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笨虫,写字给人看竟是写反相向。
也罢,他能写对字已经够感恩载德、光宗耀祖了,不能要求再多。
夏写对了字,可神气的了,他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三声,「滚吧,娃儿!再不滚哥哥要打你屁股!」
男孩似是弄懂了他的意思,点头一下,然后伸出手,想与之交握,「我叫熹舞,不叫娃儿。」
语冰瞪大了双目,直挺了身子,满脸不可置信。
只见夏虫没有留意那朝他伸出的小手,一时气不过、两指夹着小石,就弹向那只怎看怎不顺眼的黑鸟,「你夏爷爷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在排队投第三次的胎耶!」
小石击上鸟儿前,鸟儿凭空消失了影踪。
夏还来不及讶异,熹舞已主动去抓他的手,与他交握,小石子散了一地。
「夏虫,以后多多指教。」
夏虫的眼珠子瞪得只差没跳在地上滚,他哆嗦,看看熹舞与他交握的手、再看看熹舞的脸、再看看交握的手……
这小鬼看……看得到他、可以听到他说话、触、触碰到他——!
他可是个剑魂啊,有温度有血肉的人类竟然触碰到他!
「啊、啊……」想尖叫,颤着的唇怎也发不出完整大叫。
惊吓一浪接一浪,夏虫突然吃痛,才发现脖子被东西抵着——是尖利的甲,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白。
从后一手抵着他的喉头,春魉拍拍双翅,舒展筋骨。
看来在闹鬼的剑场中,他可以暂时不装蠢鸟,回复原形了。
「在你还是铁石时,小舞已在忘川河跟我亲热了,娃、儿。」娃儿两字,他说的特别轻慢。
春魉收回利甲,伸舌舔走沾上的几滴白血。看上去丑,意外地还挺甜的……
祁澜房前、泥地上,写满了『笨虫』两字——熹舞当是跟这夏爷爷打过了招呼。
一记弹指,满满一地,漂亮整齐。
夏在外头,狠命的用脚底去抹走笨虫两字。
满满剑场都是,犹如小孩子的恶作剧,若要抹是要抹到天亮。而事实上,也是小孩的恶作剧。
熹舞来到剑场,也没有去打扰心情低落的祁澜,自个儿向婢女们说他是祁澜新收的徒儿,拿了些换洗衣物就去打理起自己来了。
他一向是有担待的孩子,不需要他人多作操心。
春魉坐在凉亭的栏杆上,语冰坐于石桌之上。
他们看着夏一边咒骂一边奋力抹着泥地的模样,剑魂眸中含笑、鬼差勾起嘴角。
「这闹鬼的剑场,看来是个有趣地方。」
夜很深了,语冰不着痕迹地看向春魉,此男子背上任意伸展的一双乌鸦翅膀,怎看都是鸟妖。剑场在山野之间,语冰什么猫妖鸟妖没有见过。
但春魉压根儿不像普通的鸟妖,他的翅膀竟是可以收于肩胛骨之内,毫无痕迹,而且现在夜很深了,鸟不是有夜盲症吗……
「怎?小剑魂,有话要问就问吧。」那双紫眸一直瞧着他,他可是很有感觉的,「想知道我的事,还是小舞的事?」
「你与他的,有分别吗?」
他的回应显然是惹起了春魉的兴头,他一手顺着略长的发尾,哼笑,「的确是没分别。」
语冰一被他黑如子夜的眸凝视,全身竟控制不了地微微发抖,想逃。
心底突然窜现的恐惧,竟让他如同被天敌盯上的猎物般。
春魉看他双目空洞、浑身打颤,一手按上他的肩,他一碰,语冰便一震。「懂惧了?」
说真的,刀剑魂好认得很,他们魂色不是紫就是绿,再不然就是道行不够,糊浊的灰白。
那彷佛火朵边缘的绿晕紫光,纵使普遍,春魉还是觉得很漂亮。
但,还是头一遭看见有魂遇上他而不惧的。
此两只剑魂明明有百年道行,在他面前说多不多,如刚学行走的孩童,但仍说少不少,见识的竟是这般贫罕,见着天敌也不逃。
鬼差勾魂、也吃魂,尤其是这些随手抓也有一大堆的小魂魄。
那些剑魂、花魂的莫不是见着他的影,便已逃个消声匿迹。
「你到底是谁……」语冰咬紧下唇,双手交握已制下想逃的强烈冲动。
「怕什么呢?小剑魂,你们小小的一只还不够我塞牙缝。」不过,他饿起来也可当甜点。
春魉想再拍拍他的肩,看他一副我见尤怜的模样,善心大起地拉开了手,作举手投降状。「以后都是一家子了,小语冰。我会尽量不吃掉你的。」
「你不是鸟妖。」语冰仰脸看他,一整天下来太多的冲撃令他格外虚弱。
「鸟妖是什么屁东西,你春爷爷我比妖妖魂魂的要多千年修行。」
「熹舞也不是人?」
春魉听罢,双肩抖动地笑起来,一手掩脸,「哈哈……阎老大啊!小舞是人、他当然是人,你没瞧见他全身的瘀痕?」
他要不是人类的话,必不会被父母虐打到满身是伤,青青紫紫的还没散去。这是熹舞今生要担的因果,他不会出手更不会干涉。「熹舞呵,你看他根本不像八、九岁光会跑跳流鼻涕的小鬼。」
「人类竟然跟鬼差混在一起?」
春魉不答,瞄向祁澜的房间一眼,彷佛说着:你们跟祁澜不也是这般。「我寄宿的这只鸟,也夜盲,分别在我这双不是鸟眼,是人类的眼睛。」
那鬼差按了按眼皮。语冰看着他如黑洞的一双眸,立即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
「你的眼,是熹舞的。」他跟人类交换了一双眼,莫怪乎熹舞的眸竟是近乎透明的玻璃色。「阴间容许你做这种勾当?」
春魉眸光流转,侧头浅笑,一手缓缓覆上语冰的脸颊,「知道太多,有时不是好事。」
就是这离经叛道的鬼差跟他说,熹舞在阴间压根儿没喝忘川水就轮回了,语冰也不会太意外。
「你看熹舞现在的模样,不会猜得着他是个十恶不赦,奸银虐杀什么罪都犯上的恶徒,他甚至吃人。」
春魉一手托腮,眼神穿越语冰、穿越泥地,甚至看到了更下的阴间,多年前的阴间忘川河畔。
他忘了多少年前了,那恶徒与鬼差们纠缠、伤亡惨重,半数鬼差都出动,终于是给他春魉收伏。
恶徒被抓下阴间时,整层阴界都感受到那会扎痛人的怨气。他是这么地怨,他狂吼着自己命不该绝,那股对阳间的执着教阴间震动,那是一股恶的循环,千百年来最难制服的恶魂。
判官寻千要他去压这恶徒去灌忘川水,忘川水一喝任他有多大的仇怨执念,也将涤白如洗。他如此把阴间弄得天翻地覆,生生世世都必做猪做狗,沦入畜道。
忘川河畔,他向恶鬼出了改变生生世世的勾当。恶徒以一双眼交换了自身的轮回。
呵,就是判官也会懊悔当时竟会让他们两个相见,凑合了惊动阴间百年的罪恶。他们交换眼睛的同时,生死簿就此改写,阳间再无熹舞足迹、阴间再无春魉此名。
他们游走三界,亦不属三界。
每一世,熹舞将死之时,春魉在忘川河前守候把他的魂接回来,纠缠直至永久。
春魉一手覆在语冰眼皮上,然后缓缓抽走,「忘川河畔,美吗?」
语冰长睫轻颤,慢慢睁开覆上迷雾的紫眸,春魉把他带回去多年前阴间,那时他俩真的……呃,闹得很尽兴,天翻地覆。
「不是什么好风景。」剑魂们有幸光临阴间,十之八九是因为已在鬼差的肚子内了。
熹舞与春魉,不是情人不是亲朋不是同伴,却有着比任何关系更深的牵纤,忘川河畔的相遇,自此生生世世。
「此世我来不及把他抢走,让他整个堕入了忘川河,把前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后来判判都懒得找鬼差们跟他抢,免得死伤阴间子弟无数。可守川人就是拚着那不甘,死活要压熹舞喝上几口忘川水,让他抢魂回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当初他带着魂去到乡间村庄找胎子,那婴孩出生时甫睁眼已认不出他来。
而直到现在,熹舞还是只记得一闪而过的零碎片段……也许,这样并非坏事。
「离我家语冰远一点!臭鸟!」
夏跑到大老远去抹泥地,回头一看,竟看到臭鸟对语冰又摸又咬耳朵的,不是滋味。
语冰与他同是剑魂,该站在同一阵线,一起去杯葛这硬闯地盘却赶也赶不走、强得不像话的牛皮糖才是!于是他从大老远跑回来,与那臭鸟眼对眼、鼻对鼻地互瞪,「鸟妖你别太嚣张,我迟早把你赶出剑场!」
「小小一只虫在喳呼什么,我可听不见。」春魉背对着他、挖挖耳朵。
「你说谁是虫啊!?」夏禁不得激,听见禁忌字眼更是激动,没剑在手,抡起拳头就要揍鸟!
蓬的一声,比夜色更漆黑的一只翅膀,格开夏的拳。
春魉挠起双手,好整以瑕的扯了个呵欠。
该死的……就没见过有那只山林鸟妖,可以只出动单只翅膀。夏的拳打在翅膀上,被吸收了所有力量,温温软软的、却动不了半分。
夏跟翅膀角力,死也不肯退下,两脚站得更牢把浑身的力量都用在推开那翼,良久,敌方还是纹风不动,只有他摆出了可笑的姿态。
「可恶,你是用了什么卑鄙妖法……」
正恼着,想着推也推不动,那好,他出动双手去拔光他的鸟毛!
夏才伸出双手要拔,翅膀突然一收,收进肩胛骨之内,不留痕迹。
夏呀呀叫几声,身子失了重心,整个人向前裁!
一阵天旋地转,眸中盈满的就是鸟妖的笑。他鼻子一痛整个人跪坐地上,脸扑进他大腿,「嗯!」
噗哧一声,春魉看他滑稽的模样、笑了起来,「不用急着跪你春爷爷我!」
他的翅膀是作勾魂之用,就怕一个不小心把这小剑魂给勾了,才收起来。结果他……噗!
要他每天都这样跪,鼻子都撞扁了!
笑不够几声,突转为怒叫。他咬紧牙关,甩开死抓着他大腿的家伙,这条虫竟然咬他!还要是大腿内侧!「你找死了!真想给我吃是吧!?」
蓦地,所有争闹被一声尖叫打断。
夜半,祁澜的房传出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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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虹不过是出去了一会儿。
他不过是出去找熹舞,着熹舞叫婢女煎些宁神静心的汤药,好让祁澜等下睡得安稳。
回房的时候,只见双目赤红的祁澜竟站到案前,抽起白纸就在狂乱地舞动着手。
祁澜刚刚不哭也不闹,不过欠缺了点反应而已。如今竟然从床上爬起来绘图了……
韬虹的脚前,图纸渐多。
祁澜画的非常快速,彷佛不用思考般,一眨眼已是一张,他画好即扔,扔得满地都是。
韬虹不用弯身仔细看,就知道他绘的是谁。
他在绘嚣狄长流。
韬虹曾经问他,长流既不收刀剑,你何不画张图送他。
祁澜却答说,长流不笑的模样,他不想画。
如今,那个日思夜盼长流却仍坚持不画的人,站在房中央,狂乱地速画出一张又一张的长流……
白纸如雨,在他手下散落,他埋头苦画,彷佛世上没事比这更重要。
纸上都是不同情态的嚣狄长流,他皱起眉头、他抿起唇角、他挠起双手、他侧站着、他的冷视、他抚着下巴、他半睁起眼、他的背影、他倚着宫柱……
一张又一张在眼前略过,有些快得韬虹来不及看,祁澜把眸中满满的,十年的嚣狄长流释放出来。
祁澜画了多久,韬虹不知道。
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书案上的纸只馀簿簿一叠,房内,每个角落都有嚣狄长流的冷视。
已是夜半。他画了半晚去,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也不知倦,手也没停过半刻。
韬虹知道祁澜开始失控,因为他画出来的图已是乱了时序,嚣狄长流绑起马尾、年青的脸、成熟的脸交替在画中出现……
「祁澜,别画了。」
如果绘画嚣狄长流能令他觉得宣泄,让他觉得好过一点,韬虹愿意让他画到累垮、意满为止。
但现在,祁澜不过是迫自己去把十年中,全部他看过的嚣狄长流通通画出来,把他的爱具体化。以祁澜如此脆弱的脑袋,如何承受得了?
祁澜没听他的劝,什么也听不进耳了,世界只剩他与画。
他越画越不满意,越画越觉得纸上的不是嚣狄长流,而是一只咧牙尖齿的丑陋妖魔……
纸上的人脸扭曲,扭曲成陌生的样子,对他冷冷瞪视、对他凶狠恐惧、他的长发变成蛇团将他紧缠……「啊!」
祁澜执起炭笔,发狠地把图纸上的东西全抹黑,越抹越深、直至刮烂了纸也不止息,直到炭笔断掉了,他连着画板扔出去!
画板撞柜发出巨响,然后下地。韬虹迎视他狠毒的眼神,想要把谁致诸死地的眼神,心寒了。
「那不是长流……那不是长流!」
手中已无画板,他站到书案前,摇摇头把那妖魔影像甩走,抓起纸又再猛画。
「祁澜,别画了好不好……」韬虹站到书案前,看他的手以不可思议的快速扫出景致来,背景是宫殿似的地方,天上有月牙,白石地上飞舞着蝶影……
祁澜右手执着剩一半的炭笔在绘,连迟疑也没有。左手拇指抹糊着炭粉,抹出了一片夜天。
景致绝顶的凄美,完整。图中,却没有人。
景致完成了,祁澜的动作开始缓下来,他执着笔,看着图中央的位置,好几次想下笔又收回……
「那晚……他明明是有对我笑的……」
他低语着,那晚是一切的起点,他再怎样傻怎样疯也绝不会、绝不准自己忘了那晚。
那晚,长流真的有对他笑,他记得很清楚……
他双手抚摸着中央的空白,轻摇着头,「他真的、真的有对我笑……明明是有对我笑呵……」
「我知道。」韬虹心酸,知道他是在迫逼自己,「记不起就罢了,明天再画也是同样,我们不急对不对……」
他控剑,尽量不让祁澜惊动,剑身蓬地直直插穿仅馀的簿纸,钉在桌上。
祁澜要再画也拿不走一张。
「不……」祁澜想下笔,才画了一笔,手就颤得不像话,炭笔滚落地下,「不要……为什么不笑了……」
他从案后奔出来,蹲下身捞起满室的图纸,逐张的找寻,「为什么不笑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对我笑了!」
祁澜疯狂地抓起一堆图,逐张略看,每一张、每一张……无论他抓起那张,图中人都没笑。全都没有笑着的印像。「为什么啊……」
十年前,那晚,他醉了向他笑,令他也醉死了。
十年了,嚣狄长流没再对他笑过。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待他!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韬虹着急地跟着他,看他满室乱走,扯破一张又一张的画,纸屑如雨、飞了漫天。
祁澜把所有的图纸都撕碎成十多份,手被纸边割得流血,站在纸雨下,哭不出来。
看在韬虹眼中,竟是被遗弃般凄凉。
祁澜把割伤的双手拿起、凝视着掌心,彷佛认不出那是自己的手般,深深吸吐然后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祁澜只觉脑子像被人用刀子割开百片,回忆全部混乱起来。
银蝶在他体内乱飞,越长越多、舞得猛,快要从体内拚发出来,把他割开千份,「快要割烂我了……啊啊……」
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抱头狂叫。
「可恶!」韬虹蹲下身来,双手想覆上他却又给穿过了,「忍着点、忍着,吃过汤药就没事了!」
「好多……好多蝶在我体内飞来飞去,他们快冲出来了!怎办!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