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凡正待回答,只听那人出声道:“他是不是这样说的?”他便看到他背起双手,踱着步子,之后那熟悉的话语便从他嘴中传来,说的却是他当初在断崖边让崔一凡继任凌青派掌门的事。
崔一发不听则已,一听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惊道:“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过了片刻他才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继而说道:“当初在崖边只有我和我师叔两人,再无其他,你、你究竟是、是……”
徐清看着他说道:“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还是想问我……是不是他?”
崔一凡却说不出话来,他既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话的,也想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神秘年轻人的真实身份,自己的师叔是否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死,只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他?
这时萧逸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
徐清朝崔一凡走近了几步,再问他道:“小凡,你师叔当初将笛子交给你,你可知他的意图是什么?”
他见崔一凡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在催促自己说下去,他笑了笑道:“他起先把笛子交给你保管,是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能亲手将它还给那个人,是想借你的手物归原主。可后来他又想明白了,那个人过了十年也不来见他,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来找他了,所以他改变了主意,想要让你把笛子跟他一起下葬,可惜,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毒发死了。”
他这一番话听得崔一凡脸上露出深思,最后竟点了点头,好似恍然大悟道:“原来师叔最后留下的话是这个意思。”
“啪沙”是双脚重重踩在杂草枯枝上发出的声响,就在这声音响起之时,那背对着他们的人猛地转过了身,只听他突然出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徐清冷不防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吃了一惊,随后却敛住了眼底浮现出的激动神色,淡淡说道:“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然而下一息他只觉眼前一花,那条本还站立在他一丈之外的身影此时已经逼近至他跟前,突然拽住他的一条手臂将他拉到身边。萧逸这猛地一拽,几乎让徐清差点撞到他身上,两个人就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站在一起,这是自他们分离十年之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互相注视着。近得能够将彼此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告诉我,他是谁?”徐清听到从他嘴里传出的声音变得急促而严厉起来,而且他脸上一直维持着的淡然神色也像罩在他脸上的一张面具那般裂开了口子,从裂痕当中可以窥看得到他的内心远不像他的外表那般冷静无情。
徐清朝他笑了笑,可这笑容里却掩藏不了悲伤与苦涩,他慢慢说道:“他是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或许你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件事,你一直记仇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所以不屑我再提起你的名字。”
他越想起当年之事,心情就越沉重,假若当年他没有砍伤他,假若他在最后出口挽留他,假若他们能够好好地谈上一谈……也许也用不着浪费十年的光阴,煎熬着彼此。他一想到往事,眼眶中便隐隐有泪光闪动,他急忙合上双眼,转过脸去,不愿意让面前的这个人看到。
可下一息那人就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重新转过头来正视他,徐清极力想恢复之前的平静,可他一看到眼前的这张熟悉的面容,一接触到那双漂亮而深邃的眸子,他就再也无法装出平静而不屑一顾的样子。
萧逸迟疑地伸出手去拢起那些散落在徐清面颊边的发丝,将它们别到他的耳后,以便将他面前的这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看得更清楚些,记得更深刻些,好找寻一下他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
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嘴唇,他们之间却是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可他盯着他那双眼睛,那双温情脉脉,又波光盈动的明亮眸子,里头蕴含了太多太多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是那样地遥远沧桑而熟悉亲切。他透过这双眸子,想要望进他的灵魂,好知道这具陌生的躯壳当中是否住着一个他异常熟悉而又深爱着的灵魂。
他的手指尖颤抖着抚上徐清的面颊,温热而粗糙的指腹下是微凉而细腻的触感,修长的手指来到眼角,替他缓缓拭去那还残留在眼角的泪痕。他的眼中闪烁着半是惊疑半是激动的神色,慢慢开口问道:“真得是你吗,徐清?”
徐清毫不躲闪他的双眼,语气缓慢但却坚定:“真得是我,萧逸”
萧逸接着问道:“你没有死?”声音竟是前所未有地颤抖着,如实地表现出了他现在激动异常的心理。
徐清摇摇头:“我死了,但又活过来了,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然而下一息,他就被对方拥进了怀里,紧紧搂住,“阿清——”徐清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嘴边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般涌出,里头包含了太多太深的情感,就如他的怀抱般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一起,要将他困在他的身边,却让此时的他不想也不愿再挣开。
他慢慢靠在他的肩膀上,也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想要倾诉,想要安慰,可他之后却再没有说什么,他不愿意打破这份十年之后姗姗来迟的温馨与安逸,就让他们至少在这一刻安静地呆一会儿,将所有以往的,将来的烦恼暂时抛却。
一时间四周静极了,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具年轻的躯体贴合在一起,两条不再年轻的灵魂紧挨在一起。近得能够嗅得到彼此的气息,感受得到彼此的体温,听得到彼此心脏的跳动。
今朝犹如昨日,往日的种种,他们犹还历历在目,那些生离之苦,死别之痛,相思之忧,十余年的数度煎熬,亦不知他们两人谁承受得更多一点,谁被折磨得更惨一些?
“真的……是师叔?”听到两人的谈话,崔一凡也激动起来,他想要走上前去相认,可他一拔腿又停了下来。
望着眼前这两个互相拥在一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去打扰他们,同时他也感到他的徐师叔跟那位萧前辈之间的关系远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可不是朋友,那又是什么呢?崔一凡想不通。
萧逸慢慢松开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人,捧住他的面颊,将视线牢牢地定格在他脸上,仔细地端详着他陌生的面孔,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理所应当认得出来,可却被表象所欺骗,差点再度与他失之交臂,一想到这里,他就后怕自责不已。
“我好后悔,我该认出你来的。”
徐清不愿意看到他自责伤心的样子,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安慰他道:“你又何必过分自责呢?假若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就是萧逸,我一时半儿也不会相信的。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你也应该小心谨慎。”
萧逸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都是我的错,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该做出伤害你的事,我……”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懊悔与愧疚。
徐清接口道:“你是有错,你错在不该十年了都不来看我。这条口子……”
他在伸手握住他手腕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触碰到了上面那条狰狞而陈旧的伤痕,他的视线紧紧地落在了上头,手指头缓缓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表皮,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我原本以为过了十年,这道口子也该变浅了,没想到它竟还这么明显。”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对方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还疼不疼?”
萧逸笑了起来,顿时就将眼中的哀伤一扫而光,那是因为他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他还愿意跟自己说话,还关心着自己,不像想象当中的那样会冷冰冰地拒他千里之外,他摇摇头,轻声说道:“我的伤早好了,也不疼了。”
“那你还生气吗?”徐清在问完这句话后看到对方的眸子里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不太理解里面的含义,接着说道,“不然也不会隔了十年还不来看我。”
第四十五章:消解误会
“阿清,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没有生过你的气,也没有记恨过你!”萧逸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说道。
徐清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然我该怎么想?你走之后,我还去找过你,可你杳无音讯,让我一度认为是因为我砍了你一剑的缘故所以你故意躲开了我。后来我回到了师门,想知道你之后会不会再来找我,可我等了十年,直到我死,都没有再见到你。你说,我该不该生气,该不该骂你,你是不是小心眼,爱记仇!”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萧逸再次猛地将徐清拥进怀里,听到对方的这番误解之词,他心如刀绞,后悔自责不已,慌忙要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好平息心爱之人的误解与怒气。
“不是这样的,阿清,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也没有忘记过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可我怕我再来找你,你会不愿意再见到我,你会赶我走,你会讨厌我,毕竟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支吾起来,罕见地露出一点为难犹豫的神情,可过了没多久,他像是豁出去了,一鼓作气地说道,“毕竟我对你存了那样的心思,可你拒绝了我,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对你抱有异样感情的人再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我就走了。”
徐清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是这样的吗?”
萧逸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又犹豫起来,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才会产生这种想说却不敢说的害怕心理。他怕将心里话说出来之后,又会重蹈十年前的覆辙,为这好不容易的相聚团圆划上句号。
他的心在两种念头之间举步维艰,但最后他还是打算将心里话说出来而不去管这可能会带来的不幸结果,他神色镇定地盯着徐清的双眼,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也许接下来我说的话依旧会让你生气,可我必须得说,阿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喜欢着你。”
他越说到最后,从话语里无意识地透出的哀伤与惆怅之情就越重,为他这份深藏在心中数十年而无人回应的感情,明知已不能报任何期待,可一看到那个人,他就情难自禁,忘不了他,也不愿忘记他。
不出意外地,他感觉到被他搂在怀里的身体忽地一僵,好像受到了不小的震动,而那双与他互相注视的眼睛也因为吃惊而瞪得大大的,他能够透过那明亮清澈的眸子看到自己的倒影,是一副眉头紧锁,满脸愁色,饱受打击的狼狈模样。
当徐清听他说到“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喜欢你”这句话时,他在涌起满腔惊喜之余,一块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重石终于落地,不会再胡思乱想,疑神疑鬼,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只要一想到他这十年来一直都记挂着自己,想着自己,又怎能不吃惊?而又转念想到他这十年来一直忧心忡忡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他又怎能不心疼?于是他想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他的念头也迫切起来。然而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师侄还在场,他们两个人在小辈面前搂搂抱抱已经很不像样了,更何况是说这些情话,该换个地方谈才行。
于是他便要挣开萧逸的怀抱,提醒他,可他这一番举动看在情绪低落的萧逸眼中又被解读成了另外的意思:看来今朝的重逢不过是昨日的再现,相思浓情终究只会付诸东流。
一想到这些,萧逸在露出苦笑怅然的同时,心里忽又发起狠来,他打算孤注一掷,就算这份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打算再放他离开自己,不想再蹉跎十年光阴,形单影只,凄凄哀哀。
“我找到了你,我就不该再放手了,我等不起第二个十年了……”徐清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但他说得很含混,他一时半会儿反应不及,然而就在下一息,他猛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悬空起来,原来是被萧逸打抱了起来,之后那个人二话不说就抱着他发足狂奔起来。
徐清只听到耳边风声响动,两边的景物在快速后退,一下子就与仍还傻站在原地的崔一凡拉开了距离。他忙出声道:“萧逸,我们去哪儿,不要扔下小凡呐!”
看到眼前的情形,站在原地的崔一凡张大嘴巴,只从嘴里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叹声,只因那位萧前辈说出的话太令他震惊,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变得呆滞,心里道:“这是真的?萧前辈他、他喜欢……徐师叔?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他终于明白过来存在在他心头的那种怪异感觉是什么了,他师叔和萧逸果然远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当一切谜底揭开,原来竟是如此简单,但又如此出乎意料。这时崔一凡的心情只能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而来不及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加以任何评价。
当他意识到那位萧前辈已经将他师叔带走时,他们早已将他远远地抛开了一段距离,他急忙一面大喊,一面试图追上去:“师叔,萧前辈,你们去哪儿?等等我啊!”
但是萧逸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凭脚力,崔一凡完全追不上他,他赶忙朝林子四周打了个呼哨,大声喊着萧逸养得那匹马的名字:“踏雪,踏雪!”可那匹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的野马不知道打哪儿吃草去了,崔一凡没有听到它的嘶鸣和马蹄儿奔跑的声音。
萧逸抱着徐清在密林里穿梭,他的身形轻盈而又迅捷,奔跑的时候,足尖轻轻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就远远荡了出去。而与迅捷的步伐相比,他的呼吸却细微而绵长,与清风拂过草木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就算徐清与他离得这么近,也几乎察觉不到。
徐清下意识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将一侧的面颊贴在他胸口的衣服上,能够感受到从那单薄的衣衫里透出来的一股温热,能够嗅到从那洗得发白而陈旧的衣衫上透出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扑通,扑通”他能够听到那颗藏在他胸腔里的心脏在略微有些急促地跳动着,不知道他是在奔跑的缘故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
徐清并不因他自作主张将自己带离而生气,相反他的心从没有这样安定而轻松过,他靠在他的身上,闭上眼睛,沉默了稍许,然而才慢慢问道:“我们去哪儿?”却不是问:“你带我去哪儿?”
头顶上的那个人,他紧抿着的嘴唇动了动,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为难该怎么将话讲出口。他故意不低头去看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此时的神情变化,好不让已经下定决心的自己心软,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窝在他怀里的人是如此地安静而又平和。
他慢慢地开口讲话,故意以一种镇定而平淡的口气:“阿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让你生气,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重蹈十年前的覆辙。我们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我要把你绑在我身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他话音落下,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仍还惴惴不安,期待着短暂平静之后的风暴的来袭,不出意料地,他感觉到了那个靠在他怀里的人身体颤动了一下,然后他的耳中便传进了一句透出懊恼气息的话:“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
他以为随之而来的会是一顿斥责,但传入他耳中的却是“噗嗤”一声笑声,他看到徐清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身体一下下颤动着,好像是在竭力隐忍自己的笑声,可下一息,那哈哈的笑声仍是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萧逸被这笑声迷惑住了,不理解他发笑的意图,他以一种非常严肃而担忧的心态猜测着:他这是……怒极反笑?还是被我……逼疯了?他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一旦想到最后那一点,他就慌了神,立刻止住了脚步,把他那将人强抢回洞的计划抛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