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婆婆。她说你真乖,问我你是我什么人,让我下次还带你来玩。”
“什么叫真乖?因为我不打牌,就给她带小孩了。”
“噢。没准真是叫你来陪孙女的。”
十、
第二天清晨明奕又醒了,只听见外屋一阵响声。客厅里电视开着静音的早间新闻,他一回头,看见苏衡蹲在厨房的烤箱边。
明奕脱口而出:“怎么了?”
苏衡抬头看他,说:“刷牙吃饭。我做了曲奇。”
明奕眯眼说:“曲奇?”
他点头。
明奕盯他半晌才笑出声来:“你看你什么样子,大清早蹲在炉子边眼巴巴地等曲奇。馋得跟什么似的。”
“什么话,”苏衡站起来,“快去刷牙,要不然我都吃了。”
巧克力曲奇果然非同凡响。明奕五体投地。苏衡说:“昨天正在他们家看见巧克力饼干才想起来。好久没做了,自己做的总比外面卖的好。
”
“你今天几点起的,天亮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只会睡觉。”
“喔,我知道了,是昨晚想了一晚上,馋得实在忍不住了,天不亮就起来和面。”
苏衡用筷子戳他:“说什么呢。”
明奕只是乐。
苏衡半天才说:“早知道就昨天晚上烤。我也困。”
明奕大笑:“得了,谁说谁只会睡觉来着。”
吃完午饭苏衡就要去补觉,明奕说不睡,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也关上电视迷糊过去。下午暖气太热,一睡就像陷入泥淖,也不知过了
多久,只感觉苏衡在叫他。明奕含含糊糊应了几声。
苏衡俯下身说:“你真是要睡死过去了。别躺了,要不然晚上又不睡了。这里还凉。”
明奕还不肯睁眼,只凭感觉伸手拨他,胡言乱语:“热死了。我要把一年的觉都补上。”
他说完手又垂下去,苏衡也没再叫他,片刻便走开了。明奕感觉又睡着了一会儿,梦中竟然一段叮当梵乐。他一下醒过来,听见是苏衡在屋
子里弹琴。
陆明奕施施然去洗了把脸,到厨房冰箱里抓了一把剩下的曲奇,踩着拖鞋噼噼啪啪到书房去。一推开门就看见苏衡在琴凳上,明奕也不打断
他,一边嚼饼干一边看。苏衡全不抬头,一时间手上换了一个激烈曲折的调子。
那日简直荒谬不堪,狭小书房中阳光止步在琴前,连弹琴的苏衡也一瞬间太过喜剧性。他开始就着曲调唱歌,与其说唱不如说念白,声音压
得低低,几乎要被琴声掩盖。明奕开始听不清,还以为那又是他弄不明白的什么阳春白雪,接着才发觉歌词乱七八糟。
“手风琴忧郁的键
竖琴恼人的弦
钢琴军乐般的轰鸣
我只知道偷吃和睡眠”
明奕乐不可支。“你知道,”他趁着间奏说,换了个姿势靠门站着,“我看过一个电影,是在钢琴上……”
苏衡手还不离键盘,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弹:
“钢琴上下一首是奏鸣曲
饼干这么冷你还吃得下去”
明奕忍笑继续说:“不是,准确来说,是在钢琴下面。”
苏衡又弹了半句,这一回他也不确定他唱了些什么,他很快停止了,抬头看着他。
苏衡说:“你要勇敢尝试的话我一点意见没有。”
“你终于正常说话了。没有,其实我比较向往前一种。”
苏衡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别想。除非你自己买一架。”
明奕嘁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还不是有钱没地方花。要曲奇吗?”
苏衡摇头。接着又说:“晚上什么菜也没有,要不就得现在出去买,要不晚上出去吃。”
“出去吃吧,卖菜的都回家了。”
他们到楼下吃了一顿饭又上楼来,才离开多久,一进门,苏衡又把瓷杯里的水倒掉,沏两杯新茶水出来,放到茶几上。
明奕说:“你这算是哪里的习惯?走来走去都要沏茶水,也不中也不西。”
苏衡没回答。明奕又说:“而且你家明明不是这里人,但你看你这口话说的。”
苏衡抬头看看他,才说:“我在国外生的,你说我是哪里人?”
明奕问:“你还拿的是英国国籍不是?”
他眯起眼睛,一闪而逝地一笑,说:“又是吕方黎告诉你的吧?”
“你倒也知道。”
“除了他还有谁,还要把我家地址电话通通供出来。我还没跟他提过你这事情,转眼就过这么久,都不好翻旧账了。”
明奕也笑说:“那是我有人脉。你就不要提,免得他下次见我就要逃。人家《古典》的资深编辑,你也好教训。”
苏衡不愿讲,停了停便把话扯回去:“这里口音这么强势,呆三年恐怕就得说成一样的了。”
“也是。”
这话题不得不告终。后来明奕看着茶杯说:“你真有规律。自律。好像康德一样。”
“康德?”苏衡重复了一遍。
“康德。”
“还行吧,这些东西,”苏衡说,一顿才又继续下去,“太习惯了,不做都不行。我不肯搬家,也熬不得夜。看来我厌恶改变。”
明奕也忍不住。“你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冷静得可怕。好像置身世外,你不是你一样。不行,我不跟你讲这些了,”明奕把拖鞋甩开,靠
到沙发扶手上,“每次都筋疲力尽。”
苏衡轻描淡写地说:“是吗。”
“我原来还试图反驳你。现在我都学乖了,我主动停战。你简直是理性的范本,你有康德的高墙。”
“是吗,”苏衡转过来看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你是什么?”
这话以后明奕一开始没有动静,片刻后才浮起一个不饱满的笑容。
他说:“我?我以为我是个生意人。我知难而退。”
“你根本不用这样。”
“什么?”明奕随口说,那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会指向何处。
“你根本不用说这些。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知道我的事情从来就比我知道你的事情多。不是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
明奕挥挥手。“我有什么好讲的。我家里都是什么故事也没有的人。我爸妈也不历久弥新也不互相厌倦。我没有崇高的音乐理想只是觉得这
是一份好差事。我和止云去年初才搬过来。你已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了。”
他又笑起来,补上一句:“我说我是个生意人。”
那一天晚上他所说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明奕自己也懒得考虑。在那样一个让人困扰的环境里,仿佛闪烁其辞才是正确的举动。而他训练有素
,习以为常,从来不偏离微妙气氛的引导。客厅陷入了更久的沉默,明奕也转过头去。电视和音箱都关着,电话桌上一盏旧台灯,连灯光都
吝惜给予,更多不出什么让他转移对话的谈资来。
“你不是,”苏衡忽然说。明奕回过头来,看见他翘起腿,向前倾了倾身子,恰恰台灯的一束暗光投在他脸上,只那一瞬间明奕看清了他的
表情。但在那短暂的时刻明奕像是自己反而无法抓住现实了,甚至不觉得他所恍见的苏衡的片影是真实存在的。苏衡在那一刻比往常任何时
候都轮廓柔软,他脸上有笑容,又好似不可辨别,就像他们身侧的电话桌上玻璃板下那珍藏的笑容一般。苏衡直视着他,他觉得这一回那目
光不像平时一样雪亮,其中意味是暧昧不明的。也许只是黄褐色老灯光的效果。
苏衡在那时说,缓慢而几乎犹豫地:“我还以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他像是说完马上感到灯光的不适,眨眨眼睛侧过身子,从光线中逃脱,不费丝毫力气。当明奕再看向他时,他已经又是原来评论家的的锐利
可憎的面目了。
明奕摸到茶杯喝了口水。接着他说:“那你真是个理论家了。”
苏衡说:“彼此彼此。”
明奕也忍不住眨了眨眼,一些从未被捕捉过的事情又迫不得已离开了。
十一、
明奕只呆到初四,初四一早他收拾东西回公司去,跟一杯咖啡在办公桌上消磨了一早上。下午他去见交响乐团的负责人,今年春天他们会和
止云合作。事情是早就商议好的;女主角本人不在,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决定,只是大致核对了时间表而已。对方有十足的绅士派头,自然偶
尔也会显示出绅士性质的傲慢来,不过称得上十分友好。这几乎是整个春天唯一重要的活动,不容失误。傍晚他便打电话给止云。铃声响了
两下她就接了,先传来好些人声,才听见止云说:
“喂?”
明奕问:“你在外面?那我晚上打给你好了。”
“没有没有,在家里,家里人多,老老少少得闹得很。你等等,我到屋里去。”
他听见噪音小下去,接着止云轻快地说:“好了,今天初四,你到哪里玩了没有?有没有收红包?”
明奕笑道:“什么红包,我给出去好多红包,司机保安服务生,还没见到你们,否则又要破费。我都多少年没收过红包了。”
“怎么会,我家长辈还要给我红包,我妈连连说都工作了不要了,人家说没结婚的都要给,硬塞给我。”
“没结婚的都要给?这规矩真好,我家怎么不这么说。”
“哎,你那边静悄悄的,你在哪里?”
他说:“公司,还能在哪里?我又要跟你说正经事了。”
“啊哟,你说。”
明奕笑开了。“没有,只是我今天见了陈文翼,陈先生很和气,处处都愿意考虑你的时间表,你要谢谢人家。他们假期只放了几天,已经在
排练了。”
止云只是说:“好吧好吧。”
“再有什么事情我发邮件给你吧,打电话也说不清楚。你见到唐一哲了?”
“见了,他到机场接我的啊。你有事吗?”
“没有,只是问问,怕你到时舍不得他。”
“对了,我还说要告诉你呢,结果你不提我都忘了。一哲说他今年夏天可能可以过来住一段时间。”
“哦,什么时候?”
“他只是说夏天,他也没定,”止云试探地说,“明奕,你觉得怎么样?”
她这样问倒让他一惊。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进入这个话题的领域了:“哪里,我有什么不支持的。”
片刻后她听着又轻松起来,问起他假期都在跟什么神秘人物共度。
“哪里有什么神秘人物,”明奕笑道,“神秘人物就是办公桌,你不是说我是摩羯座的?”
“就是,你真的是摩羯座的。”
“我真的不是,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
止云说:“不是这个事,什么神秘人物让你这么藏着掖着?你要是有的话就是应该带出来给我们认识一下,我和依薇可以帮你参谋好多事情
。哎,我说,什么样的女孩子配得上你呀?”
“……你这是损我还是什么呀。算了算了,我也没有别的事情了,我挂了,你回去陪家长吧。”
她连连咂嘴,不过明奕在她面前还有些威信,玩笑开到如此份上也是她的极限了。止云边笑边跟他道别,随即挂了电话。
止云回来的第二天就和明奕到排练厅去。她一来就见到陈文翼先生,是个又瘦又高的中年人,西装革履,话说得也像他熨帖的西装一样。陈
先生跟他们握手,说:“你们来得真早,还没到时间,先喝点水休息吧。”
明奕就笑道:“哪里,比你们晚了这么多天,已经过意不去了。”
他们早了半个小时,周围只有几个人。明奕和止云都到后台去,止云要找洗手间补妆,明奕倒了杯水,找张椅子坐下来。止云走了好一段路
才见到洗手间,刚要一推门,门倒先开了。她伸手按门,跟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擦肩而过,一眼看过,却觉得对方仿佛在对她笑。她连忙
要再回头,厚重的铁门却已经自己掩上了。
等回到舞台,止云果然一眼就看见看见刚才那人,是乐团的大提琴手。明奕坚持让她过去搭讪,自己也跟过去。赵希音扶着一把大提琴,细
眉长目,说起话来和和气气。
她说:“我刚才就觉得是你,贸贸然笑了一下,我还怕认错人了,不敢多说什么。”
明奕笑道:“我们来的晚,都让大家等得不耐烦了。赵小姐来得真早。”
希音一脸微笑:“哪里的事,你们太客气了。叫我希音就好了。”
“那你也何必叫我陆先生,止云也叫我明奕。”
他们聊了有将近十分钟,直到人来的越来越多,明奕看看表,想着要陈文翼把止云介绍给指挥和首席,才互相告辞。然而猝不及防的是第一
天的排练,全然不如结识新朋友这样让人惬意,全然是一场闹剧。指挥因为堵车而迟到,人人骚动,直到他姗姗来迟,也是各人同场异梦,
奏不出同一首歌。明奕在台下看,指挥一路强压怒气,唯独对止云还稍事客气,真让他一番庆幸。他更庆幸的是自己只用管一个人,陈文翼
先生真是不知如何伟大。
离场的时候止云也锁着眉毛。明奕试图安慰她,说:“也不是你的事,我原先那些是客套话。他们自己的问题多了去了,你别太上心。”
她连连摇头:“我没事,只是忍不住要想。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明天尽量协调就好了。”
十二、
如此一来是止云进入工作状态了。她在车上每每闷声不吭,下了车就一头扎进排练厅。明奕闲了下来,跟着看了几场排练,老天保佑指挥的
脾气在逐渐好转。他在台下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做,过几天就又回去坐办公室。依薇没跟他抱怨过,但他也知道凡稍微大点的事都没有余橙的
分,依薇一个人跟进办公室里面各种各样事情,忙得像陀螺。他对这小姑娘青睐有加,早动了给她升职的念头,只等时机充足。腾出的空闲
,还可以再招人手来帮忙。
止云加入排练的第一个周末,乐团举办筹划已久的首个新闻发布会,附带一场酒席。所有人都到了,受完连日来的排练之苦,仿佛恨不得要
从主办方挖出点什么油水。也真无油水可挖,唯有在宴席上尽量多吃。
发布会刚歇,明奕正试图穿过人流和止云会合,只感觉肩上被人一拍,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明奕一转头,一个在衬衣外套着灰夹克、
穿牛仔裤和皮鞋的人一把手抓住他使劲地握。明奕怔了好一下才回过神来,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把满面笑容的旧同学拉出人流外。
“秦然老早就跟我说起你了,”陈格斐一拍脑袋,“全是我健忘,今天见到你才想起来。”
明奕说:“真是好久不见,你贵人事忙。”
“哎哟,好久不见怎么这么生分起来了,还说我贵人事忙,我看你也见不到人影,你到这来多久了,我才第一次碰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