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手风琴,今天教你们唱歌。”理回答着。收到男孩们又一次欢腾的回应。
于是在这个阳光晴好的晌午他们启程踏青,沿着河岸走到一处有凉亭的地方,周围的草地上绿草茵茵,向远望去青翠的远山生机勃勃,天空不时有洁白的云朵大片大片的飘过,空气中有着温暖的芬芳。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理坐在凉亭里,伸手架起手风琴,开始拉动这个箱子。一拉一合之间,仿佛是千条万缕闪着金色光芒的丝线就流淌进了空气中,男孩们惊奇的瞧着。伴着音乐声,理开始唱歌,低沉磁性的嗓音和金色丝线融合在一起,节奏缓慢,曲调悠扬。这是一首怀念友人的曲子。
《送别》
理一句一句的教,他们跟着学,等到全都学会已经是傍晚黄昏时分,男孩们站在一起,一字排开。清持挨着小林在伴奏下唱着这首曲子。在男孩们稚嫩的声音里,一句句诗词般优雅的歌词轻巧得像一把绒毛,无拘无束的飞向天空,融化进红彤彤的夕阳里。傍晚匆匆赶路的人们听到了歌声纷纷驻足,带着好奇和欣喜的表情欣赏男孩们的演唱。站成整齐一排的小胸脯一起一伏,看到有人观看就唱的更加用心,一时间好像教堂的唱诗班在傍晚时分的演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两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正是眼前的夕阳时分,不知是歌中的美景化成眼前的景色,或亦是优美的歌声衬托了火红的夕阳。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男孩们配合默契的和声柔柔的托出了最动情的部分,挽着丈夫手的妻子,放学的女学生,抱孩子的母亲,赶路回家的小商贩,还有很多看不出什么身份的人们聚拢在街边,越来越多,唱到这里围观的人群中竟然有人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想是唱到了动情之处。清持看见了那个身影,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微热一动,大概是想起了故人和过去的时光吧。夕阳缓缓西沈,把街上的人影拉扯的越来越长,每一件东西都在那种光芒下散发出温热的光辉,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时间,不久之后一轮清月就要爬上天空,这一刻的相聚最终也要离散。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第12章:风尘
日复一日时如流水,这一年的盛夏在无声无息之间,仿佛是一夜而来降临在北方的大地上,这一年的夏日出奇的炎热,各处都是一片骄阳似火的景象,仅仅是应对白昼的高温已经让人筋疲力尽,但更让人们吃惊的是,热浪所过之处,留下了不为人知的瘟疫,犹如黑夜里的鬼魅,向毫无防备的人们张开血盆大口。一时间这片土地被瘟疫的阴影所笼罩,感染区像被燎着的火星在平原大地上疯狂的烧窜起来,无论乡村城镇都是人人自危,面对这场瘟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难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而这个水边的城镇也注定难逃这片死亡的阴影。
对清持而言,他所感到的瘟疫,却是以一种具体的方式呈现出来,就是在某个清晨,教堂里往日平和宁静的荡然无存,却而代之的是一片忙乱和紧张的气氛。教堂的主厅里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很多感染瘟疫的重病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无不是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还有不断的呻吟。更奇怪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洋人和传教士,在病人之间忙碌穿梭着照顾他们。在这群混乱的身影中急切搜寻着,清持看到了理的身影,他正戴着手套给一个洋人做助手,那个洋人拿着小刀正在割开一个孩子的手臂,那孩子紧闭着眼睛,兴许是没力气动了。取得了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装在透明的小罐子里,清持吃惊地望着这些,眼睛瞪得浑圆,他吃惊极了
“那个小孩死了吗?
“洋人怎么能用到刀割他呢?”
“理为什么不制止他!”
脑海中害怕的想法不禁让清持开始双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缩。
这一切被转过头来的理看在眼里,他站起身向清持走过来,等他走近才看到,理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睛因熬夜有些发红丝,眼睛周围发着隐隐青痕,一看就是彻夜未眠。
“你别到这里来”声音里带出沙哑,把清持带出主厅,站在门廊处跟他说着“到后院去和其他人在一起,这里病人太多,有传染的危险。”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用刀割人?”
“他们在救人。”
“那你呢?”清持担忧的望着他。
“我和于佩神甫要在这里帮忙,别担心。”
看到清持还想再问什么,理把食指在唇前一竖,向他疲惫的摇摇头示意不要再问。
生死之事,多问无益。
刚刚的洋人在身后对理发出了喊声,他正在查看另一个病人,而那个人正在扭曲的翻动着身体痛苦的呻吟着。理转身跑了回去,还转头看了一眼清持示意他快走。这一次,清持抬头看见了主厅正前方那扇硕大的落地窗,那是他第一天到来的时候就注意到的,那个悲伤的人被双手架起来,脖子无力地垂着,虽然他的后背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可那并不健壮的身躯,像极了此刻躺在主厅里的那些人们。
理说,那就是神。
可是一个守着苦难的神,怎么拯救别人呢?
清持听了理的嘱咐到了后院,果然看见男孩子们的身影,和往日不同的是在他们的脸上也笼罩了严肃和忙乱的神色。
“你来了,前面不要紧吧?”
“神甫说前面太危险,大家就在后面。”清持这样和众人说道。
“你看,神甫让我们去灶膛上点火,把这些烧了。”有个男孩指着堆在地上的布料说着。堆积成小山的是一件件衣服,什么样式的都有,什么剪裁的都有,只是这些衣服没有了主人皱巴巴的躺在地上,每一件都变得灰头土脸,不知上面沾了什么,似乎是一块泥巴颜色固块粘在衣服上。
“别动!”清持出声制止了想要伸手查看的男孩,“别碰那个!”他隐隐感觉到了这些东西的含义。
“照神甫说的,我们去点火。”
从灶台取来几根长长的劈柴分发给每个人,让他们用木棒挑着衣服放进火盆里,不能用手,脸和口也不能过分接近,清持想起了主厅里那些洋人戴的手套和套在嘴上的一块白布,又把要求重复了一遍,带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一只手掩住口鼻,一只手用木棍挑起一片衣服“噗”的一声扔进火堆,瞬间火焰就像得到喂养的野兽一样扑上来,将残破的衣服生吞活剥吞了进去,碎成灰烬,最后被风扬起。一抬头的片刻看到教堂大门外又有两个病人被抬进主厅,随即栅栏大门又被紧紧闭合,和外界断绝隔绝。清持感到心里一阵慌乱,这场瘟疫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入夜以后,清持打着灯笼在廊下行走,今夜天空星明月朗是入夏以后难得的好天气。他原本是去见理的,想看看他近况如何,自那一日起已经有多日未见,着实想的狠了。从下面望去理的房间并没有点灯,大概依然留在主厅照看病人,他知道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是情之所至,不见到理他不能安心。拐过转角,不期然的听见了理的声音。
“没关系,慢慢来……疼不疼?”
清持从柱子边探过身子,看到理的身边挨着个男孩,双手紧紧地搂着理的脖子还把脑袋贴在他的肩上,嘴唇已经挨到理的耳朵,而理正在低头弯着身子给男孩系紧腿上的绷带,还一边温和的询问着“痛不痛”之类的话。
一副确凿无疑的亲密样子。
清持一时愣在了那里,无法在向前挪动一步。却也惊动了理和那个孩子,一时间两厢对望,廊柱幽深的影子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漆黑的界限。在过去的那些天里,清持有时看见他对那些小孩微笑,亲切的抚摸他们的头,他的心就倏的被攥紧,尖锐的突兀起来,出于占有的本能他确实耿耿于怀,那些人怎么配得到他的爱!
眼前情此景更是得寸进尺,清持快步上前狠狠地攥住那个孩子,压着肩膀把他推到墙上,又一翻手把他推向坚硬的走廊,随即那孩子一声惨叫,应是摔到了伤口。
一口气跑进黑暗里,沿着长长廊檐飞奔,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快点离开这里,因为再不离开,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心里那只野兽又在咻咻的喘着鼻息,弓背俯身准备向猎物扑去。可谁是猎物呢?清持拼命的挡在它身前“不可以伤害理!”那只兽斜睨着眼睛无声无息的嘲笑他,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就是你的心啊。”
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疲累的靠在柱子上,胸口大起大落的喘着,似是要把五脏六腑的空气排干,将那些染上悲伤的统统从身体里挤出去,急不可耐的换进新鲜。可此时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新旧一团全都堵在喉头,喘不出,咽不下去,甚是要将人窒息于此。
夜空的云彩被风吹散,皎月的光华缓缓从云间露出头来,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浓重的阴翳,清持发现自己也被照的透彻,一身莹白立于月光之下。而这一分神的功夫,热泪就无声的涌上来。还未平复的急喘和眼泪混在一起被亘古莹白的光华照耀着,在这冷清的夜里,心中却流淌着滚烫的悲伤,不,或许不只是悲伤这么简单,在依附着悲伤这颗主枝的同时,还有细小微末的其他感情,在月光的滋养下,这株植物破土而出无声的越蹿越高,越长越密,终将他紧紧地缠绕住,动弹不得。
被身中强烈的情感之流冲击着,清持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他们撞击的支离破碎,抬头仰望天空中又大又圆的月亮啊,在它古往今来的时间中,是否已经见过无数个像他这般痛苦的人听过无数的爱恨泣诉。而面对这些迷茫的众生,它所做的就是散发洁白光辉抚慰他们填满欲望灵魂。
只不过今夜是自己而已,是一个名为清持的灵魂。
激烈的爱和恨,不懂节制,不会妥协,直到把此身刺得遍体鳞伤,在世间无边苦海中颠簸流离却不回头。
这样的一个灵魂,
不死不休。
清持已经记不清在刚刚自己是否看到了理的表情,如果有的话,清持想,那一定会是失望,因为理事那么的希望他能变得温顺起来,而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才会对他灌注了如此之多的爱。而他终究还是让理失望了,那时他的神啊,他让他的神失望了。
第13章:风尘
自从那个晚上的事情发生清持再也不敢去见理,整日怅然若失,干脆出去到街上采买些货品,顺便想想怎样赔礼。这一日的天气十分阴沉,在清持的记忆里,自从瘟疫在城镇中爆发那一日镇上的天气就没有晴朗,然而闷热却是从未消止,只是稍微一动便会全身一起涌出细密汗液,但是现在清持顾不得这么多,他已经偷偷从教堂里跑出来,走到了大街上,顺着街边的廊檐走着,突然听到那个已经应该灰飞烟灭的名字,随后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小官……赎身……杜家公子。”这样的字眼。
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是旁边的茶摊上一个说书先生正在向身边的人群眉飞色舞的讲解着什么。自从瘟疫在这个小镇上爆发以来,除了采买必要的生活用品,人们几乎闭门不出。出不了门,时间久了也感到无聊寂寞,缺少什么坊间流传新奇的故事给自己解闷。于是这个说书先生正是趁着这个时候从家家户户的门口走过,在人们打开的窗子前说上一段书,给他们说故事解闷,自然也少不了打赏报酬。
清持也挤进人群仔细听着他的一言一语。那说书人手中打着板子唾沫横飞的向围观的人讲着
“说那楼观公子真是交了好运,能遇到这么一个待他如此的人,可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运气!惟愿那造化不再弄人,自此之后这两人结伴而行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传~奇~人~物~!”那人以这样圆满说辞结束了他的演出,赢得众人纷纷叫好。
一直等到说书告一段落,说书人向听众讨完了铜板,还没等人全部散去,清持急迫的挤了进去,
“你刚刚说什么?”清持抢先一步问那个男人
“哎呦,小哥儿,你问的是哪个啊?”
“就是刚才你说的,有个男孩,从前是小官的被赎了身,现在在哪里?”虽然问的急切,但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持欢。
“嘿嘿,看不出你这个小哥儿,年纪轻轻也能问出‘小官’这个词~,啧啧”带着玩味的眼光上下打量清持,滴溜溜的目光让人浑身汗毛竖起来,清持也惊觉自己太不谨慎了。
但他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清持挡住那人的去路绝不让开,直到那人推脱着说“哎呀呀,我不过是个说书的,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呢,又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的没有真模样了,谁知道是真是假,何况现在这种时候,人们就爱听点好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就甩甩袖子绕开清持的阻挡收摊走掉了。
清持呆立在路上,看着那人走掉的背影,心中不免空落。只是那人说的,确实也对,如果是人云亦云的话也不会知道持欢究竟在什么地方,又是和谁在一起。只是希望他一切都好,至少这一点,是最真切的心意。
对持欢,为什么会有这样在意的反应,清持自己也说不明白,就像当初不明不白的奔到他门前一样,在那之后的日子,他有多少次回想过往,就有多少次会想过持欢,他就像泥池中的一株白莲,而自己则是白莲身边游曳不去的鱼。对持欢的情感,清持自己也无法说得更明白一点,甚至比对理的情感更复杂一些,曾经嫉妒,不可自已的羡慕,而后又是惺惺,而今已然成了怀念。虽然曾经并不好过,但只因记忆力有这样一个人,和自己一同犯下大罪,就像末路狂奔的亡命徒,纵是互不相识也能因相同的宿命羡慕,而后又是惺惺,而今已然成了怀念。虽然曾经并不好过,但只因记忆力有这样一个人,和自己一同犯下大罪,就像末路狂奔的亡命徒,纵是互不相识也能因相同的宿命而相互怜惜。
既然已经出门上街,循着那日的街道一直向前,路的尽头就是城隍庙。平日的城隍庙看起来比节日那日肃敛了不少,没有成串的灯笼映照,没有游人小贩的熙攘,恢复了城隍爷应该有的肃穆和威严,一路过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冷冷清清,惧怕瘟疫的居民全部闭门不出,仿佛是吸了大街上的空气也会感染瘟疫一般,而这里还有星星两两的人前来烧香拜福,也是贴着大路的边沿静悄悄的快步走着,人人都是胆战心惊的模样。整个城镇在这只面目可怖的怪兽面前把口舌闭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其实偷偷跑出来的清持也怕得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染上瘟疫。只是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求个签才好。抬脚迈进大门,跟着引路的人走在幽静的大殿,放眼四看,这里倒还勉强维持着一副安宁的气氛,刚刚还在门外心惊胆战的凡夫俗子们进入了这里,就像是得到了庇护,好像这一尊高高在上的老爷像真的保佑了他们金刚之身似的,就算荒谬,也荒谬的理直气壮起来。看着其他人进门以后的去处,有的请香,有的匍匐叩拜,再向里走就听见了
“刷”“刷”“刷”的竹签声,那便是抽签的地方。向福箱里投过钱币,“叮”的一声清脆响声,桌子后面的读签人把一个竹筒递给了他,清持开始摇签。
“刷刷刷──”
清持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想念,这签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求。
自己?理?还是这场瘟疫?还是为了那座教堂?
“刷刷刷──”
他在心里急急地要定出一个答案,因为人们都说,只有心中想定一个信念才能求出准确的签文。可是越着急,心中越开始焦躁不安,最后选中“保佑理平安无事”的信念,如果是好签,就去求他原谅自己。安静的大殿里只有从他手里发出的噪声一样的声音,“啪”的一声,竹签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