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韬虹咬紧的唇一松,明是想大叫,下一刹已被快速扯走,直直化为小小黑点。
夏笑眸一抬,看向语冰。
就不知他是不舍韬虹苦忍,还是纯粹地落井下石?「语冰,你说这趟韬韬能躲过吗?」
语冰漠然瞧他一眼,嘴角勾起,「跟你不是很熟。」
话音刚下,『锵』地一声,语冰剑就快速整齐地摆回剑架上,那道身影也消失无踪。
语冰回剑中休息去也。
呼一口气,夏向后倒,整个躺在书案上,「我们可是同一块铁石打出来的好不?」
啊还不是很熟咧!
每次祁澜带韬虹进宫,夏就希望同一块铁石所打造的他能回得来。
即使明知道韬虹从一开始,就为了送赠嚣狄长流而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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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场离皇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古早炼剑的时候没有如此好的设备,通俗都是把剑胚丢于山林古井之中日晒雨淋,五年后再寻回来作处理,因此剑场自然设得近山林。
现在,莫说是祁家子孙在好气侯的位置设了个剑胚架,即使不设,祁澜肯定也不愿去爬山。
想到他那我行我素的性格,韬虹的脸色更黑了点。
坐于车顶之上,他乐于不用对着祁澜喜形于色的表情。
马车之内的祁澜肯定也不介怀,他认识的祁澜是个辙头辙尾的铸剑师,他爱刀剑到疯狂的地步,但从第一个人指着他叫他疯子那天起,他也恨到了一个极致。
剑魂对祁澜而言,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韬虹从出生那天起就很清楚。
夏说,韬虹是我们的狗,我们也是他的狗。
就是这样微妙又簿弱的关系。
剑魂先让他孤立,再让他不孤单,这个次序要能掉转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似现在般复杂。
若能像夏或语冰一般,对祁澜少一点在乎,他会好过很多。他比谁都奢望,但无能为力。
他与狗的分别在,主人把狗儿送出去还有不舍,狗儿死去还会哭。但没有人会为了一把碎剑而泣,祁澜更不会是那万中之一。
瞧他,祁澜是迫不及待的要将他送出去,他想把剑送出去已等了十年。
韬虹打睹在等剑胚成形那五年,祁澜一定很难熬,天天想把他打好送给嚣狄长流。韬虹坐于马车之上,远眺着不远的飘扬旗帜。
是那赤花,娆罗国的旗帜。那种红他看在眼里,刺痛了眼、札进心头。
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心痛是什么不用祁澜来教。残忍是什么,就是剑魂能感受到主子的情绪,主子却无法得知他们感受。
他离祁澜有多远,都能识得,永不会忘了创造者。但祁澜不会感觉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心痛,他不知道这是主子的天生权利还是祁澜根本没有用心感受。
韬虹每次把他带进宫,他都心慌,慌得就似将被遗下的小狗。
他甚至觉得,要是祁澜是狠得下这个心,就让他直直带剑走出剑场,他看着祁澜的背影,站在原地被粉身碎骨也好。
要是夏知道他的想法,会笑吗?肯定就是笑到肚痛了吧。
韬虹耸肩轻笑几声,有时就是妒嫉夏与语冰,不会被韬虹送出去,可伴他至老死,即使就这样困在剑场至祁澜死去,他是有什么关系?他梦寐以求啊!
祁澜对他们来说,不过千百年中其中小小过程,他只是不想这短短七八十年时光,都要被瓜分走而已。这么渺小又窝囊的愿望,他觉得就是被任何人嘲笑也很应份。
韬虹伸出指尖,按按眼角,没有滑出液体来。
祁澜说过一句谚语,男儿有泪不轻弹。语冰接下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自觉已经够痛心到回家会肯定被夏海扁的地步。
从出生至现今,整整心痛十年了,还是没办法落泪吗?勾起练习过千百次才能勾起的嘴角,韬虹旋了身,钻回马车之内。
「韬韬,你就别气了,要你让我乖乖的把你带走,就不用受扯裂之痛你说是不,你知道这也不是我愿的……」
几乎是他一进马车之内,祁澜就吱吱喳喳好大一堆。
奇怪,平常祁澜才不顾剑魂死活,更不理他们心情的,这个儿却讨他原谅了。
祁澜碰不着他,但也把手虚虚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也无任何真实感觉。
「的确痛。」韬虹冷哼一声不领情,却也没有移动姿态,就这样维持手叠手的假像。
即使他说出口不想进宫,不想离开他,祁澜还是不为所动。
这样的祁澜,是不用奢望他有什么挽留之心,他根本是为了送赠之前的好来好去。
他绝对愿意将区区一把剑送出去好换嚣狄长流的一个笑容。韬虹其实想笑,祁澜真是个天才,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残酷的办法。
马车几下颠沛,驾进了阑煦市集,人声吵杂的一声声灌进车箱来。
又一处不平地势让马车摇晃,就在这下摇晃,祁澜把手抽走,一拳撃在座椅上。
「你的心越来越野了你,不是十年前就知道你要送给长流!现在才埋怨我!」
他说这个韬虹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倔,头一两年要进宫去都是二话不说,安安静静地,果然与那只笨虫多相处,性子就野起来了。
「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作为?我不过是为你寻个好主子,让你可以见识一下世界、让你战场杀敌好得名剑威名,你不屑要了、你不想要了!难不成你要整天留在剑场中等我死!说的可是七八十年的事啊,我告诉你可别怕了,祁家的人都是硬骨头,苦也苦不死、折腾也折腾不死,很耐活的!你怕了吧?」
韬虹把脸侧过来,看着激动得脸色潮红的祁澜,缓慢一句,「如果我说不怕,你就让我留?」
口头上说为他好,为他将来的七八十年打算,其实祁澜可以什么都不必说,他真的不用对死物多说些什么,但他说了。
韬虹真不知道该感动于他的丁点在乎,还是恨他的欲盖弥彰。
祁澜一下语塞,拳头握了又放,似是没预到向来乖顺的韬虹会有此一堵。「你……」
想说话了,又给韬虹打断,他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人流,「你怕的是没能把我给送出去。」
他去着紧任何一个人都比祁澜来得值得,偏偏又真的害怕不能伴他那七八十年时光,害怕祁澜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死去。
「也不是生离死别,以后多的是相见机会,你这小子恼父亲了!」
祁澜嘿嘿笑两声,笑得无比地甜,彷佛刚刚的冲突是假像般,迳自解释韬虹的不快。
「别挂着我,以后你有空就去砍些硬东西,铁啊钢的,把自己弄得坑坑洞洞!那长流找我来补,你就常见我了,还可以回剑场去;要是不能,顶多我不时就带语冰与虫虫来嚣狄府找你,让你们聚聚旧……」
韬虹多想以双手掩上耳朵,最后还是用力闭上了双眸。
他要是能,就把自己整把都化碎,干干净净地自毁,不用惦挂着谁人。
祁澜说着说着,又觉得马车内只有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吓人,他的声音渐说渐悄,最后没再说下去,也学着韬虹望出窗外。
良久,马车驶进宫中去,祁澜把布包拉开,想要拿出令牌,第一眼就见着了韬虹剑。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着剑鞘,仔仔细细滑过每处花纹。
韬虹感到一股异样感滑过心头,同时又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祁澜在心痛。毫无疑问地他也要受上百倍痛楚。
硬忍着这如突发病的狠狠揪痛,韬虹看向祁澜,浏海低低地看不清他的表情。
祁澜抚着剑鞘、护环剑柄无一遗漏,他想起初画韬虹的图纸之时,「我也是……花了很重的花思才把你画出来、打造出来的……我图纸修改了过百次你又知道了?」
刀剑从设计到完全打造出来要上千日子,他那时不分日夜地画整图纸、冒险上战场收集材料,还捱过了很多很多的苦才能把韬虹剑打造出来。
为了嚣狄长流能拥有一件他的东西,为了让他上战场的时候有所保护,他是费了多久的时间、多少的心思去咬牙完成韬虹,那是他打的第三把剑,不同于任何意义。
就是打出了韬虹,他才有决心一路往铸剑师发展,不然他本打算吐气扬眉了一番,风光地回祁家铸剑场就罢了。
「你陪过我上战场了?还是你知道我打造你的苦?我不过是想赠长流最有价值的剑,你跟我相处十年了,不是亲人也是朋友……怎么就连我这小小的心愿也不让……」
「你以为我被长流三番四次地拒绝,我很好受?我也很难过……我连作梦都想长流有收下我赠的剑,有跟我笑,我不过想这样而已呀!我也只有打剑比较本事……只不过想为他做些什么,我等他这句谢等十年了……」
韬虹把头仰高,紧紧咬着下唇。「祁澜……」
祁澜给予的心痛越来越剧,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让他觉得心胸有被打开一个大洞的错觉。
祁澜没在说话了。
他一直等,等到痛楚开始有点舒缓了,韬虹仰高着脸,突地,有些什么撃在手背上。
他抬起手背想要凑近眼前看,却连续两三下击落,手背滑下几许水珠。水,是从他下巴滴下的。
韬虹疑惑,以指尖抹脸,竟是比平常更冰凉的触感。
他张开的眼眶间,一滴又一滴的泪,自有意识地滚下,彷佛忘了关上的水栓。
韬虹看向祁澜,他的脸垂得低低,泪滴答撃在剑鞘上。这就是哭,祁澜的泪竟也会自他眼眶滚出。
「别哭……」看这疯子天天疯笑,哭却是十年不逢一趟。
夏说人类有的表情,他愿与不愿也总会学上,却没告诉他,人类哭的条件是先要心痛到彷佛要快死,而哭的模样也是如此教他不忍。
「甭哭了。你不是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些年来,韬虹都很想很想触碰实物,却从没像此刻般想拥抱他。这疯子要哭便哭,不用预告。「可能就这次他会把我收下。」
「你给我闭嘴,你老子我真的……很难受很难受呀,现在我哭也不准了……」
就不知道是谁惹他哭的!
祁澜猛地仰脸,什么泪啊鼻涕的糊成一团,表情说有多丑就多丑。是韬虹看过最丑的模样。
「我一想起长流冷冷淡淡的,就很怕去找他,都是你这臭儿子害的……可恶,如果我能长得漂亮点,即使长流没喜欢上我至少也会和我上床呀……为什么我的眼晴不能再大点……」
祁澜开始抱怨起别的东西来,胡言乱语,激愤地用拳头狠打着椅,吓着了车夫赶紧请他别再破坏。
「哈哈……」
泪像任意挥霍的水,顺着轮廓滑下,韬虹没有在意,反而被他的说词逗笑了,笑得欢快。
他何尝不是怨自己生不为人类,如果他能变为人类,必先把祁澜绑在床上强占了个遍,看他还怎去找嚣狄长流。
原来,他与祁澜的脑子构造没分别,都是日夜想着这些东西。
哈,他真不愧为他所打造最精细的剑,连思想也一并继承了。
祁澜很久以前就对他说,当你很想要、很想要一样东西时,是会想得连心也疼痛。其实,他一直而来也没告诉祁澜,他最是明白这痛。
同样是很想要一种不可能的东西,祁澜花了半辈子去痛苦,他也要花去七八十年来痛苦,还有看不到尽头的时间来思念。
此时此刻,就知道祁澜与他是伙伴、是战友,是处境最为相同最为贴近的两个。
他们都卑微,无分父子、主仆的地位,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中都是败者。
突然就觉得,即使这次真被祁澜送成,也再没所谓。祁澜是真的没有为了一把将赠的剑而泣,他是为了送不出去而哭,呵,可笑。
明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事,让他们二人又哭又笑得很诡异,再不沉重如昔,根本是脑袋不正常。
「不愧为我生出来的儿子,连哭着笑这样高难度的表情也很好看!」祁澜在马车内突然又哭又笑,把车夫吓了个半死,还有心情去调戏他。
「这是你的泪,不是我的。」韬虹用手背抹过泪痕,然后微笑,笑弯了泪眸。
光照进车窗,穿透韬虹的身体覆盖在他身上,那一刻,笑中带泪的韬虹彷佛会发光,把他包围在无懈可撃的保护膜之下。现在,他连一点心痛也没了。
光令泪痕变得亮,韬虹深刻的轮廓,自然得前所未有的笑意……有种压倒性的魅力把祁澜抓住,无法动弹,只懂凝视他。
「我真正哭的模样,你没看过。」
祁澜疑惑,韬虹学会笑已有不短时日,怎么他从没发觉祁澜的笑带着哀伤。
哀伤何来?直至此刻,他才稍为弄懂自己总觉得他笑的不自然,是何种原因。
直至此刻。
******
「你想去那里,祁剑师?」
话音刚下,祁澜整个人已差不多被吊起。
「顾哥哥,你的事也没有多赶急,你行行好让我去找一找长流……」
祁澜被逮个正着,只好赔着笑脸,脖子一点点的向后转。
他朝韬虹瞪去一眼,韬虹一定有看到燕端顾来抓,却不告诉他。养这臭儿子还真是白养了!
燕端顾没那个耐性,两根指抓着他的衣领,便大步大步向后拖走,「今个儿找你进宫的是我!要去找姓嚣狄的,没门儿!」
他看今天公事不密,挺闲的,就请祁澜进宫来。
岂料他上午差人去请祁澜进宫,这混蛋给他拖磨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出现。
「不……其实我打算去找你,不过我迷路了……」
「我找你进宫来,不是闲着没事干要跟你玩抓鬼的!」
明是有人来通报祁澜已进宫,他差不多找遍宫中上下每一角落就是抓不到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是去找姓嚣狄的!
更绝的还是,他去问车夫,车夫竟一脸惊惶地告诉他,祁澜自个儿在车中又哭又笑然后破坏车厢,把人给吓了个半死。
这疯子是没一天不疯就浑身发痒了!即使他知道祁澜与他的亲亲剑魂相处得极度融洽,可也没必要在人前大派甜蜜吧!「你就不可以找一次进宫来不玩抓鬼!?这是最后一次了,姓祁的,下次我可不再跟你玩!」
燕端顾怒火冲天,祁澜哭丧着脸被他拖着走。
在皇宫走廊上被扯着走,说有多丢脸就多丢脸。别人不知道他是谁就算了,可小顾是皇军,被他拖着走真的不太好看,呃……是极之难看。
「顾老大,你先放开我吧,我现在哪也走不了……」
「我这一放,你又跑去找嚣狄混蛋,那我不就要亲自去剑场恭请祁大剑匠赏脸进宫?」
燕端顾嘴上不饶人是全宫皆知的事,惹火他可是自讨苦吃,祁澜两指打成叉叉,搁在唇上不再吭声。
祁澜欲哭无泪地被他拖着走,沿途看见很多人想跟他或小顾打招呼,看他狠狈,招呼打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都在吃吃笑。
他们掩唇偷笑,都不敢笑得太夸张,唯独在他眼前的韬虹,嘴角快咧开了还在笑,扎眼得很。
将祁澜拖到皇军办公处,硬塞进椅子中,把一切都安顿好是半刻钟之后的事。
燕端顾把他带来的布袋扯走,然后将里头所有东西倒在桌上,去除杂乱后就只剩下刀剑图纸如雪花飘了满地。
「小顾,我说你想打什么刀剑先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一些图纸过来让你挑!现在这些都是不适合的啦,哎,这张不能用的、这张也不能……」
燕端顾一直把图纸倒出来,祁澜就东奔西跑的要塞回去。
燕端顾也没要理他的废话,结果变成两人的争夺战。
直到燕端顾忍无可忍,趁祁澜还在嘀嘀咕咕的时候,大手一伸,就把他怀中幸存的全部图纸,紧紧抓住。
他瞪着疯子,疯子也不甘示弱回瞪着他,死活就是不让他抢。
「姓祁的,你放是不放?」手劲越大,好几张图纸给他掐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