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庭对九曜的突然消失,早已见怪不怪。将布袋好好地放入怀里,他看向天际,发觉天还大早,赶忙收拾好碗筷,出门去到米店,开始他半日的忙碌。
时间匆匆过隙,不觉已是夕阳日暮。
日往西斜,红晖扑洒在吵嚷的街道之上。小贩扯着嗓门喊了一日的吆喝声渐渐止歇,姑娘们媚声娇笑开始走出青楼,赌坊里的牌九声依旧酣畅,房舍生起袅袅炊烟,香味四溢,寂静的河城开始了喧闹的夜。
离开了米店,柳慕庭在长街而行,往夕阳而去。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米店老板那憨厚的笑声里:“柳慕庭啊,瞧你这细胳膊板的,啧啧啧,这些日子帮我们搬米,辛苦,辛苦!来来来,今个儿送你一袋米,你可得多吃几两饭,长长肉,方有力量继续扛哈!”
明明是憨厚的嗓音,可越听越觉有奸商的味道。若当真心疼,何不让他做些别的,米店里不差一个跑腿的伙计。
狡诈。
摇摇晃晃地放下肩头扛着的米袋,直起微酸的腰杆,扯着袖子,拭了拭头上的汗渍。看向日暮,不知午时出外的九曜可有归来。今日赚了不少的钱,一会儿放米归家后,再去买上几只鸡。
脚尖处忽而站定了一双干净无尘的道靴,柳慕庭抬头而望,便对上了通灵哂意的双眸,忙不迭地咬牙低身:“通灵师叔。”
满意于他对自己的恭敬,通灵将眉尾高高挑起:“哟,无灵师侄,你这是作甚呢!”
“搬米归家。”
“噢——搬米呢!要不,师叔我使个灵术助你将米运回去?!”这话说得好听,但讽意却是分明刻在了字句里。“隔空纵物”乃是一个极其低微的灵术,云灵宗里哪怕是一个扫地的小厮,都略知一二。可偏生,几乎未有灵力的柳慕庭却不会。
柳慕庭就笑了,眉弯如月,平平淡淡:“多谢,不必了。”他始终答得有礼,无论对方是否讥讽,他也不为所动,规规矩矩地答,镇镇定定地婉拒。
通灵的话便接不下去了。
无论通灵如何讥讽,柳慕庭始终淡然如常,他只将对方视为跳梁的丑角,压根便不放在眼底。挑起地上的米袋,柳慕庭正欲将其负上,却忽而想起了心头之事,又正正经经地站起,对着通灵深鞠一躬,开门见山道:“通灵师叔,听闻你同竟玄太师叔走得较近,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相助。”虽极其憎恶眼前这人,但奈何有事相求,不得不强忍心头反感。
“哦?”贪婪的双眼登时便给亮了起来,通灵状似好心地问道,“你倒是说说!”
踟蹰了须臾,柳慕庭大概道出了心头想法。却原来,他要参加半年后的宗灵之争,以求能有机会前往天极岛完成心愿。可是,若想参加宗灵之争,他必得有灵力以及灵物相辅。
在灵脉大陆,云灵宗作为一大修仙门派,是以御灵物而闻名的,所谓的灵物是指三种灵,其一是指风、水、火、雷、土、光、暗七种单一灵性的元灵,其二是指飞禽走兽虫鱼类的生灵,其三是指花草树木的草木植灵,在云灵宗里,能否御一高等灵物,是决定其人在宗内地位的条件,因此宗灵之争,免不了有比试御灵的比赛。
然则,柳慕庭莫说有一灵物了,连灵力都未有,若想参赛,便先需得过了测灵力这一关,灵力满足捕获灵物的条件后,方能随同新进弟子一块儿前往灵气之森,捕获灵物。过去三年,他屡屡测灵,屡屡均以无灵力而被拒绝前往灵气之森,但今年是他要达成心愿的一年,若是今年不能参赛,便得留待三年后方有机会,可他不能等了。
故而,他现下找上通灵,便是希望通灵能帮忙疏通关系,替他同负责这些事宜的竟玄说些好话,想法子让他能进入灵气之森捕获灵物。
听完他求助之事后,通灵的嘴角呷起了玩味,毫不客气便是谈起了条件:“成啊,但你总得意思意思罢。”嘴上说着,这手便伸了出去。
“此乃我积攥了许久的灵石,我家境不好,仅能凑出这些了,还望通灵师叔不嫌弃。”从怀里掏出了爷爷送他的布袋,柳慕庭迟疑半晌,欲将里头的灵石倒出,哪知手心蓦地一空,布袋被人抢了去。
愕然抬眸,便见通灵抛着他的布袋,掂了几掂:“唔,分量不错,我收下了。”说完,转身作势要走。
柳慕庭一骇,忙扯住了通灵的衣袖,急急然道:“师叔,我的布袋……”
“怎地?一个破布袋罢了,还同我讨价还价不成,莫不是你要我双手捧着灵石归去罢。那成,我不要了!”说着,通灵便要将布袋丢回柳慕庭身上,惊得柳慕庭忙摆手致歉,将他哄得笑开了颜,方抛着得来的布袋,长笑离去。
虽不喜布袋落入他人手中,但为了走好关系,柳慕庭他也仅能强咬着牙忍着。叹息一口,轻锤了几下肩头,又将重重的米袋负起,缓步而行。
殊不知,他背后的米袋,在一圈光柱打上之后,破了个小洞,一颗颗饱满的米粒洒落在地,拖出了好长一条白线。
而他身后映着的,是通灵轻蔑的哂笑。
归家后,看着米袋上破开的小洞,心下一沉,柳慕庭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便抄起小院里放置的小扫帚同簸箕冲了出去。从米店到家里的路老长,若非他因米重而负得麻木了,也不致归家才发现此事。这洒落的米,可足够他们吃上半个月的,得快些去捡回才是!
还未冲到门口,便与门外进来的人撞了个趔趄,稳步将人扶好,他关切地问道:“张婶,无恙否。”
“嗨,没事没事!”邻居的张婶为人爽朗,拍拍袖子站好后,就把自己手里的东西硬往柳慕庭手里塞,“呶,拿好了,送你的,甭客气!”说完这话,这有些年纪的中年妇女便如同一个矫健的年轻男子,足下生风地跑了开去。
愕然回神时,柳慕庭才恍然发觉,自己手里拿的是两只咕咕直叫的鸡,一公一母。
这张婶一家子卖鸡为生,几年前赶上瘟疫,谁家都不敢吃鸡,生意做不成,还亏了钱。所幸得柳慕庭爷孙俩扎紧裤兜,省吃俭用地省钱救济,他们方有资金周转。度过难期后,张婶一家感恩在心,便常常来给他们送礼。他们一家也精,丢下东西便走,路上碰到他们,人就溜,半点让他们感谢拒绝的时刻都不留。
这一公一母的鸡,正好可圈养起来,用以孵化小鸡,往后便不惧没得鸡吃了。
心里如是想着,柳慕庭便在欣喜望见九曜归来后,将鸡塞到了他的手里:“拿着,将其丢在院子里,切莫让他们溜了,一会儿我归来再处理。”话尽时,人就提着扫帚和簸箕冲了出去,以免误了时候,米粒被人给捡了。
目送柳慕庭离去,九曜瞪大眼珠子望着手里的鸡,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邪恶。
鸡!活生生的鸡!他最爱吃的鸡!
他吸溜了一声,抹了一把嘴上馋涎的唾液。
色泽光鲜,肉定香甜;目中带光,肉定美味;挣扎有力,肉定丰厚!
正好肚饿,决定了,老子赏你一顿被吃!手心红火一聚,两只鸡顷刻便成了香喷喷的烤鸡。
毫不留情,吃干抹净!
咦?嘎吱嘎吱——
这鸡内有瘤子?怎地恁个硬,噗——
一口吐出,看着地上这硬邦邦的瘤子,九曜嗤了一声,继续啃鸡。殊不知,在他未觉之时,那“瘤子”轻轻滚动,发出了淡蓝色的微茫。
第三章:改你剧情
“……”
柳慕庭归来后,看到眼前这幕,不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脸上的神情,瞠目结舌,抑或是呆若木鸡。
身上挂着几搓鸡毛的九曜,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小院的长凳之上,满足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剔牙打嗝,看到柳慕庭回来还开心地招手:“嗝,你回来了,嗝,这鸡真好吃。”
“你……将这鸡给吃了?”柳慕庭嘴角一抽,这什么吃鸡的速度,不过出门一会,活鸡变成骨头了……
“不错,好吃,好鸡!可惜塞牙,也不知这肚里长了什么瘤子,恁个硬,吐出来了,不能吃!下次你若买鸡归来,记得剖开肚子,查查可有瘤子!”啐了一口地上那被他吐出来的“瘤子”,九曜双手枕着自己的脑袋,便想悠悠闲闲地晃进房,却在看到柳慕庭手里的扫帚同簸箕时愣住了。
“你作甚呢?”手指处,便是簸箕里的白米。
柳慕庭低头一看,答道:“方才扛米袋归来时,不小心将米洒了,仅能寻回这点,余下的大抵被人扫了去。可惜了这些米,若是洗洗,尚能吃上几餐的。这下,又得多扛几次米赚点零活了。”
九曜摸着下巴,一幅熟悉而久远的记忆在眼前徐徐展开:通灵同柳慕庭见面,夺他布袋,私下里使灵术给米袋上钻了个洞。
糟!老子怎地给忘了这事!那个布袋,万不可落入通灵之手!
心里想着,嘴上说的却是——
“通灵!竟敢害得老子没饭吃!”
狐牙一咬,九曜登时怒火从生,两手作结,足下现出红圈,大片红光如浪般朝天一涌,光圈缩尽之时,九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几片鸡羽在空中飘飘荡荡。
而九曜去了哪儿,说出来,怕是柳慕庭都不敢相信,他到了现实世界里。
却原来,九曜他是一篇《妖狐修仙录》里头的九尾狐妖,在结局时虽未成仙,但却意外勘破了天机,得从书中走到了现实,看见了作者正在写的一篇《御灵》。在他日日跟着作者写作的进度去看这文后,竟莫名欢喜上了里头的主角——柳慕庭。为了同对方相遇,他穿进了《御灵》里,哪知晓,这穿的时候过早,柳慕庭方出生,故而他便继续待在《御灵》里,一边修习妖法,一边等待日后去寻柳慕庭。
他们初遇的那一日,漫天雪雾里,他因身受天劫负了重伤,孤独地躺在地上,养精蓄锐。外围是看上他灵力的凶猛妖兽,眼前是对他的皮毛感兴趣的猎人,危机重重。那时,便是这个他欢喜已久的男子救下了他——柳慕庭。
当那双温暖的手抱起他时,他这一辈子便记得了,是这双手带给他新生,也是这双手带给他——爱与恨。
看着面前那被自己打开的《御灵》文档,九曜深深阖目,前生心酸痛楚的一幕现了出来:“柳慕庭,你变了。”看着胸口的琴芒之剑,寸寸寒息欺上他的背脊,他冷的不仅是身,还是心。
“是,我变了。”
看着眼前这一反常态的柳慕庭,他冷冷一笑,勾起一抹苦涩:“你忘了,是谁助你成仙的么!”他指着自己的鼻头厉声一喝,“是老子!若果未有老子牺牲自己的修为助你,你以为你会成仙,你有今日……么……”瞳孔刹那睁大,他震惊地望着胸口倏然刺入的剑,冷光刺痛了他的眼,血迹痛红他的心!
“你……”
“九曜,你是我的耻辱!”绝情地弹曲抽剑,琴芒化为绿光散去,柳慕庭森冷地看着血液飞离,不带一丝温情,“我绝不可让众仙知晓,我灵道天君,是靠一个狐妖来成就今日的仙路!”回身收琴,运起灵术,一道灵阵骤然显现,铺天盖地便朝面前之人扑去,“别了,九曜。四象灵风阵,携我灵气,诛!”
刹那间,一条条风锁从灵阵中凌下,嗖嗖几声就缠得他无法逃离!嘶声咆哮,奋力挣扎,却反被其绞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千年的修行早已在助柳慕庭成仙之时,毁于一旦,无力反抗。只能看着自己生命渐逝,化为原形瘫软在地上,痛苦地望着那个夺他命的人!
一剑,断意,一锁,断情,再一招,生死茫茫不相见。
痛!撕心裂肺的痛!但转瞬,极致的痛楚渐渐消逝,他感觉到自己一身轻盈,化为了一缕怀着恨意不愿死去的怨魂,从身而出。看着那人如从前般温润的模样,他只觉得满身满心都似要炸开来!
为何!为何他如此待老子!老子为他寻过灵药秘方,为他挨过天劫,为他负伤,甚至为他……丢了自己的心,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他的无情剑!好恨,好恨啊啊啊啊啊——
痛楚的恨意满灌于心,狠狠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疯狂嘶吼,满腔恨意的狐爪勾向那人的喉咙,但,在看到那人面上的泪痕时,生生刹住。
百年的相处,他见过他太多太多的笑,却独独未曾见过,他肝肠寸断地痛哭。
他看着他泪如决堤,看着他一直抱着那没有呼吸的白狐尸首,哭得撕心裂肺:“九曜,九曜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你……”
为了救我?这便是他害自己的真相?
身子巨震,他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个真相,可是,看到他的痛哭,看到他的泣诉,他的怀疑渐渐消弭了。柳慕庭没有必要,对着一具尸首说谎,没有……
可为何……
沉痛的心宛如被人生生撕扯,他以为柳慕庭无情,殊不知真正重情的是柳慕庭。柳慕庭一直没有放开那只白狐尸首,哭到昏阙,醒来后又继续嘶声痛哭。明明是不会有痛觉的魂体,但他却为柳慕庭的泪而潸然泪下。他不知看了他多久,他只知晓,他不再恨他,他依然爱他。恨意消弭,怨魂即将消失,灵魂回体,意识消失之前,他听到了他最后的声音——
“九曜……待你复生之后,忘了我,永远都莫要忆起我……”
复生?原来这便是你所谓的救我。哼,让我忘了你?休想!我九曜一辈子都会记着你,柳、慕、庭!
再次睁眼时,他安好无恙地回到了自己的故事里,真真正正地复生了。他不知晓柳慕庭用了什么法子让一切从头来过,但他依然要归去找柳慕庭。他又一次回到了《御灵》里,找到了正在落庭山上修炼的柳慕庭,同柳慕庭再次相识。他始终未同柳慕庭言道前生之事,只因他要做一件事,他要阻止柳慕庭成仙!不让当年曾经历过的悲剧再次上演。
从回忆里缓缓走出,九曜嗤鼻一声,叉腰打量了房内一圈,发现作者不知去了何处,如此方便了他改动《御灵》的剧情。复生后他发觉他具有了一个特别的能力——他可以穿进《御灵》里,靠自身能力去改变已定剧情。且若是剧情有所变化,这电脑里的文档内容也会相应更改。先前他便是穿到了天极岛那处,篡改了往年在云灵宗挑选三名换选弟子的惯例,以阻柳慕庭未来的成仙之路。
鼠标东点西点,寻到了目标之处,他略施妖术,便见白光从电脑屏幕呈辐射状散出,须臾,他便被吸入了电脑里。
白光一旋,他正落于一处长街,周围来往着稀疏的人群,正收收捡捡,嘴里哼着小调,愉悦地准备归家做饭。
夕阳的余晖笼在长街尽头,拖长了一个背负着米袋蹒跚而行之人的背影,生了一地的寂寥。
那是柳慕庭。此刻时间回溯到了柳慕庭碰上通灵之前。
九曜哼着鼻,撇着嘴站在不远处,看着通灵找上柳慕庭,接着两人对话交易,再至最后通灵抛着布袋,施法戳破米袋。
九曜动了,他隔空施法将米袋的洞口堵上,将掉落的米粒也硬塞了回去。
前方,柳慕庭拖着沉重步伐,弯背而行的身影刺了九曜心头一针,一时心酸,他施了个法诀,让柳慕庭身后的重量减轻了些许。看得慕庭挺起了背脊加快步伐离去后,九曜方循着通灵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夕阳将通灵的影子拉得老长,九曜一路恶狠狠地踩着通灵的影子,喃着“老子踩死你踩死你”,一路尾随着他东拐西拐。带了避妖障的九曜,妖力高绝,通灵自然发觉不出他的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