸问道,“那么,他知道吗?”
黎远岸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韩眉眼圈立即红了,“何必呢。”“你想瞒所有人?”黎远岸皱眉,“这怎么可能?又是何苦?”
韩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无比凝重的目光望向黎远岸,“黎导,我正式向您申请退役。”黎远岸心里咯噔一下,脸立即沉了,“你什么意思?只是一个手术而已,做完了就没事了,为什么要这样?当年乔云心脏有问题,做完手术回来不是照样打到今天?他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
“他有余剑锋我有什么!”韩眉温文尔雅的形象在那一刻突然裂开一道炸痕,他满目浮肿青筋暴起地嘶吼道,“是,我有阿临。可是阿临他永远在我对面而不是我身边!黎导,奥运会以后我就彻底醒悟,我这辈子都赢不了阿临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国家队培养我们不是让我们济济于个人得失的。所以我才那么看重团体,我想,至少我是有价值的,能站在高临观身后做永远的二单,力保汤杯苏杯不失,我也算成功。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连这个机会也不配有了!”
黎远岸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心里像压着大石一样沉痛。他知道,这个曾经单纯、美好、明朗的少年,灵魂正在以肉眼不可视的速度飞快地崩溃着。可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40%的成功率?何必说的这么好听。我的腿我自己知道,我再也站不起来了。黎导,出于师生的恩情,您努力想挽回我,我很感激。可我心里有自知之明,我清楚,其实您并不再需要我。我伤了,中国队不照样拿苏杯么?我不在了,还有金耀中,还有程郢,哪里会缺人?与其到时候真的确定了我是个残疾人再让您左右为难彼此尴尬,倒不如现在,就放我有尊严地离开吧。”
韩眉出院那天,雨下得瓢泼一样。黎远岸推着他的轮椅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师徒两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撼了——
数十名女孩打着伞拉着长长的横幅,在狂风暴雨里瑟瑟发抖。横幅上写着:“我们最好的韩眉,等你早日康复。”
见韩眉出来,她们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呼啦”一下围过来,拼命把手里的鲜花和慰问品往这边递,周围的保安拦都拦不住。“韩眉哥哥,你好些了吗?”“你是最棒的!”“我永远支持你!”“快点回来打球哦!”……
“永远”,一个多么年轻而荒唐的词,谁也不知道它的期限究竟有多长,可它所蕴含的热烈与真诚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尽管这一刻韩眉的心境灰败苍凉得如荒原一般,却还是忍不住为这样的球迷深深动容。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伸出手向她们轻轻挥动,“都快回去吧,好好读书,保重身体。天这样凉,别冻坏了。我一切都好。”
黎远岸叹了口气,俯下身悄悄在他耳边说,“你看,其实你拥有那么多。这样忠诚的球迷是任何冠军头衔都比不上的珍贵。”韩眉闭上眼,“是啊。可惜,无论是冠军还是球迷,我都不再有资格拥有。”
他们都没看到,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站着没打伞也没穿雨衣、毫不起眼的高临观。他的眼神让他显得又孤独又渺小,像宇宙中最卑微的一粒浮尘。
他没法在这个时候靠近韩眉,因为他懂韩眉的自尊。但他没法不在这个时候守望他的爱人。
那一晚,临观发了高烧。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前老有飞蚊状的东西,他也没在意,只觉得是高烧后体虚头晕的症状。他知道韩眉在隔壁的房间收拾东西,因为轮椅的倾轧地板的声音是那样尖锐,尖锐得就像扯着他的神经不断翻搅一样。他什么也不去多想,拖着仍在发烧的残躯在训练场上狂练扣杀。
这样的精神折磨和肢体强迫,直到黎远岸给他打电话,直到他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韩眉的那只摩托罗拉手机,才终于停了下来。
“临观,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我们在机场,韩眉10:30的飞机。”
第四十八章
是乔云和余剑锋陪高临观一起去的机场。
韩眉走得非常安静,几乎只有高层领导和几个相熟的好友知道。他的退役报告黎远岸也压下来准备等他出了国再发布,以免公众舆论再给他任何压力。他也没有告诉父母。连东西都没带走几件,除了常用的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积蓄。
韩眉坚持不接受国家队的援助,不要任何陪护人员。
所以高临观真的万分感激黎远岸。若非他的再三劝说,自己一定见不到韩眉最后一面。
在候机室大厅见到韩眉的那一霎那,高临观感觉眼前的飞蚊又开始乱窜,且急剧增多。他拼命稳住心跳,反复告诫自己这不是失态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在韩眉身边的椅子坐下来。
倒是韩眉先开的口,“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高临观连打几个腹稿,然后选了最稳妥的一个,“可能没睡好。小眉你渴吗?”说着就从包里掏了一瓶水递过去。饶是气氛如此凝重,一旁的乔云他们都忍不住笑了:“就说了一句话而已,高临观,你hold住行不行?”
韩眉心都揪肿了,却还是勉力笑着,又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傻子。”
之后候机的两个小时里他们俩之间没再说任何一句话。乔云在一边努力找话题和韩眉闲扯,扯到最后连他这种话唠级别的人都有了生无可恋的感觉。
终于到了提示登机的时间,高临观触了电般跳起来。眼看着韩眉就要走了,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小眉,你什么时候回来?”
韩眉装作漫不经心地错开眼神,“不定。做完手术我大概会在国外学习几年,为将来转行做准备吧。”高临观不再问,把手伸进上衣里侧靠胸口的口袋,掏出一个物什塞进韩眉手里。
是那只挂着草莓挂坠的手机。
韩眉心口剧震,突然用力推开高临观的手,“我出国以后就换手机,用不着它了。我不是留在你枕头底下了吗?”
高临观仿佛丝毫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一样,又把手机塞回来,并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挣开,“你留个纪念吧。”
韩眉陡然想到了23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他们情动的那个晚上。他当时如窥见宿命般突然察觉到一种“不可得”的悲伤,于是委婉而坚决地推开了高临观。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假使当初真的和高临观发生了关系,那么,他死也不会再放手。
幸好,幸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想微笑着对高临观说,你还是干干净净的,又那样光芒四射。好好找一个单纯、健康又善良的女孩,把你注定伟大的一生过得完美无瑕吧。
但他这一刻,看着高临观的眼,摸着自己的心,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韩眉收下了手机。高临观此时全身都在颤抖,眼前也一阵阵晕黑,却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韩眉摸摸他的手掌边,笑道,“好啊,去替我把英伦奥运会的金牌拿到手,我就回来。”
工作人员已经在催了。韩眉和乔云、余剑锋一一拥抱作别,然后,自己摇着轮椅,背对他们,慢慢走远。
高临观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韩眉——”
韩眉没有回头,眼泪却已经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了。他知道,高临观是在说——“我爱你”
从前文化课上老师念过的诗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头:“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他们曾经是并立的大树,根相触叶相接,以为可以天荒地老。但是现在有一株树却突遭狂风暴雨……
另一株树,所能做的,不是让他倚靠,而是等他重生。
这不是固执,是尊严。这不是冷漠,是尊重。
所以韩眉再爱高临观,也决然要走;所以高临观再爱韩眉,也不能挽留。
高临观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韩眉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直到飞机的伸缩通道收起来,直到那载着他爱人的冰冷机器轰鸣作响、冲入云霄……
他仍然一动不动,直视前方。
黎远岸他们看他这样,心里都很难过。最后还是黎远岸揽住他的肩,低声劝道,“我们走吧。”
这时候,高临观才慢慢张开嘴——
“黎导,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小临观和小韩眉第一次拿起羽毛球拍,在院子里疯疯打打。他们都喜欢上了羽毛球,因为那纯粹是小孩子能在一起嬉笑玩闹的一种游戏。
长大一点,上了少儿体校,他们还是深深喜欢打羽毛球,因为打球的时候隔着网面对面,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
再后来,福建省队挑中了韩眉却没挑中临观,临观进了八一队。两个少年在不同的队伍里拼命训练,那时候,打球变成了一种追逐,你追逐我,我追逐你。
最后,他们都成年了,成名了,一次又一次隔网相对在赛场上。打球的目的只能有一个——你战胜我,或我战胜你。
在过去二十五年的漫长人生里,高临观生命中最深的羁绊只有两样,一样是羽毛球,一样是韩眉。当然,韩眉也是如此。他们都不曾设想过失去这两样,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
然而现在,韩眉失去了羽毛球,从而不得不失去高临观;高临观失去了韩眉,为此也即将失去羽毛球了。
平常他们开玩笑时常说,“啊,我的人生没有光了!”但此刻,高临观才体会到没有光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一下子就失明了,那无穷无尽的绝望便张着血盆大口迅猛地吞噬和咀嚼他的灵魂。
之前几天老出现在眼前的小飞蚊越汇集越多,变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影,直到终于挡住了所有的光明。无论他多么用力地睁大眼睛,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高临观的人生观一向积极健康,哪怕遇到再大的挫折,都不至于产生完全消极的情绪。他喜欢思考,乐于寻找成功的秘诀和人生的真谛。很少有什么事能真正摧毁他的意志,让他崩溃。
但他在这一刻,心里真的有一个声音在冷冷地诘问:高临观,你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吧?
他想大声地喊,“不!没有!不是那样的!”可他没有任何力气,一点也没有。
在黎远岸他们的眼里,此刻的高临观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浑身上下散发出死寂的气息。有人曾说,在球场上,高临观的那双眼睛就像太阳。是的,不是璀璨的星星,不是柔和的月亮,而就是太阳。而现在,那双眼,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焦距。黎远岸实在看不下去,拿手捂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