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铃声一声高过一声,秦浪不情不愿地睁眼,好容易才睡上一个踏实觉,居然这么不叫人安生。
哎?这是什么地方?
陌生的房间叫秦浪心悸了一下。但恼人的铃声才是重点。坐起来往床下瞧,裤子扔在地上,手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接起来周轶匆匆开始了交谈,秦浪一边应着电话一边四下打量。不大的一间屋子,装饰却做得一丝不苟,不论是家私还是工艺品都很有格调。床是一张单人床,却给人舒适的感觉,一旁的矮柜上放着杯清水,阳光透过不大的窗户晒进来,纱帘与布帘的双重阻隔令它们不那么晃眼。离床不远是一道屏风。秦浪下了床,一边同周轶讲电话,一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舟舟几乎是同时被秦浪的手机铃声吵醒的,这会儿他已经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秦浪不知道在跟谁讲电话,声音听上去很严肃,言辞之间听来,像是工作上的事,语调也很有威严感。舟舟听了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起身去饮水机处给自己接了杯冷水。昨天陪客人应酬,因为照顾秦浪去得晚了,没少被灌酒。冰水顺着喉咙直达胃部,正在醒来的感觉愈发强烈。
因为没有按时去公司,周轶有些事拿不定主意所以打电话过来请教他,秦浪说得尽量言简意赅。周轶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秦浪说不一定,请他费心多关照。问他在哪儿,秦浪说在外面,见客户。挂了电话,他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舟舟叼着烟坐在沙发里,一旁是团在一起窝窝囊囊的毯子。
这样去细打量舟舟,秦浪发现他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大致相同,变化的只有岁月写在脸上的痕迹。与其说显老,不如说给人以稳重的感觉。整体上,他还是那么令人舒服,甚至更让人有安全感。
“起了?”舟舟看向秦浪,平淡地问。
“嗯……”秦浪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清楚地记得,昨晚的舟舟是一副冷酷的神态。冷若冰霜。宿醉也不会抹去那冷冰冰的记忆。显然自己是喝醉了,醉倒在他的俱乐部里。那么这里是……?虽然他那么冷漠,却没有对自己置之不理。到底……
“起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舟舟吐出了一口烟,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舟舟……”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们又不认识。”
“……”
“至少我不认识所谓的‘秦浪’。”
“对不起。”秦浪无言以对。认识那么久,他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名。也没有想隐瞒的意思,离家在外,抛弃了一切,姓甚名谁早已无所谓。一个人在外面,也吃过不少亏,认识舟舟的时候,他已经叫做“何良”了,至少朋友是这么把他介绍给舟舟的。秦的下半部分,浪的右半边。很拙略的名字。却让那时的他觉得有安全感,仿佛那样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什么人。
“去吧。也别再来了。我们还有什么交集?秦先生。”
“我知道你很生气,更知道自己很过分。当初不辞而别,现在又遇到竟然装作全然不认识你……”
“可别这么说。我一点都不生气,相反的,我觉得你不错啊。在我那里的时候,陪我说说话,走了也不拿我东西,还把家里收拾得那么干净整齐,完全不给人添麻烦。至于你不愿意承认认识过我,也合情合理。看看你自己,现在多体面?光鲜亮丽啊。挂着蒂凡尼的项链,手腕上是百达翡丽,身上的衣服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呢?更别提还钓了个那么棒的男人。你认识我做什么?”
“舟舟……你别这么说话……”
“放心吧,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这人活得再不择手段,也不会勒索谁。更别提这个谁,曾经让我那么挂心了。曾经,记住,是曾经。”
秦浪死死地咬着嘴唇,舟舟话语里的冷淡更甚于刻薄。
“出于曾经呢,我也给你提个醒。想要彻底的改头换面,人就得够狠。你还差得远。良心这个东西,最容易出卖你。”
“我不是故意那样的……”秦浪使劲地找借口,“只是……有点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拜托,这是什么拙劣借口啊?
“这世界上就没有准备好的事。你需要的是应激能力,而不是未卜先知。当然,底气也得足点,别有个风吹草动就紧张兮兮。看你现在也混得不错,这点道理不明白吗?”舟舟碾灭了手里的香烟,“好自为之吧。出去向左,走出小巷就上大道了。这儿是我办公室,等下又得准备今天的工作。不送。”
秦浪被噎得死死的,舟舟已经开始换衣服了。见秦浪没有离开的意思,舟舟一边穿衬衫一边问:“还有事?”
秦浪沉吟了一下说:“我只是想过来跟你说声对不起。你说得对,我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的,因为我想成为不一样的人,我否认过去。我也以为我能做到。但其实……那又怎么可能。我就是我,过去就是过去,更何况,在那些过去里,也有很多美好的值得被记住的东西,那就是你。你一直照顾我,发自肺腑地对我好,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不断地向我伸出援手,一刻也没放弃地鼓励着我。谢谢,真的,很感谢。终究,我不会成为别的什么人,做错的事、走错的路,它们就是那样地存在着,想要更改,根本就是徒劳。我更抱歉自己对你的态度,实在很丑恶,但我绝没有看轻你,你看上去,一直都比你以为得要好。现在更是。而且我知道,你的内心不像我,是真正的坦然与平静。我也绝没有想过你会勒索我,我知道你是哪样的人,你的坦荡与豪放都是我最羡慕的品格,因为我始终不具备。虽然听起来像狡辩,但我还是想说……我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姓名,从来没想过要欺骗你。那时只是随波逐流,活得浑浑噩噩,小友那么把我介绍给你,我也没去订正,因为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做什么。真的,对不起。”
舟舟没有插话,也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换着衣服。秦浪说完,等了等,见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不再纠缠。将名片留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秦浪开门走出了这一方压抑的空间。他颓然发现,他越是想要摒弃过往,他所失去的就越多。渐渐的,仿佛连自我都快消失殆尽了。想要成为体面活着的人,想要被世人肯定,却越来越接近半人半鬼。
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已经搞不清楚了。
第四十章
这个周末秦浪又没飞回来。理由照旧是——有些事脱不开身。施沐晨没强求他,感觉得到他心情还是不好。至于为什么,施沐晨早已心知肚明。这也是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束手无策的事儿。他不能去宽慰他什么,他也无法让他扎进自己怀里痛快地宣泄。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装作不知情。而这段时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可秦浪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无法振作起来。
也想过不如干脆摊牌,但施沐晨发现自己竟没有那样的勇气。惧怕失去。在他搞不清自己在秦浪身上的心思究竟是赎罪多一些还是爱慕多一些的当口,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能失去他。一度,他认为自己看开了,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被秦浪这个男人吸引,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合拍而有默契。可,真的确定了秦浪就是那个带狐狸面具的男孩,一切又飘忽不定起来。渴望赎罪。渴望挣脱那个捆束他心灵的噩梦。他甚至觉得秦浪若能说一句我原谅你了,更胜过在他耳边呢喃我爱你。因为原谅他,他也就放过了自己。这都是他从未或许也绝不会说出口的话。
视线回到眼前厚厚的一摞资料上,施沐晨碾灭了手里的烟。周末来办公室加班的人不多,公司里很安静。彭勃上次说到客户流失的问题,施沐晨本身也比较在意,让市场部组织了材料,但他一直没有挪出工夫研究考量,今天闲下来,索性就过来了公司。
从资料上来看,双方并未有过合作不愉快的情形,相反,创意与策划都很杰出,也切实为他们带来了商业效益。数据很详尽,资料很充足,但施沐晨看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
究竟为什么呢?竞争力到底在哪儿?
想到这里,施沐晨考虑到了对竞争对手做出侧写。鹏程和华维的Case最后都被谁竞争走了?答案当然不会在自己公司的资料里。
拿过手机给董雅璐去了电话,她半天才接,也难怪,周末嘛,正在商场血拼。让她留意一下鹏程和华维的项目后来的流向,她说她留意过,最后他们都发包给了一家新兴的广告公司——东方绿洲,而这家公司成立时间还不足半年。施沐晨这下更觉得古怪了。董雅璐说后来也跟两边的客户接洽过,但人家说是上面的意思,可能跟咱们乙方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是不再合作了。也许是听出了施沐晨语气里的不悦,董雅璐说了一些新进客户的签约情况以及合作进度,施沐晨仅仅是一听而过。
有电话插进来,他收线,来电的是熊鑫的父亲熊书宇。施沐晨有点意外。寒暄一番,又谈了谈工作上的进度,施沐晨正纳闷他怎么没跟彭勃联络而是致电自己,熊书宇就提到了刚才联系彭勃没有联系到。他们家大掌柜的居然百年不遇的关机了。而熊书宇真正想要谈及的施沐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向自己透露的意思。
彭勃窝在咖啡厅的一隅,柔和的爵士乐搭配午后的阳光似乎也不能叫他感觉安逸。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勃然大怒的脸。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放了老爷子一只大鸽子——说好今天回家,中午与欧伯伯和他的小闺女吃顿饭,也就是相个亲。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可彭勃就是当真不愿去。他是肯定不会跟她结婚的,看也不用看,况且这都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她就是美若天仙,她就是心如菩萨,他也不会跟她产生半点交集。今儿之后怎么办彭勃还没想出来,姑且逃出生天一会儿算一会儿。
丹红是踩着约定好的时间进门的,颜色艳丽的波西米亚长裙很配她的气质,彭勃注意到几个男服务生都眼神发直。昨天她联络的他,说实话彭勃甚是意外。说起来他们也无非就是几面之缘,她是熊鑫发小的GF。初次见面的时候,出于礼貌大家彼此留过名片,她打他的手机令他颇感意外,更别提约他今天见面了。她也没在电话里说究竟是什么事,只说见面聊。
“Hi~”丹红大方地打了个招呼坐下,马上就有男服务生过来,“一杯美式咖啡,一客黑森林。”
彭勃觉得服务生是有意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开。
“美女热不热?”彭勃决定开始他们的详谈。
“还好,就是太晒了。”
“没打伞?”
“效果不大。等很久了?”丹红捋了捋头发。
“我也刚到。”
“很抱歉大热的天儿特地喊你出来,不过我想这件事还是当面讲比较好。”
“哦?”
“你知道一家叫东方绿州的广告公司吗?”
彭勃想了想,“不太清楚。是工作上的事?”
“这家公司拿走了鹏程和华维的案子。”
彭勃点了一支烟。
“但背后运作的人是我老板。你说过你认识他。而且现在他们正在接洽炬力,以及,寰宇集团。当然后者你肯定不需要担心。”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彭勃吐出一口烟,语气淡薄地问。
“我做完这个月就离职了,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当然也可以不说。”
“但我就是说了呀。”丹红笑,“以阿元和熊鑫的关系,我们不算外人。”
“我想事情还不仅仅这么简单。”
“真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蛮多虑的。”
“在商言商嘛。”
“放心,我不是跟你要好处费。我只是还熊鑫一个人情。”
“这样啊。”
“小姐您的美式咖啡,黑森林蛋糕。”服务生走了过来,放下点餐,抱着托盘离开了。
“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丹红喝了一口咖啡,见彭勃没接话补充道:“我是说,今天的安排。”
彭勃笑了笑,“我没安排啊。”
“那,要不要打理一下你的发型?我一会儿顺路去阿元那里。”
“合适。我今天正好没开车。”彭勃说的是实话,晚上约了辉子,打算喝点儿。
在咖啡店又坐了会儿,两人出来,丹红开车,彭勃坐在副驾驶。路上闲聊中,彭勃听闻文盛近来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广告方向的运作上,而前不久从他们公司跳槽走的两个主力设计师也都在东方绿洲供职。他合计不出文盛这是要闹哪样,但直觉上认为跟施沐晨脱不了干系。施沐晨最近又和这圈人走近了,费彬小飞宁一鸣他们都听他提起过,但他没提过文盛,他也没问。这俩人不是杠上了吧?问及丹红离职的原因,丹红笑着说暂且卖个关子,日后你肯定会知道。又是神神秘秘那一套。
施沐晨到“陆地上的孤岛”时,才不过八点多,俱乐部刚刚开门不久,就算是周末人也不多。随侍者进了包房,他提出要见经理。侍者问您贵姓?施沐晨答曰:告诉他我是秦浪的朋友,或者说是阿良的朋友。
陈舟楠仍旧是合体的打扮,潇洒迷人的笑容仿佛哪一刻也不会离开这张脸。
施沐晨开门见山:“想要多少?”
舟舟一愣。
“你开个价吧。”
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舟舟脸上恢复了笑容:“想喝点什么?”
“我丑话说在前面,想要多少,痛快大方地说出来,我都会给你。而你不要再去烦扰秦浪的生活。他做错过选择,走错过路,但我不希望他终身为这些所累。这间俱乐部是谁给你开的,我很清楚,我也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单是你,就算是他,我想要他身败名裂,他也没得翻身。”施沐晨从容地点了一支烟。
“他跟你说我勒索他了?”舟舟的语气淡然。
“我倒希望他能痛快跟我说出来。”
“你清楚他过去的事?”
“不可以吗?”
“这样的他,你愿意接受?”
“为什么是你在问我问题?”施沐晨弹了弹烟灰。
“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可笑!我过我的生活,是招了你还是惹了他?一个跑来露出一副被过去深深困扰的模样,一个大摇大摆拿钱来砸我。你这么有底气,干嘛不明告诉他你知道这一切,你根本不在乎?”
“我的男人,我怎么对他,由我决定。”
“随便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陈舟楠过怎样的生活,我想你清楚,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不会认为我勒索他。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愿意过怎样的生活是我的事,而我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不用你们妄自评估。”
舟舟说着,站了起来,“钱你是要照给的,包房的使用费。酒我会帮你存好,我想你现在不想喝。”
“你是他朋友?”施沐晨吐出了一口烟。
“什么是朋友?”
“是朋友就别说我来过。”
舟舟走了,施沐晨背靠着沙发,深一口浅一口地吞云吐雾。这个男人没有威胁秦浪,那么显然,秦浪的纠结都在自己本身上面。施沐晨深知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他过往的不堪,这让他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否则他当初不会说“我被人强暴过”,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就是他曾主动涉足出卖肉体的行当。可,如此看来,并没有人将他推进水深火热啊。都是他自己在较劲。这可最难办了。完全是钻进了死胡同里。还不如有人威胁他来得容易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