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子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不劳你操心!”
慕容泽微微扭着身子,总觉得衣服里头皱起来一团,有些不太舒服,他抬眼看了看天色,严肃地问道,“不知贵派的早膳眼下可否备好?”
小弟子就迷糊了,傻傻分不清此人究竟是任性妄为还是知书达理,又瞥见他渐渐拢起来的眉头,以为他仍旧嫌弃这身衣服,还嫌弃得这样明显,当即气恼而铿锵地回道,“不知!”
慕容泽盯着那气呼呼消失的身影,无奈而心酸地揉着自己的胃,叹道,“好饿……温采……本宫好饿……”
第十七章:少主很忧心(六)
梁宣觉得自己是被“望他石”活生生给盯醒的。
背后的目光幽怨得惊天动地,宛如最为凌厉的剑芒,扎得他无法继续安睡,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
满心寒凉地慢慢转过身子,余光恰好捕捉到慕容泽匆忙垂眸,故作镇定地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梁宣极力伸长胳膊抻了个舒坦的懒腰,随即又缩回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戒备地说道,“你……有何事?”
慕容泽坐在桌边正对着梁宣,装模做样地抬起眼,说道,“醒了?”
废话,一尊冷面活佛就坐在自己屋里,还一脸深沉地死盯着他,不会醒的都是猪,还是一头死猪!况且,瞧着活佛这假惺惺的态度,心中危机的警钟不由当当作响。
梁宣谨慎地接道,“所以……?”
慕容泽将书放下,笑得温和,“所以该用膳了。”
梁宣此生两大理想,一是吃二是睡,而当两者发生激烈不可调和的冲突时,自然是最为迫切渴望的那一方获胜。
梁宣眼下并不饿。
而且,昨夜他被差遣得筋疲力尽,睡一觉根本起不到元气充分恢复的作用。
所以,此时此刻,他毫不犹豫舍弃了美食的诱惑,他要睡觉。
慕容泽满目期待着,梁宣却是丝毫没有被点燃,断然拒绝道,“我要睡觉。”
慕容泽不由肃容道,“睡这般久还不够?多眠伤身,起来。”
梁宣脸色一沉,眸光深沉地对视着慕容泽淡然的双眼,突然大声抗议道,“我眠得不多!一点都不多!我不管,我、要、睡、觉!”
慕容泽明润的瞳仁中未起丝毫波澜,语气却不觉加重,“起来。”
清梦被扰,便是皇帝老儿来了梁宣都不会依,当即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拼命拽着,撒泼道,“我不!我要睡觉!睡觉!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我起来!好啦~~阿泽~~泽儿~~泽泽~~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可好?”
慕容泽面无表情地看着梁宣一时蛮横一时撒娇,千姿百态地撒泼耍赖,心中愕然眼眶不易察觉地微微撑大,眸中闪烁着无以名状的光芒。
沉默少顷,慕容泽神色怪异地蹙眉问道,“你适才叫我什么?”
梁宣满心防备,小心翼翼地答道,“……阿泽?泽儿?泽泽?”
慕容泽似是有些着迷,执着道,“第二个你再说一回。”
梁宣彻底茫然了,倒是听话,极为自然地喊道,“泽儿?”
慕容泽道,“再说。”
梁宣困惑的双眼登时闪过精光,几乎笃定这人心中所想,矫揉造作道,“泽儿?泽儿~~泽儿~~泽儿泽儿泽儿~~”
慕容泽不动如山地盯着他,目光深沉而诡异,几番变幻后终于沉寂,澹然道,“起来。”
梁宣震惊了,“你不是爱听人叫你泽儿么?我叫了这么多,如此取悦你,你竟还能狠心叫我起床!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慕容泽神色淡漠,无关痛痒反问道,“谁道与你说我爱听?胡说八道。”
梁宣一窒,这不爱听还让别人接二连三的叫唤,那不成了脑子有病了么!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
不过,且不论是否爱听,又是否胡说,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便是睡觉。
索性不再争论,将脑袋埋到被子里,摆出一副“小爷要睡了,早些跪安”的高贵傲然之姿态,慕容泽冷眼瞪着那一团拱起来的被褥,稍作沉思,突然扯着嘴角冷笑起来。
梁宣藏在被子里目不能视,却是耳听八方,仔细听屋里没了动静,还以为泽儿已经放弃了,没承想,不多时,屋里便响起了他清润悦耳的声音。
“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
“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
“鲜鲫食丝脍,香芹碧涧羹。”
“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红鱼入馔来。”
……
梁宣觉得肚子略饿……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初游唐安饭薏米,炊成不减雕胡美。大如苋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
……
梁宣咽了咽口水,一边气愤着为何泽儿不吃他撒泼这一套,此法经卿卿和他爹无数次验证明明十分之有效的呀,一边懊恼叹息着自己无双的想象力,但凡诗句中所提的能吃的东西团团拥上来,在他那不大的脑子里已经打了起来。
慕容泽仍旧不疾不徐地念着关乎美食的诗句,梁宣用力捂着耳朵也阻断不了那道清灵透澈的声音,终于悲愤地竖起白旗投降。
“求别念,我这就起来,吃、饭!”
慕容泽抿起嘴,笑得风轻云淡,志得意满。
若是让受苦受难堪比奶爹的施季卿得知他家无赖少主的赖床病竟也可以如此这般轻易破解,许是……会哭吧……
梁大爷一番磨磨蹭蹭地梳洗过后,才猛然察觉,“你这衣服何处来的?”
慕容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有脸说,是我让你去寻件衣服,可你也不该如此不知廉耻地去偷啊?”
梁宣迷糊地眨巴着眼,无所谓道,“不正好瞧见了么?天下之大五湖四海皆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应该的,这般生气作甚?何况,这一袭枣红倒是极衬你的肤色。”
说罢不由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凑过去,抬手便要解慕容泽身上那件皮襦袄子。
慕容泽一惊,“放肆!”
梁宣微微皱眉,“别动!”
趁着慕容泽怔愣的功夫,梁宣已经解开了袄子,将手探进去顺平了他后背皱起来的那一团,随即细心认真地系着衣扣,嘟囔道,“这般大的人连衣服都穿不好,皱成这样也不嫌难受,扣子还错了一位……”
慕容泽神情麻木地盯着梁宣的头顶,等不及梁宣捋平整他的衣服,便甩甩衣袖,擦过他淡定往前走去。
梁宣跟了两步,诧异而愤懑道,“你既认得路,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弄醒我?”
慕容泽身形一顿,未曾回头,更不曾接茬。
梁宣好奇地凑上去,东瞧瞧西瞅瞅,围着慕容泽转圈圈,慕容泽终于恼羞成怒,“还不走!”
梁宣刚及绕到慕容泽身后,便自他肩膀上方将脑袋探了过去,煽情而挑逗地将嘴唇贴向他绯红的耳朵。
微凉而陌生的气息骤然袭来,慕容泽浑身僵住,极近的距离下,梁宣吸气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而敏感,激得他不由紧张到忘记呼吸。
暧昧的静默之中,梁宣突然调皮地弯起双眼笑得明朗,紧贴着慕容泽的耳朵大喊了一声,“啊——!!”
震得慕容泽耳鸣目眩,回过神时梁宣已经窜出去老远,衬着水洗般的天空,欣然地冲他招着手。
慕容泽神奇地发现,他居然并不气恼,相反,竟隐秘地觉得有些欣喜,全然不知所谓又莫名其妙。
可,他就是开心,纯粹而久违。
等两人赶到青城的膳厅时,弟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吃完饭,除了不多的点心,米粥倒是剩下不少。
慕容泽倒是不挑,亲口尝过梁宣的手艺,如今任何食物在他看来都是珍馐,梁宣却七挑八拣的,没有一样如他意。
“我想吃肉……肉……肉……”
慕容泽自然不会管他,先安抚自己虚弱的五脏庙才是正事,梁宣得不到回应,越发碎碎念得令人头疼。
“想吃肉大可以下山去吃,薛神医已经离开本派,你们作为神医的客人已经可以走了。”
骤然插进来的阴冷声音让整个膳厅都安静了下来。
尚在吃饭的弟子们纷纷起身,恭敬地垂首道,“代掌门好。”
梁宣扭头看去,说是代掌门也不过二十七八,不似掌门倒像是大师兄,着一身白衣,腰间怪异地配着两柄剑,一长一短,当真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偏一双眼由于狭长而显得过于凌厉阴损,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好相与之人,何况语气如此不善。
周秦自带低压,冷眼扫射了一圈,门下弟子像是习以为常,垂首躬身,敬重有佳。
梁宣朝一身肃穆的周秦抛了个媚眼,羞答答地说道,“讨厌~~我饭量其实不大的,被代掌门这样一说,倒像是生怕我吃空了青城的米缸似的,这名声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娶媳妇儿啦~~”
娇滴滴的声音、闻所未闻的话语,顿时让众多弟子们脸色扭曲,竭尽全力憋住即将喷发而出的笑声,十分之辛苦。
周秦脸色难看至极,刚及开口,慕容泽淡定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四下没寻到手巾,便伸出粉嫩的舌头卖力地在唇边舔了一遍,闲闲道,“怕就怕,就算没有你,青城大派的米缸也是要空的,你瞧,连肉都没有。”
血淋淋地铁证如山,丝毫反驳不得。
周秦气得脸都要变形,怒道,“俗话‘吃人嘴软’,我倒是觉得你们吃人嘴却是越来越硬。”
梁宣当即争辩,“便是青城代掌门,也不该含血喷人,我们何时‘吃人’了?!”
慕容泽接道,“便是吃,吃的也不是你的人,更不是你,你何须在此说三道四?”
一句一句顶得周秦哑口无言,终于怒起,“如此野蛮不知礼数,说,你们究竟是何人?何门何派师承何人?侮辱我便是侮辱青城,你们仔细你们的言行举止!”
慕容泽眨了眨眼,刚要回话,梁宣激动地举起一条胳膊,插道,“我我我,我们是蓝城派!”
周秦眉头一皱,着实想不起来江湖中何时有过此等门派。
慕容泽凑到梁宣耳畔,光明正大地说着悄悄话,“笨蛋,青胜于蓝,你想的甚名字,咱们应当是黄城派,七青,然八黄。”
微妙地……略胜一筹。
梁宣颇有些无言地偏过头,极近之处慕容泽那双染着胜利喜悦的双眸分外动人,盈盈明润,极为好看,那句吹在他耳朵里的“笨蛋”蓦然在他心中荡漾开来。
一番话说完,周秦自然明白,这些红黄蓝紫不过是他二人编出来糊弄取笑他的,浑身的血霎时逆行,直冲脑门,冲动之下抽出腰间的佩剑,一跺脚飞身便刺了过来。
第十八章:少主很忧心(七)
梁宣坐在里侧,自然无需闪避,因为他深知慕容泽武艺高强,坐拥可靠屏障,根本无需担心。
然而直至冷然的剑锋迎面而来不过寸许之处时,慕容泽都没有丝毫动作,只冷冷地盯着那柄怒散杀气的长剑,连眼睛都不眨。
叫嚣着狂怒的长剑眼看着便要刺入慕容泽的眼眸,梁宣心惊肉跳地站起身,想都未想,一把拽住慕容泽的胳膊,将人拉到一旁。
然而,慕容泽尚未被拖拽起身,却是凭空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
“住手。”
不咸不淡的声音却是让周秦浑身一震,来不及收手,当即使尽全力改变了剑招的轨迹,险险贴着慕容泽的脸锐利地划过去。
梁宣吓出了一身冷汗,慕容泽却依旧不动如山的一张棺材脸。
周秦收了剑,一脸愤懑地抿着嘴,眼神危险而阴暗。
弟子们残留的理智已经所剩无几,茫茫然地抬头看着门外那人,恍然间俱是面露欣喜,大喊道,“掌门!!”
杨不争外头只披了件织锦棉袄,脸色仍有些病弱的苍白,双眸却是清明而威严,晴冷的空气让他忍不住偏过头去咳嗽起来。
弟子们紧张地赶紧拥过去,将杨不争扶进膳厅,周秦的手微微攥紧,却像是赌气一般站定原地,丝毫未动。
杨不争神情淡淡地看了眼周秦,随即冲梁宣二人微笑颔首,问一旁道,“怎生会闹起来?”
弟子们便将适才的情况一通好说,时不时被梁宣添油加醋修饰一番,杨不争眉眼未动,对周秦道,“便是你不同意我的决定,也不该迁怒他人,总归是客人,你这般行事鲁莽,青城的礼数又如何向武林交待?”
威严而重如千斤的目光终于压得周秦不情不愿地妥协,敷衍地冲慕容泽抱拳,道,“失礼。”
梁宣当即跳脚,“何止是失礼?你险些戳瞎他的眼睛,这严重关乎个人容貌……以及生命安全,岂是一句‘失礼’便能一笔揭过去的!”
慕容泽尽量忽视了眼睛的不适,将活蹦乱跳的梁宣拉到身后,朝杨不争微微颔首,道,“我们也是有错,言语粗陋失礼,还望杨掌门多有担待。”
慕容泽知道,若想安然离开青城,这礼必须赔,然便是赔也绝不是向周秦,他也清楚是自己睚眦必报了,若非特殊情况,他素来算是通情达理之人,恩怨分明,可显然,眼下他心情极度欠佳,纵然是道歉也要坚持道出他自己的风格。
梁宣却是对这样的看似妥协实则据理力争的处理格外满意,竖眉挑衅地瞪着周秦,周秦有气无处撒,索性转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杨不争和慕容泽又是一番礼貌相让的交谈,得知他们就要下山离开,也不曾假意婉言相留,妥当后便领着周秦回了屋。
回房的路上,慕容泽的脸色才开始发白,梁宣走在前头领路一时未曾注意,偶然一回头,当即大吃一惊,“适才可是伤到了?我看看!”
慕容泽轻轻将他的手挡开,眼神略有些慌乱,顿了顿,复又澹然道,“无妨。”
梁宣异常真挚道,“不用害羞,我不会嘲笑你。”
慕容泽神色怪异地瞄了他一眼,“只敢躲在我身后,你倒有脸说。”
梁宣大言不惭道,“泽儿武冠天下,又何须小爷我亲自出手?”
慕容泽好笑,“说得好似你煞费苦心,只为能让我出回风头一般……”
梁宣义正言辞,“你既明白我甚是欣慰,可你怎得就糟蹋了呢?难道说你不还手是已经预知到杨掌门会来?这么神乎其仙?”
慕容泽半晌沉默,内心刻苦琢磨着“神乎其仙”的来历出处典故,却也不妨碍他摆出一脸高深莫测的傲然睥睨。
梁宣心中一股滚烫的崇敬之情陡然而生。
慕容泽一回屋,就是一通脚忙手乱的拾掇,一刻不做耽误便要离开青城山。
梁宣一脸仰慕憧憬地跟在他后头屁颠屁颠打转,眼看着他心目中的“神乎其仙”连几包药都整理不好,竟然也不嫌弃,脑海里瞬间明晃晃闪过地便只有六个大字:
不食人间烟火。
几乎是用一种“吾等凡人竟能帮到上仙”的激动狂热的心情,信手帮慕容泽将薛凝紫留下的几剂药包进布兜,恭敬地递到他眼前,崇拜的眼神自始至终未曾挪开,就差行跪拜磕头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