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泽莫名有些心慌,伸出去的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接过布兜,确定并没有甚诡异古怪,转身便走。
梁宣着魔似的亦步亦趋,恍恍惚惚跟了大半晌,终于被一阵阴森的冷风扇醒,哆哆嗦嗦回过神,茫然四顾,心惊胆寒地说道,“仙儿,这是要去往何处?”
慕容泽镇定自若地凝视着朝阳升起的地方,肃容道,“去往东方,还有,谁是仙儿?”
梁宣惊愕地瞪着眼前一脸淡然的人,终是嘴角一抽,侧过身子指了指身后的太阳,愤然道,“你先前分明就是背着它在走,别以为你迷得小爷七荤八素,小爷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仙儿!”
慕容泽皱眉,“我何时何事迷得你七荤八素了?仙儿是我?”
梁宣铿锵道,“你可是能够预知未来的神乎其仙啊!自然是瞬间便能捕获我的芳心,仙儿!”
相比于研究“芳心”一词究竟恰当否,慕容泽却有更为在意的东西,“‘神乎其仙’究竟出自哪本着作?何人所造?到底是何意思?为何我从未听过?不许叫我仙儿。”
梁宣理直气壮道,“不曾有过着作,由梁宣即兴创作,意为‘神乎其神的大仙’,正是你,仙儿!”
慕容泽,“……”
好么胡搅蛮缠、歪门邪道,竟也亏得他寻思了一路“神乎其仙”是何意,真是愚蠢至极!
慕容泽面若霜降,瞧了梁宣一眼,神色淡漠地回过身,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梁宣面无表情道,“你去何处?太阳可是在那头。”
慕容泽脚步稍稍凝滞,却未停下,“我突然想到这条才是下山的捷径。”
梁宣别有深意地盯着那兀自强撑的背影,一针见血道,“我想起来了,那时我问你温采为何会找你,却是被你糊弄了过去,你根本就是路痴吧,仙儿?”
慕容泽猛然回身,狠狠剜了梁宣一眼,“不许叫我仙儿!”
梁宣面上闪过一丝浅淡的幸灾乐祸,“那……路痴?”
慕容泽一瞬不瞬地瞪着他,耳朵渐渐披上红霞,毫无底气地回道,“不是。”
梁宣一脸“你以为我会相信,我难道是蠢才么”的欠拍表情,顺带摊手耸耸肩,不顾慕容泽冷冰冰的眼刀子,认真地环顾了一番,问道,“你起初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
慕容泽的双手缓缓捏成拳,却又蓦然松开,扭头道,“为何我要告诉你?”
梁宣惆怅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慕容泽的肩膀,“我本当就不该有所指望的,是我错,给了你无端的压力,对不起,仙儿。”
“你!”慕容泽倏尔握紧拳头,眼圈不由透出好看的绯红,极力收敛着自己的怒气,“你最好洗干净脖子给我等着,总有你还债的时候。”
梁宣仰起头,毫不吝啬地露出自己的脖子,挑衅道,“何不现在动手?人烟罕至,天时地利,你现在杀了我,根本神不知鬼不觉。”
慕容泽闷不吭声,胸膛微微起伏,扭过头避开梁宣蓦然变得锐利的眼神。
梁宣无声地望着慕容泽,恍惚觉得他像极那受尽委屈却仍旧倔强到不愿低头的稚嫩孩童,一如那些年岁里,旧光影中的自己……
他温柔地握住慕容泽透着寒凉的双手,在对方惊愕的眸光中,沉声道,“是不是薛凝紫?”
慕容泽眼眶陡然撑大,愣了好片刻,猝然抽出自己的手,声音不稳道,“你说的我不明白。”
梁宣皱眉,“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慕容泽漆黑的瞳仁闪烁不定,却迟迟不愿答话。
梁宣紧盯着他,剖开了又逼近一步,“我生于南疆长于南疆,我们那儿的半仙大神巫婆我虽认不全,但与有神威的那几个确有些交情,自打晓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后便再信不得这些鬼神之说,你那招安如泰山若不是因为能预知未来,也就只剩一种可能,你不是不动,而是动不了,是与不是?我气了你一路,你竟也能忍下不对我出手,也是因为你动不了,是与不是?”
梁宣一厢情愿的推理结束后,慕容泽趁这档子功夫,适才的慌张业已镇定下来,他神色如常地坦然望着梁宣,道,“是与不是,又与你何干?”
梁宣一窒,瞬间竟觉得心脏像是被铁锤死命轰了一记,闷,闷得发慌,发疼。
慕容泽淡淡收回目光,淡定地迈开步子继续下山,尽管那个方向……仍旧是错的。
终是耳根清净,天下太平。
这个结识不过几天的人,看似无赖没用,目光却如此敏锐毒辣,其实他并非不愿,只是不能,不能相信他,想取他性命的人在明在暗,根本防不胜防,更何况现如今他又是内力尽失,连一分自保的能力都不曾有。
所以找到温采之前,他必须慎之又慎,他不能相信他。
第十九章:少主很忧心(八)
慕容泽一路拧着眉头,反复寻找各式各样的理由说服着自己,却仍旧感到背后空了一片。
“哎哟,你真讨厌~~”
梁宣式的撒娇破空而出的瞬间,慕容泽不由顿住脚步,面色庄凝,却仍旧无法否认内心蔓延开的细微涟漪。
梁宣三两步蹦跶了过来,挤眉弄眼地冲慕容泽笑得猥琐,“怎得与我无关?好歹你是我救命恩人,若是因为救我便让你攒了这些年的内力散得一干二净,我又于心何安?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再加上这一条,莫非……”
梁宣自顾咋咋呼呼地说着,陡然顿住,惊悚地瞪着莫名其妙的慕容泽,而后突然垂眸笑得羞涩,伸出手指揪着慕容泽的衣袖,羞怯道,“莫非……莫非恩人是想我以身相许?”
说罢,含羞带怯,期待欣然地频频冲慕容泽眨眼。
慕容泽心中小小的涟漪瞬间一片死寂。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身矫揉造作的梁宣,不禁深深质疑,适才的喜悦究竟是为哪般?哪般!
一怒之下,推开梁宣抬脚便走。
梁宣急急忙忙追上去,叫道,“泽儿,跑这样快作甚?你又不认得路!”
慕容泽站定,原地狠狠吸了口气,侧转身干脆利落的一脚便踹向梁宣肚子。
梁宣跑得急,来不及收脚,惯性使然,那一脚的威力更是倍增,当即疼得蹲到地上,哼哼直叫唤。
慕容泽居高临下地冷冷瞥着他,“我是没了内力,但我尚有外力,你若再这般口不择言,当心我剪了你舌头!”
梁宣捂着肚子,哼哼哈哈地索性歪倒地上,忽左忽右地打着滚,一身藏青袄子滚得尽是灰尘并一团一团的枯枝烂叶,更别提那一头已成了鸡窝的头发。
直滚得慕容泽恨不能再凑上去补一脚,梁宣方才停下,凄楚可怜地咬着脏兮兮的衣袖,泪眼婆娑道,“泽儿,我错了。”
慕容泽脸色稍缓,又瞧他当真疼得厉害,多少有些内疚是否自己那一脚踢重了?
梁宣不错眼地盯着慕容泽,自然不曾错过他眼中的神色变化,当即捧上那双朦胧泪眼,缓缓地往前蠕动了两尺。
慕容泽想都未想,当即后退一步,黑珍珠似的瞳孔不由放大。
其实一抬脚他便已后悔,只覆水难收,脚步已然收不回来,果不其然,梁宣的脸色顿时一放,更加委屈地质问着,“你终究不能原谅我,是不是,泽儿?”
慕容泽不由轻颦,只觉这情境、这神态、这对谈都若有似无透着股难以言状的诡异。
梁宣颇有些失落地低下头,黏了灰尘的脸上蓦然流下两行清泪,有一滴滚落到地面,溶了灰尘霎时凝结成一颗灰蒙蒙的泪珠,阳光下都折射不出任何光彩。
一如梁宣此时此刻的心境:灰败而落寞。
慕容泽有些惶惶然,不由伸出手想要将他拉起,却又生生止住,最终不得不解释道,“我……”
话未出口,梁宣却突然抬起脸,苦恼埋怨又耿直坦白的小眼神逼退了慕容泽所有的言语,只听梁宣铿锵有力地说道,“可你本就是路痴,这是铁打的事实,便是你不原谅我又能如何?”
慕容泽满目诧异,适才他还想着要向这混账东西解释他只是略有些嫌弃他脏,可现如今,他何止是略有些嫌弃!他是十分之嫌弃,外加百分之气恼!
梁宣还梗着脖子,天真得以为自己这样摆事实讲道理是行得通的路子,岂料慕容泽的脸色却是越发阴沉。
终于,势不可挡。
慕容泽前跨了两步,此时此刻竟也顾不得梁宣满身的灰尘,对着自己的拳头哈了口气,便是好一通拳打脚踢,毫不手软脚酸。
梁宣抱着头,生受着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脚风暴,寻了空隙便大喊,“泽儿泽儿泽儿!打死我你就再也出不去了!三思而后行啊!疼——!!”
“你们又在闹什么?”
刹那间恍若时光倒流。
慕容泽慢慢放下自己刚及举起的拳头,淡定地从梁宣身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复又理理衣服,再来顺顺乱发,这才回身冲乐清恬然一笑,“取暖,这天儿冷得很。”
梁宣顶着一头草屑灰渣噌地站起来,两步跳到乐清身后,指着一派风轻云淡的慕容泽,大叫道,“你胡说八道!好哥哥~~他欺负我~~你瞧瞧,这一片都青了!”
乐清当即皱眉,真诚道,“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有,但素来讲究你情我愿,你们闹得这样凶倒像是单方面的施虐了,需要适可而止啊。”
慕容泽没明白,梁宣亦然,双双眨巴着眼,困惑地盯着乐清,乐清倍感压力巨大,好似他正在教坏别人家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
他握拳抵着嘴,脸色微红地虚咳了一声,僵硬地岔开了话题,“你们怎么在这儿?”
梁宣指着慕容泽,懊恼道,“他迷了路,哎……都怪我一时大意。”
慕容泽狠狠地瞪着他,吓得梁宣又缩回到乐清身后,乐清四下看了看,讶异道,“迷路?你们确信自己是迷了路?”
梁宣同样像模像样地环顾一番,笃定道,“对,迷路,泽儿带的路。”
“最后一句是多余的,再敢提,我就揍到你爹娘都认不出你来!”
慕容泽上前一步,颇有威慑力地揉捏活络着指关节,直把一双手捏的“嘎吱嘎吱”脆响。
梁宣心有余悸地笑得勉强,“少侠当心,白葱玉指,捏断了就不好看了,呵呵……呵呵……好了,你大可当我什么也没说。”
乐清不由诧异,“那你还说这样多?”
梁宣揉着肚子,惆怅地叹了一声,道,“存多了,屁总归是要放的。”
慕容泽顿时嫌恶得后退一步,乐清不由捂住鼻子,直觉空气都臭了些。
梁宣倒像是丝毫未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搂住乐清一条胳膊,问道,“好哥哥,这里究竟是何处?”
乐清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眼神略显期待的慕容泽,平静道,“玉竹林,翻过前面那个小土坡,便是我们住的地方,所以,我格外好奇,你们究竟是怎样在这样近的地方迷的路……”
梁宣立时将谴责的眼光射向慕容泽,慕容泽神情麻木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终是不堪承受,率先收回眼神,扭过头去。
梁宣瞧着那只似曾相识的绯红耳朵,笑得别有深意。
乐清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移动,笑得高深莫测。
慕容泽仔细听他二人都没了声响,一回头正好直面两张暧昧而荡漾的笑脸,吓得再次偏过头,堪堪憋了几时,到底是迈开步子开拔回营。
梁宣欠揍的声音再度高昂地响起,“泽儿,又错了,是这边!”
慕容泽脚步一顿,突然转身,低垂着脑袋,带着一脸懊恼难堪的红晕,慌不迭地从梁宣身侧滑过去。
梁宣瞧着那背影,笑得奸邪,看得乐清频频摇头,梁宣却是突然问道,“好哥哥怎会在这里?”
乐清当即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几节尚青的竹节递到梁宣眼前,道,“喂过白雪的青竹定然芬芳无双,拿回去蒸饭那才叫色香味上佳,这块竹林却是我晨起无事胡乱转悠才发现的,没想到竟也能遇上你们。”
梁宣满目诧异地瞪着那几节青竹,口涎都要流下来,眨巴着眼极尽可爱,道,“能分我一个么?我也好想尝尝竹筒蒸饭。”
乐清就着竹节轻轻敲了敲梁宣的脑袋,“我既然折了这么多,自然是要与你们共享的,说得倒是什么傻话,你会做么……”
梁宣越发愕然地瞅着乐清,一想到适才下山竟就忘了他乐清好哥哥,心中的愧疚登时无以复加,当即决定主动请缨,将那些青竹悉数揽入自己怀里,抑制不住喜上眉梢道,“重活让我来就好,好哥哥,你这手得护好了给我们做饭呢!赶紧跟上,不然泽儿又得走丢了!”
乐清笑着应了一声,却是慢吞吞地跟在后头,瞧着没多时便又扭打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脸上和煦的笑意蓦然消失,眸光竟着实有些深不可测。
迫于慕容泽丝毫不妥协的强硬态度,梁宣不得不遗憾地重又抱起那些青竹,只能接受先下山再吃饭的霸道决议。
依旧是来时的那辆马车,乐清并无推让,很自然地便拿起马鞭驾车,唯一不同的便是,这回车厢里的慕容泽是清醒的。
梁宣便有些坐不住,屁股上像是长了根刺一般挪来挪去,就没有停过。
简陋的马车本就颠簸,昏暗的车厢、冷硬的木凳,所有的不适已经让慕容泽颇为不耐,梁宣直接挑了那根底线。
慕容泽满目寒凉地盯着梁宣,道,“你究竟要如何?”
梁宣坦言道,“我想搂着你。”
慕容泽大怒,“放肆!”
梁宣异常真挚而委屈,“这般颠簸,我只是觉得我的怀抱多少让泽儿能舒服一些。”
说着还贴心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副“这里着实舒服哦”的勾引姿态,慕容泽自然是不信他的,眸中连动摇都不曾有,直接别开眼神。
话匣子一打开,梁宣屁股便不动了,只一张嘴再也无法闭。
慕容泽不堪其扰,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你可觉得车内有些憋闷?”
梁宣陡然住嘴,仔细感受了一番,点头道,“确有些。”
慕容泽当即弯腰起身,掀开车帘便将梁宣扔了出去,平静道,“出去透透气,切莫急着回来。”
无视梁宣可怜兮兮的泪眼,慕容泽无情地放下车帘,只能寻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在安静的车厢里闭目养神。
第二十章:少主很忧心(九)
纵然始终闭目养神亦无法真正安然入眠,暗仄的车厢,颠簸的道路,似乎都在狰狞而堂而皇之地勾画一股子不详的气息。
焦虑不安而急不可待,慕容泽恨不得眨眼便能将温采送到他面前,然,天不遂人愿,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逼迫他们不得不停下飞奔的脚步。
逐渐凌厉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上车顶,慕容泽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眉头拧得死紧,眸色暗沉。
他坐起身,轻轻掀开车身一侧半尺见方小窗户上的布帘子,不知何时,早间尚且晴朗水洗般的蓝天已是一片压抑的阴沉,几丈远处那一团更加恐怖的黑云正以可见的速度朝他们欺来。
隐约沉闷的轰隆声让他不由放下布帘,面色深沉如水,猜不透心中所想。
梁宣冒冒失失地突然钻了进来,昏暗的车厢倒也瞧不清慕容泽的表情,没甚在意地叫唤着,“好大的雨啊!我都听见不远处的雷声了!这都过了冬至,雷公竟也不回家休息,倒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