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换了个姿势坐着,翘起腿来,摘掉墨镜:“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说多了。”
这时一个迟到者从他们面前挤过,一排观众依次躬身站起来,引发一片沉沉骚动。两人先后站起来又坐下,两张节目单从苏衡腿上滑下去。
明奕拉住他说:“别捡了。”
大厅很快一片漆黑。第一首曲子响起的时候明奕说:
“这你弹过的。”
苏衡低低应了声是,在扶手下按住明奕的手臂。
散场后时间还不迟,明奕说:“你要不要到后台去见黄楚?”
“你认识他?”
“不认识。可以自我介绍。刚才听说他今天在来着。”
苏衡稍稍犹豫,还是摇了头,说:“走吧。”
那天晚上苏衡的情绪他并不能完全琢磨,也许明年今日他才能条分缕析得到。后来明奕还会回想起这一个片段,在那一年里他有好多时间反
复而沉默地回放,那些办公室里的长夜,或者无聊而确实多余的音乐会的傍晚。地上显然有一个圈,不论他以前是否愿意,此时已经迈进去
一半了。
八、
冬至过了,却不觉日光渐长。一月份止云在音乐台的直播晚会上演出。年关迫近,琐事缠身,明奕有两星期没见到苏衡。唐一哲的电话倒没
断过,止云定好了票,仍然要回家过年。
止云的飞机在三十当天下午,明奕本来让余橙开车送他一趟。余橙是和依薇坐对桌的小助理,高高瘦瘦头发冲天,却还没有依薇能扛,俨然
有成为依薇手下小跑腿的气质。余橙一口答应,谁知临到廿九,小伙子一脸羞赧地来找他,想下午告假。
明奕说:“怎么了,家里有事?”
余橙愁眉苦脸:“唉,女朋友想出去呀……”
余橙和依薇都还不正式算是他手下,他也不好多说,想着新年不必与人为难,只笑笑准了假。最后明奕自己开车送止云到机场。止云大包小
包,塞满他的后备箱。
明奕笑她:“回家才几天,用得着这么多东西?”
止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要,还有给人带的东西呢。我还说呢,你怎么也不回家过年?”
“你们年后才几天就又要演出,你回家练琴就罢了,我初四还要去见乐团的陈文翼。”
止云眯起眼睛说:“那你今晚还能没有约?我可不信你除夕一个人过。”
明奕也笑:“那就信不信由你。”
送完止云他独自开车回市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方,斜射向长长的高速路和夹道枯枝。路上车多,等他回到公司时,人已经快走光了。他收拾
一下就从公司出来,打电话给苏衡,问:“你还在家里?”
苏衡说:“不然还能在哪里。我还以为你放假要回去了。”
“哪有,还要工作,又不像别人有家属牵着。你又要在家呆一晚上?”
那边苏衡说了声“等等”,接着声音就小下去。明奕在暮色中走到停车场去,天是浅灰色,显得很远,稍微起了晚风。
苏衡半晌回来说:“冰箱还有菜,你过来吧。”
明奕说:“好,不过路上堵,早到不了。”
他顺途买了一包红通通的窗花,一进门果然看见屋里干干净净,毫无外面铺天盖地的节日盛况。他说:“你这里怎么什么也没有?我原以为
我买多了,人家不拆开卖,结果还买少了。”
苏衡关上门说:“窗花?好久没贴了,你看对门那家,贴了春联直到第二年也不撕,继续用。你要贴,我去拿胶水。”
明奕说:“啧,这是形式主义的花朵。”
“你自己倒水喝啊。”苏衡说罢进屋去。等他拿剪子和胶水出来,明奕已经在厨房晃了一圈。明奕惊讶不已地说:
“你在做饭?”
苏衡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睛睁得老大,片刻后才转过头去:“要不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我真没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喔,果真是在家做饭的类型。你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技能?”
苏衡失笑:“什么不为人知的技能,跟老人家住久了,天天在厨房打下手的过。你贴你的窗花去,菜都炒好了。”
等到菜都色彩斑斓地摆在桌面上,明奕去洗了一手胶水坐下来抓筷子,说:“真是好看,你可以开餐厅了。”
苏衡说:“还不错,知道洗手。”
明奕抬头看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好像我贴的是谁家的窗花。”
苏衡倒也不接碴了,盛饭坐下来。明奕夹了两口菜,抬头看他:“你的亲戚们呢?他们过年不来看你?”
“没有。都分散得很。除了每年年底寄点贺卡什么的,已经忘记互相思念这回事了。”
他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淡来,于是再没有说下去。在他想象中苏学验的家族,至少应该是人丁兴旺一大群,逢年过节在最富丽堂皇的地方,照
出一张全家福来,怎容有苏衡这样过日子的人在。但想象总是想象。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把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离他最远的碟子里。吃喝才
永恒的话题。
明奕说:“你真的可以开餐厅了。”
苏衡说:“谢谢夸奖。”
他本来就来得晚,一顿饭后将近八点。明奕抱着他的笔记本坐在沙发上,踩了一圈论坛和网站,跟每个人调侃几句,一上网时间就过得太快
了。苏衡在边上看书,后来听他问:“你不看电视?那我关掉了。”
明奕偏过头,说:“关吧。你看什么书?”
“老派小说,真让人昏昏欲睡。”
“你困了就睡一会。”他把笔记本从腿上挪开。
苏衡说:“行了,你别动了,我闭闭眼。”
说罢他挪挪身子,像一只敏捷而熟悉环境的猫一样滑下去,蜷着身子,枕到沙发扶手上去。明奕又看了看他,他已经一伸手摘了眼镜,搁在
电话桌上。于是明奕又把视线转回到屏幕上,过了许久,等到他再一看表,已经十二点过十分了。
他把电脑合上放开,伸脚踩在拖鞋上,站起身来。他想把苏衡摇醒,但只一碰到肩膀,苏衡就动了动睁开眼来。
“几点了?”
“你还没睡着?十二点过好几分了,我都没注意时间。没有电视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迷糊了一下。我好久没这么晚睡了。”
明奕踌躇了一下,随即说:“你进屋睡觉吧。”
苏衡伸手摸眼镜,结果抓在镜片上,他干脆把它丢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浅而分明的笑容来,那笑容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他开口时也没有
消失。苏衡说: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来着。”
明奕没回答,一直看着他,两只手往前,碰到苏衡的脸颊和脖颈。苏衡伸手勾着他脖子,把他拉近。
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亲热过了。亲吻是挑逗,先啄一口,再放开,再接触,稍稍加深,他听见窗外的烟花声,灿烂花火在城市的不眠夜空,孩
子的欢笑,老人的絮叨,饺子浮出水面……而这个暖气过于充足的冬天的老房子,让他们身上都太烫了。
在他们分开的瞬间,苏衡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明奕喃喃地说。
做 爱很妙很好,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从秋天到冬天,他们还是如初识一样,或许在床上比床下更合拍。明奕也许确实想多要一些,可他
对此十分怀疑,也从来不提。一切还都驻足不前,但连第二个新年也要过去,谁都再没有任何借口停留在过去了。
九、
初一的早上,可想而知,谁也起不来,枕头和被子都有种衣物柔顺剂的温柔怀旧的味道。还是苏衡先坐起来,一摸床头柜上的表,竟然已经
过了中午。他起身洗漱,到厨房和客厅转一圈,又回来把明奕叫起来。
苏衡说:“还不起来吃东西?离上一顿都十七八个小时了。”
明奕扑腾两下才坐起来,睁大眼看着苏衡。半晌才说:“我想吃饺子了。”
苏衡说:“还真的有,不过是速冻的,味道恐怕很抱歉。”
“没事,你说抱歉的我总能吃下去。”
“那就快起来。”
苏衡煮了巨大一包饺子,两个人全吃掉了。饭桌上他问:“你今天还要回公司?”
明奕摇头:“不用了,难得有几天假。”
“你要去哪里不?”
“没计划。你太宅了,弄得我也这么宅。我昨天还跟止云说,开春以后该找一天约几个同事爬山去。”
苏衡没回答,等他以为他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苏衡反而开口说:“她回家了?”
“你说止云?她回去了。她和唐一哲是同乡,回家也看男朋友。”
“音乐台晚会的时候我看到她了。”
“你也去了?我没看到你,我还在想你怎么不坐在前三排一副品头论足的样子。”
“没有,他们叫我去,我临阵脱逃了。现在音乐会都什么水准,乐团里乐手跑场子像夜店唱歌的一样。听音乐会还不如在家里听碟子。而且
大过年的哪里人都多,半夜也堵车。我在电视上看到的。”
明奕点了点头,吞掉最后一个饺子。
初一不明不白地就过去了,下午和晚上明奕打了好些电话,结果对方一个两个都问他怎么在大年夜里关机。他这时候才十分庆幸新房子里没
装座机,免了被人打到家里发现他不在家。明奕精神抖擞,只是苏衡被他昼夜颠倒的日子一折腾,到了晚上七八点已经困得不行。明奕笑他
:“你才起床几个小时就又要睡觉?”
苏衡连连摇头:“你真能折腾。昨天晚上熬到几点,那哪里叫睡觉。”
结果是苏衡阴谋诡计把他骗到床上去。明奕大为讶异,这样送上门来的好事他还真是不能不消受,和卧室门上倒贴的福字如出一辙。明奕忍
笑说:“我以为你困了。”
苏衡果然还是苏衡,完全不为所动。明奕又说:“你睡你的还不行?还非让我跟着你小学生的作息。”
苏衡说:“不行,你上床时我会醒。”
明奕还想回敬一句什么,但很快苏衡就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去了。顿时他脑子里一箩筐的俏皮话荡然无存。
初二,明奕果然醒了个大早,一看闹钟早得他都要呻吟,但苏衡已经不在床上了。最奇特的事情也在初二,下午明奕正看电视看得入迷,苏
衡接了个电话,挂下之后跟他说一声“我出去一下”,等明奕反应过来已经关门出去了。他站起来推门一看,楼道里不见人影,可手机钱包
外套都还在屋里。他满腹狐疑,披上衣服,抓起桌上一堆东西便便追出去。苏衡家里只是二楼,他到楼下看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又上楼来
,结果正看见苏衡从楼上下来。
明奕说:“你怎么上楼去了?还什么都没拿?”
苏衡却说:“你打麻将不?”
明奕一愣:“什么?”
苏衡这时才走到拐角处,把东西都接过去。他伸手把衣服穿上,低头一直笑,按上两个扣子才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他。“没有,楼上一家的婆
婆叫我上去,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三缺一。我说我家还有朋友来看我,她叫我把你也叫上去。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他们三个人也能
打,只不过别扭点。”
“吓我一跳。别找我,我一点也不会。不过,三个人怎么打?”
“那就上去看看,今天初二回娘家,他们家里热闹。”
两人都穿着拖鞋,苏衡说就这样好了,于是连门也没进,就又上楼去。明奕跟在后面,忍不住问:“你平时跟他们家打过麻将?”
“打过,不得了,有了第一次,以后老婆婆一犯牌瘾就总记得要找我。”
明奕大笑:“我说你有不为人知的技能吧。你们算钱不算?”
苏衡也笑:“形式主义地算,不算哪里会这么大瘾。不过都是一元硬币,他们攒了一大堆,我不往去带也不往回拿。”
“噢,是你赢得多还是她赢得多?”
“当然是她赢得多,要不然她还叫我?老人家都会得很,我怎么比得上。”
说着就到五楼,右侧的人家铁门虚掩着,说话声直往外传。苏衡在门上敲了敲,里面人喊“进来进来”,他便推门进去。叶家婆婆迎出来,
看见他们眉开眼笑,直说“外面冷,快点进来”。明奕顺手把门关上。叶婆婆分明很年轻,六十出头的样子,女儿女婿都来了,还有一个外
孙女。小女孩有个洋气的名字叫安妮,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陆明奕。明奕逗她说话,她毫不怕生,句句一板一眼。
明奕说:“你不跟外婆打麻将?那大人玩的时候你自己都玩点什么?”
冯安妮转了一圈眼睛,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你不也是大人,你怎么还在这里呆着?”
明奕眯着眼睛笑,说:“因为我不会打麻将。”
安妮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两秒后忽然“噗”了一声。她说:“大人也有不会打的?”
明奕说:“谁说不能有?”
安妮最后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会打。”
叶家老头子在阳台上照顾花草,剩下三个人和苏衡凑了一桌。明奕听他们说话,叶婆婆每摸一次牌就要叹一句“唉,这牌真臭”,安妮的妈
妈说:“哎哟,妈,就听你说牌臭,结果就你赢得最勤。”安妮爸爸便大笑。叶婆婆道:“说什么话,你说说这是什么话!”说罢又摸了两
张牌,再叹一声:“真臭!”
打完一局,婆婆叫着怠慢了客人,要起身到厨房给他们拿水和零食。明奕一听就站起来,从她手里抢杯子。她叫他到牌桌上去,明奕笑道:
“我?我真一点也不会,打得慢慢吞吞的给你们败兴了。”
“败什么兴,看你说的,这东西好学,一学就会。”
于是明奕取代苏衡的位置一试运气,婆婆时不时要扭过来看他的牌,指示他这个那个,明奕一律言听计从。苏衡拿了水杯,在他椅子背后看
他。他也只打了两下就又和小妹妹说话去了。他从远处看苏衡,苏衡还是像平常一样,偶尔调侃两句,偶尔笑笑,赢了输了都不激动,牌品
如此好,难怪叶家婆婆总要拉他来。唯独当他和老人家一起的时候,一贯的缄默仿佛能被重新解读,不像冷淡而像温顺。明奕无法遏制自己
的想法,在和苏学验徐妙云伉俪的生活那些年里,他是不是也总像这样。他无可否认他时时有种冲动,要从苏衡的身上褪脱出一层苏学验的
影子来。但他随即想,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
后来叶婆婆开始张罗晚饭,牌戏散了,他们便告辞。苏衡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明奕说:“他们家真热闹。不过我还没看到三个人打牌。”
进到屋里去,苏衡也还在兴头上,轻飘飘地说:“就是三个人打,把牌码成三角形,照打不误。”
他顿了顿又说,掩不住的笑意:“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