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辰听得有趣,对赵蓬小声道,“东恒有这等人物,我竟闻所未闻,赵将军听过么?”
赵蓬思索片刻,老实摇头。“属下只知东恒名将有乾凡将军冯天照,振远将军陆振鹏……这都是年轻将领,未闻有个黄姓的两朝将军。”
黄鼠狼见他二人交头接耳,装模作样道,“我不是老爷子,跟御史大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他吊了一干人等的胃口,道,“我和当朝礼部侍郎魏大人倒是有些交情。”
这一招简直就是欲语还休,欲擒故纵,欲显还缩……
魏侯挑挑眉,他分明不认识这人,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揭穿那人,却站在原地不动,嘴角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连辰琢磨道,“魏大人?是魏侯魏大人?”
黄鼠狼伸长了脖子,自以为很骄傲。
魏侯摸摸鼻子,他头一次觉得有些丢脸。
连辰展颜一笑,脸上挂着好奇的神色,“你们怎么认识的?”
晚上,魏侯揣着一颗不安的心把连辰送回宫。
一下马车就有侍卫迎上来,哭丧着脸说“殿下殿下你总算回来了,主上都在里头等半天了,我们听了半天,里头的气息都微弱了好多呢”。
魏侯稍稍一探头,把连辰送了进去,“世子殿下您快进去吧,天色也不晚了,臣先告退了。”
连辰拉着他,笑吟吟地,“魏大人,你好像很害怕?”
魏大人暗暗腹诽着,你没听到侍卫说主上等了半天么?!让当朝王上等着你有没有搞错?!还想不想要脑袋了?!你这个,啊,时候真的不早了。
忙摇头,“殿下快进去吧……”
连辰天真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魏侯心子一抖,“殿下别玩儿魏侯了,今早主上吩咐臣要您日落时分回来啊,现在都星辰漫天了都……”
连辰奇道,“咦,如果你早些出来,黄鼠狼就不会讲那么久……”
黄鼠狼此人,也算是个奇男子。
一直以恶霸形象在锦安城打家劫舍调戏幼童少女妇女,面貌可憎,形象粗鄙,却在连辰问出那个问题的瞬间陷入了带一点点喜悦一点点忧伤一点点憧憬又一点点遗憾的回忆之中。
他头一次在人前剖明心迹,讲了那么久,群众聚精会神地听,还很默契地给他按时递水润嗓子,甚至一旁为姑娘她爹诊脉的秦太医也竖了一只耳。
黄鼠狼说,“嗨,想当年,爹爹意欲将我引荐给御史大人,铺平未来官场之路,我却不愿如此窝囊,偷偷从史府宅院跑了出来……不要用这般眼神,我不是故意抛下我爹,只是,嗨,继续听吧……却在这时撞上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年轻公子,那位公子就像人世的谪仙,一颦一笑,一低头刹那的温柔……我们简直一见如故,聊得昏天暗地……”
……
得,这一听,再加上黄鼠狼那明显不同于以往,娇羞中带一点刺激,直白中带一点遮掩仿佛初恋的少女般的神色,魏侯才知道……自己被暗恋了。
一想起那个场景,魏侯的脸瞬时黑了下来。
“殿下……”
连辰似乎心情极好,笑道,“好,本世子进去了!”
司空恒摈退一干宫女,包括三步一回头的笙歌艳舞,朝连辰招招手,“过来。”
世子殿下乖乖过去。
司空恒拉过他,“世子殿下尽兴了?”
连辰歪着头看他。
司空恒道,“我饿了。”
连辰只笑,从果盘中挑出葡萄,剥得小心翼翼。
等到剥光后,那葡萄露出晶莹的果肉,衬得纤细的手指越发白皙。
司空恒咬过来,顺带吸入他的手指,牙齿轻轻地咬着,像惩罚,力度却又远远不够。
连辰怕痒,笑着要抽出来。
“别动,让我抱会儿。”
他的手轻轻地环在连辰的腰上,声音细微得有些模糊。
连辰便不动。
司空恒低声笑道,“食色性也。”
连辰动动脖子,“……啊?”
“明日还要出宫?”
“……唔。”
“被城墙外诱惑了?”
连辰扳扳手指,随后笑着说,“……我过了这段新鲜期了就不会了。”
司空恒猛地抬头,浓黑的双眸紧盯着他,“嗯?”
连辰怕他不相信,点头道,“嗯。”
第12章:执着之人(一)
几日后,正殿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投射着金灿灿的夕阳。
伏案书写的男子抬抬眼皮,瞥了一眼一直在门边转悠的礼部侍郎大人,淡淡道,“魏爱卿有何要事?”
魏侯心呼一声万岁,做小媳妇状小碎步跑上前,拜倒在自家主上面前,“主上主上,您饶了小臣吧~~”
司空恒瞥一眼他抓住自己的衣角,“怎的就‘小臣’了?”
那双爪子立马收走,“啊啊啊小臣错了,小臣再也不听连辰殿下的了!!”
年轻的王者冷声道,“嗯?”
魏侯委屈地对手指,小声嘀咕道,“您您您,再这样下去您就要失去一位对东恒忠心耿耿的臣子了……”
司空恒但笑不语。
魏侯眼里含了泪花,“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分裂的啊主上……”
“是世子殿下他不肯回嘛,您又说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回来晚了又得惩罚我,那我怎么办嘛……”
“主上……”
“其实殿下出去了也没干个啥,都是让秦太医给人家小姑娘的父亲看个病而已啊主上!那老头翘掉了殿下只是帮着料理了一下后事啊主上!现在也只是看那丫头无家可归可怜兮兮殿下好心肠才将她带回宫啊主上!那小丫头只是来当个丫鬟有个屋檐挡挡风雨而不是嫁给世子殿下当世子妃的啊主上!”
魏侯咆哮完,有些颤巍巍地看着书案前的男子。
司空恒双眼微闭,声音充了些危险,道,“说完了?”
魏侯抖抖腮帮子,“您,您……”
“下去吧,好好休息,明日继续陪世子殿下欣赏锦安风貌。”
魏侯几乎哭了。
“主上……”
跨出高高的门槛,一阵风吹过,一个官装青年在风中瑟瑟发抖。
空气中幽怨地飘过一句话,东恒王案桌上的奏折随之凄惨地抖了抖,“主上,您不知道世子殿下他有多么的执着啊……”
就是这么一句话,司空恒朝他下了令,“回来。”
魏侯大感希望就在前方,顿时喜笑颜开,转过来时却仍是苦瓜脸。“主上……”
“正经点,或者滚出去。”
魏侯迅速变了脸,“您有什么吩咐?”
司空恒状若不经心道,“世子如何执着了?”
魏侯看来对这点感触颇深,顿时道,“依臣下分析,有三点可看出世子殿下很执着!”
看到司空恒鼓励的目光,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其一,世子殿下坚持替连城公主来到东恒,可见他为了自家姐姐的幸福不受东恒北隅巨大舆论的冲击,其性之坚,可歌可泣!”
他当然不会说他觉得连辰这种做法是不顾自家百姓死活的,因为他发现,自从这位世子来之后,刚开始所传的东恒王好男风的说法,好像渐渐地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这其二么,便是他日日拖着臣下出宫,照顾人家小姑娘的饮食起居……”魏侯缩了缩脖子,“主上您听我讲完啊,其实世子殿下哪儿是想让人家做世子妃,是他老人家心地太善良啊!善良啊!容不得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受苦啊!”
魏侯小心翼翼道,“您还要听么?”
司空恒淡淡地瞥他一眼,“不是说有三点?”
魏侯挠挠头,在那儿搔首弄姿,“……其实这第三点,是世子殿下他耍性子呢,其实人家心里可难受了,就等着您哄着呢。”
魏侯道,“您看,世子殿下他这么能憋,是不是也说明他很执着?”
司空恒看了他一眼,想起什么似的,突地扬唇一笑,“是挺能憋的。”
魏侯很少见过司空恒这么笑。
好像从有记忆起,他就呆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边,已经很多年了。
可是记忆中,司空恒能这样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上一次,额,好像是三年前,和南晋在潼凡打了一仗,将当年老主上在世时被抢走的领地收回,他跪在王陵前。
魏侯忘记了主上什么时候走的了,他只记得耳边飘了一句话,“那在你看来,连辰还是个死心眼的人了?”
他回到自己家,侍从见了,迎上前道,“大人,陆将军来了。”
魏侯灵魂回窍,“啊、啊?”
侍从被他吓了一跳,“大人?您没事吧?”
魏侯心情好,跳进院子,“没事没事,陆振鹏在哪儿?”
穿过花厅,陆振鹏站在庭院中,身上的重甲早已脱下,披着件青衫,拿着魏侯的纸扇呆呆看着。
身子颀长精干,夕阳将他的面色勾勒得柔和了许多,竟添了些书卷气。
魏侯吸了口气,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扇子,“你不是不肯见我?干嘛拿我的东西?”
陆振鹏一开口就把魏侯的那点文人才有的伤春悲秋的情怀给破坏了,他支吾道,“我,我,我对不起……”
魏侯皱了皱眉,心骂你这个笨蛋,手上的纸扇一下敲在陆振鹏的头上,“好好说话,你对不起我什么?”
陆振鹏有些委屈,他总是被魏侯打。
他低声嘀咕道,“我不该拿你的扇子……哎哟!”
魏侯一肚子的气,又只能狠敲他两下。
“哎呀,我还不该没来找你……”
停了,魏侯揉揉手腕,状若不经心道,“……我跟他没关系。”
“?”
魏侯忍不住有点臊。
陆振鹏追问道,“……谁?”
魏侯呆了呆,觉得陆振鹏不像骗人的人,道,“你不是因为黄,黄鼠狼,才不来找我?”
陆振鹏惊道,“黄鼠狼?是人的名字吗?”
王宫与魏府相隔甚远。
连辰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魏侯的抓狂声。
他掏掏耳朵,对笙歌吩咐道,“这两日要是魏侯来找我,就说我卧床休息呢……”
艳舞弱弱的声音响起来,“殿下,王上来了……”
连辰直接卧倒在床上,裹着被子道,“说我已经重病不起了。”
一串脚步声过后。
连辰感觉有人走近,随后人被连着被子抱起来。
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重病?”
连辰的气息很微弱。
司空恒俯下、身,“不愿见我?”
他轻轻道,“那姑娘我已经让魏侯安排了。”
他紧紧地箍着连辰,语气渐渐危险起来,“这么快忘了惩罚?”
想起上次,连辰赶紧拉下被子,正色盯着他,胸膛细微的起伏着。
他面颊微红,一双眼眸带了些不服输的味道,司空恒盯了他半晌,眸色渐深。探身而下,便是一张柔软湿润的唇。
连辰下意识想挣扎,却被他圈得紧紧地,待唇上一番缱绻过后,意识有些模糊。
好像……并不是那么抗拒。
司空恒带着笑意看他。
连辰哼了一声,微弱得快消散。
司空恒徐徐道,“我已经让步了。”
连辰有些愣,“?”
司空恒轻松道,“世子殿下太固执了。五日没听到你的声音,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连辰脸有些发红,“我只是找不到话说。”
司空恒似乎很高兴,“本王明日要赏魏侯。”
连辰不明所以,被抱了个满怀往床上一滚。忙挣扎道,“你,你走开!”
那人完全不理,“不是重病了么,我就在你边上,睡吧,乖啊。”
就这么一句话,连辰就放松下来了。
东恒王嘴唇微扬。
不过,他若是知道此时连辰心中所想之人,便不会这般高兴了。
连辰是个执着的人,魏侯说的的确不错。
魏侯披衣站在庭院里,看大白月亮,无声地叹了口气,“傻子,我怎么就喜欢个傻子,妈的,我也是个傻子。”
这日,秦太医案例来替连辰诊脉后,没有像以往一样提箱出门找人下棋试药,而是直盯盯地看着连辰。
连辰身上有些发麻,道,“……秦太医……”
秦太医道,“殿下,您知道我们来东恒多久了么?”
“嗯……快一月了……”
“哟,您还记得?”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尊敬,秦太医假咳两声,“嗯……老臣的意思是,殿下是否还记得我们出使东恒的目的?”
连辰想了想,“我的是把姐姐送走。”
秦太医瞪了瞪眼,努力将两根翘起来的胡子压下去,循循善诱道,“还有呢?”
连辰眨眼,“还有?”
秦太医摸一把眼泪,痛心疾首道,“主上,老臣对不住您啊。虽然终日只知晓玩乐的是殿下,但您千万不要怪他,那都是殿下还年少无知,而老臣未及时加以引导啊。老臣已无颜回北隅,且让老臣一死以谢主上和百姓……”
连辰想了想,“对哦,我们是来找东恒借兵的。”
秦太医暗叹一口气,“殿下……”
“嗯,我知道,前两日田大人不是说过南晋暂时缓手了?”
秦太医道,“那只是因为他们未来的驸马希望不只靠武力解决问题!”
连辰赞同地点点头,“那不正好?我本来就对你们终日只知道打来打去的感到很不赞同,你看去年北隅的人数又少了吧……”
“好什么好!”秦太医说得气愤,“这全是南晋的捏造之说,听北隅使者来报,曲将军已屡屡发现潜进来的南晋奸细了!”
“敌人都到了家里来了,我北隅却这般窝囊,只能装作不知情被欺负?!”
田子方在门外头听得点头摇头好半天,北隅的这位重臣,分明是位太医,脾气却这般火爆……然而,在关心北隅大事上,大概再也没有人比这位大人来得操心了。
连辰委屈道,“可是秦大人你吼我我也没办法啊,对于军国之事你应该找赵大人商量啊,而且,我们远在东恒……”
秦太医咆哮道,“殿下!老臣哪是吼您呢!老臣怎敢做这等子欺上之罪呢!老臣是想让您明白局势啊殿下,您就是北隅的希望啊殿下!”
连辰堵着耳朵,“我现在明白了啊,可是,我们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