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嫌的老头瞪了我一眼,对他道:“莲音,你怎么还跟这个臭小子在一起?”
旖旎的气氛已随着景色的变化尽数消散,观莲音面不改色地道:“师叔,无关紧要的事我们日后再谈;桃精林婉秋怕是要有所动作,我们须得快些赶过去。”龙渊老头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再挤兑我,急匆匆地跃上他的飞剑,随着众弟子一同朝焚香城奔去。
我目送着那些弟子消失在天边,问道:“世叔,这是要开攻了?”
观莲音摇头道:“见机行事。师侄们此行是去城外埋伏,还需我们回去探一探。”说着从腰间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块剔透的黑晶石,道:“我在焚香城中埋下了传送晶石,事不宜迟,我们这便上路吧。”
传送晶石开始隐隐透出微光,将两人的身躯笼罩了起来。我轻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叔,你的身子可……可以吗?”听说断袖者在下的那一方会很辛苦,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
观莲音看了我许久,似笑非笑道:“世叔再不济也是已经结婴的修士,你那两下子能把我伤成什么样?”
我这才放下心来。
传送晶石的瞬移比传送阵更为简便,不过一瞬便将我们送到了焚香城的西南角。城中一派祥和,凡人与修士在街边说笑买卖,丝毫没有察觉到潜伏的危机。
定云宗派来的弟子大多都是金丹期的修为,隐匿灵息的功法极为出色,一般的分神期老祖都很难用神识探到,更不必说林婉秋那些修为不高的护卫了。虽然有些紧张,我却仍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观莲音并肩行至不久前逗留过的大殿,站定后便朝林婉秋先前的位子看去。
执事官和侍女都在,只有她没了踪影。
众冰人在殿中玩乐得好不痛快,水仙兴致勃勃地打着马吊牌,手中一枚灵果咬得汁水四溢。他周围的三个姑娘都已恹恹地趴在了桌上,想必是百战不赢,被水仙折腾得够呛。
我和观莲音耽搁得太久,几乎算是最后回到此地的求亲者。我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风尘仆仆的修士,果不其然在其中一人手中看到了季芙嫣的丝帕,那人正是对她情根深种的尹随风。尹随风也与众人一样没有发觉城外的异常,执着那方丝帕站出来,对屏风后的季芙嫣道:“吾已觅得季姑娘此物,不知可否一睹真容?”
季芙嫣还未作答,就听到不远处还在玩乐的冰人不屑地嚷嚷道:“城主还未归来,哪轮得到你自作主张?”
尹随风没搭理那人,仍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屏风上的倩影。“……各位稍安勿躁。”季芙嫣终于缓缓开了口,“母亲迟迟未归,想必是有事耽搁了;已经许下的承诺不可轻易更改,妾身一介凡人,让尹公子看一看也无妨。”
闻言,司徒筱雨身边的斋行秀顿时对尹随风投去了仇视的目光。
尹随风似是很激动,将那方丝帕紧紧地攥在手里,跟着身边的侍女走到了屏风后。季芙嫣倒映在花鸟画上的倩影微微动着,可以看出是摘去了她的面纱;然后我便看到因激动而颤抖的尹随风忽然平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将丝帕递给身边的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季芙嫣愣道:“公子这是何意?”
“……季姑娘,汝的确美如谪仙。”许久,当大殿中的众人回过神时,尹随风已经走到了门口。“然而吾之所爱,却并非是汝。方才有所唐突,实在惭愧;愿姑娘能找到钟情之人,吾这便告辞了。”
眼见尹随风就要御上飞剑离开,正在打马吊的水仙扔下牌,急匆匆地提着裙摆追到门边:“哎,随风!你上哪儿去呀随风?”尹随风停下来,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封红包递给他,淡然地说道:“水仙吾友,大恩不言谢,令汝白忙一场,是吾之罪。这点媒人红包甚为稀微,还望不要嫌弃。”
我凝眉看了他们许久,总算将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理清,叹息着看向身边的人:“世叔,这是……”
观莲音没有回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季芙嫣身边的执事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目送着尹随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我略一思索,便起身追了上去。
“尹大哥留步!”
尹随风停下飞剑,回头默默地看着我道:“西卿兄弟,何事?”
我喘息了片刻,道:“尹大哥说那位姑娘是你在广陵城郊所见,若她不是桃止山脚下的季姑娘,指不定会是广陵城中哪个不为人知的名门闺秀。家父做媒多年,对广陵城的户籍极为熟识,待我回去后定会细细询问一番,助大哥寻得真心人。”
“如此甚好,就拜托西卿兄弟多加留意了。”
尹随风朝我抱了抱拳,身形远去之时,我的耳边也落下一句怅叹:
“天下之大,何处是她?”
……
我打心底对这个痴情的龙族修士佩服万分,转念又想起不远处和我发生过某种关系的世叔,不禁有些头疼。回到观莲音身边时,他并未对我方才离开的事说什么,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
“季姑娘,既然大家伙都回来了,方才那位又走得如此之干脆,你是不是该从求亲者中选一位夫婿了?”某个不擅长打马吊的冰人站起身,对还在发呆的季芙嫣说道。
季芙嫣恍惚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无措:“这……母亲还未归来,妾身不敢自作主张。”
“为何不敢自作主张?”那冰人看起来已有些不耐烦,大声质问道,“城主既然已经说过夫婿由季姑娘自己来选,难道还要反悔不成?这里如此之多的名修,莫非季姑娘一个也看不上眼?究竟是你有心不想嫁人,还是在戏弄我们?”
其他冰人见林婉秋没有露面的迹象,也纷纷焦躁起来,连某些求亲者都按捺不住地道:“算来我们也已在这里耽搁了有些时日,身处修行之中,浪费光阴实乃大忌,还请季姑娘快些选择,莫让我们白白等候。”
季芙嫣还未回话,一个牙尖嘴利的冰人忽然道:“季姑娘,难道是你生得太丑,将方才那位公子吓走了?”
这话一出口,原本就对季芙嫣的容貌存有质疑的求亲者皆是一片哗然。想想也确有道理,林婉秋的姿色尚能令众人呼吸停滞,她的女儿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话,方才的尹随风怎会那般淡定?
不知是谁起的头,除斋行秀和观莲音外的求亲者忽然一齐涌上前去,不顾侍女们的阻拦,一把将那挡在季芙嫣身前的屏风推倒,露出里面身着素雅青裙的姑娘来。季芙嫣戴着面纱,有些慌乱地躲避着众人,一不小心脚下踏空,从玉阶上滚落了下来。
“季姑娘!”斋行秀见状,忙化作原形冲到季芙嫣身边,扶起她的同时警惕地将她护了起来。与此同时,一直在我身边静默不言的观莲音忽然抽出玄剑,朝立在一边的女执事官攻了过去。
执事官躲避的同时,轻薄的乌黑面纱被挑开,赫然露出林婉秋的脸来。
焚香城万年桃红的天空忽然横过一道闪电,透过巨大的白石窗映在每个人身上。灵息被隐匿的定云宗弟子在林婉秋的府邸外悄然出现,而林婉秋的卫队也从殿中的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区区一只灵智期桃精胆敢挟持仙姑、作威作福,林婉秋,你可知罪?”观莲音手中的玄剑直指她的命门,冷冷地道。
“我登上城主之位多年,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幸福美满,何罪之有?”林婉秋见伪装被识破,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挑眉看着观莲音道,“至于什么桃精仙姑,恕我听不明白。”
观莲音冷笑道;“你不明白,自有人会让你明白。”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龙渊长老便从殿门外缓步走了进来。卫队的娘子军想要拦他,怎奈修为太低,根本不是老头的对手。龙渊长老是土系天灵根,脚下泥土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娘子军们尽数用泥条捆绑起来,打开手中一只锦盒,扶起斋行秀怀中的季芙嫣道:“仙姑,请。”
锦盒中有一宝蓝珠子熠熠生辉,明亮却透着几丝浑浊。我认出那是凝聚八仙之力的定海珠,若季芙嫣当真是何仙姑,便可控制里面属于她的仙气。
这定云宗当真有点本事,不知道静虚真人是怎么在爷爷眼皮子底下把定海珠从东海带出来的。
季芙嫣看上去有些迷惘,却还是伸出手来缓缓向定海珠探去。“芙儿,不可碰它!”林婉秋大喝一声,季芙嫣的手便抖了抖,定海珠从锦盒中滚落到地上,被踏着飞行法器的林婉秋猛然夺了过去,拍出一张瞬移的符箓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林婉秋的卫队招架不住,定云宗弟子已然涌入她堪比皇宫的府邸。观莲音放出两只青鸟在她消失的地方环绕了一圈,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龙渊长老:“师叔……”
龙渊长老皱着眉道:“追!”
殿中求亲者皆是迷茫地看着他们,虽然不明状况,却也知道不能放任林婉秋遁逃,于是摆出战斗的阵势,加入了定云宗的队伍。水仙取出一柄玉如意,将其幻化变大,坐上去悠然地对着镜子照了照:“阿东,我们也去玩老鹰捉小鸡好了。”说着换成另一只手执镜,赧然地看着自己道:“我……我都听水仙的。”
眼见世叔和众人一起消失,斋行秀也带着季芙嫣不知所踪,殿内只留下几个小媒和被捆成麻花的卫队,我只好叹了口气,召唤出通灵坐骑慢吞吞地和他们一起上了路。
林婉秋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虽没料到定云宗的动作会如此之快,可城中的警备布置却是不少,禁制一环套一环,防阵一个叠一个,边缘甚至还设着不知通向何方的传送点。还好我足够机灵,骑在灵马背上能险险避过它们;不过那些定云宗的弟子可就有些迟钝了,要么被禁制里的水龙冲刷得溃不成军,要么径直被传送点扔到离焚香城十万八千里的荒地,狼狈的模样不忍直视。
观莲音的青鸟很快追上了林婉秋,在距我颇远的上空缠斗起来。
我能看出林婉秋其实应付得很吃力,用来催动灵器和法阵的元气已经所剩无几,根本不像是手握元神之书残页的模样。想到她在密林中欲对我不轨时涌现的恨意,我忽然觉得这事可能远远还没结束。
一只青鸟停到我的肩头,耳边传来观莲音的嘱咐:“阿西,当心别踩中幻阵。”
“世叔,我本就是阵修,怎会轻易中招呢?”
刚说完,我就微笑着踩到了一个光圈的边缘。
……
坐在灵马背上惆怅了一会儿,我认命地翻身下来,开始蹲在阵中摸索起阵眼来。
若这是林婉秋用自己的灵力设下的攻击阵,那我的小命肯定就没救了,还好这只是个魔音阵,威力不大也容易破。嘈杂的声音在耳旁交替着响起,木鱼的敲打声混合着街巷的嚷嚷声,我淡定地充耳不闻,仍是摸索阵眼。
对于严格清修的人来说,魔音阵无疑是种折磨;而对于从小就淡定惯了的我来说,这点噪音根本不痛不痒。面无表情地摸索到阵眼,正欲破阵时,我终于听到周围响起了异样的声音。
“阿西,你不去做媒也不去修炼,整日悠闲地混吃等死是想气死爹吗?!”
爹那熟悉的暴躁口吻响起的时候,我惊呆了。
魔音啊,这才是真正的魔音啊……
我的手离阵眼越近,耳旁魔音的响声就越大,语速也越快。爹一直在暴躁地数落着我,从弱冠之年倒退着数落到垂髫,又数落到襁褓时期,待到他终于数落完毕,世界回归清净时,我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颤抖着爬起来探向阵眼,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青莲,我若是去人间轮回重生,你独自守在这仙洲,可会寂寞?”
“……为何我非得在这里守着不可?”一个略显嗔怪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些模糊虚渺,甚至辨不出男女。“若你执意要去,我陪你一道便是。”
“可一旦饮下孟婆汤,你就永远不会再记得我姓甚名谁了。”
那人轻笑道:
“谁说的?就算没有记忆,我也一定找寻得到你。只愿那时,你不会被我的殷勤吓到。”
第二十章
就在这时,魔音阵破了。
观莲音立在脚下的飞剑之上,一把将我接到怀里,紧张地问道:“阿西,有没有受伤?”
模糊虚渺的对话声还隐约飘荡在耳畔,我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道:“青莲……”
观莲音挑眉道:“嗯?”
我登时清醒过来,忙从他怀里挣脱,摆手道:“无事。”
远处以龙渊长老为首的定云宗众人已经擒住了林婉秋,一金顶镇压法器正悬在她的头顶,慢慢地吸收着她的修为。林婉秋在法器下挣扎着,不多时便散发出阵阵青烟,口中猛然吐出一物,正是方才被她夺走的定海珠。
天边雷声大作,桃红的焚香城被笼罩在一层死寂之气下,过往的百姓纷纷躲入家中,城中萧瑟荒凉,只听得到云层中通灵坐骑与飞行法器的簌簌声。林婉秋金丹期的修为散尽后,轻薄的衣衫便化了开来,逐渐缩为一个小小的粉团,回归到桃精的灵智期上来。
“桃精林婉秋,只要你交出仙姑的元神残页,我等定然不会为难于你,还放你回到桃止山中继续修妖如何?”龙渊长老接过定海珠,对那颗还在法器下挣扎的桃子说道。
羽族的长鸣声响起,化为金枕黑雀的斋行秀背着季芙嫣飞来,龙渊长老退后一步便将定海珠递给季芙嫣。季芙嫣看了被法器镇压的林婉秋一眼,神色似乎有些复杂,从容地接过宝蓝的珠子捧在手中,闭上眼睛静静地释放出灵息包裹起它来。
不多时,我看到季芙嫣乌黑的长发中蓦然生出六根缭绕着仙气的金发。“林婉秋,休要不知好歹。”灵智期的桃精气息渐弱,龙渊长老拔剑指着它,冷声道,“你若不肯交出残页,莫怪我等无情!”
定海珠中的浑浊正在缓慢地消失,观莲音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朝季芙嫣看去,清眉忽然蹙紧,拉过我便护在了身后。
一股极盛的阴灵仙气自季芙嫣周身散出,金枕黑雀尚来不及反应便从她身边弹开,众定云宗弟子也被冲撞出去,狼狈地在云层间落定。与此同时,我看到观莲音的眉间紫府浮现出了莲花的印记,与他的元婴一模一样。
“……请长老手下留情。”定海珠中的浊气散尽之时,季芙嫣的面纱已然落了下来,踩在脚下凝出的仙云上走向桃精,将它护在怀里对龙渊长老说道。
我分明感到所有的定云宗弟子和求亲者都在一瞬间滞了滞。传说中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娇艳美丽,可惜无人能有幸得见她的真容,自是不知此言是否属实。此时的季芙嫣不但貌美,更是浑身沐浴着圣洁的仙气,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若她是何仙姑,怕是没有人再会去质疑了。
我无暇欣赏她的美貌,只隐约觉得观莲音和她有几分相似。
“不是母亲不愿交出残页,而是残页早已不在焚香城,被妾身的凡人父亲季箫带走了。”季芙嫣抱着那只桃精,叹息道,“母亲也是个可怜人。她虽然做了不少恶事,却是从未伤过他人性命,还望真人能够饶恕她,由妾身亲自在这焚香城中教养,助它洗心革面,重归仙途。”
龙渊长老愣了许久,收回镇压的金顶法器,看着季芙嫣道:“仙姑,你可是忆起来了?”
季芙嫣有些疲惫地颔首:“些许而已。”
龙渊长老身形一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上前两步俯首作揖,神色庄重地说道:“仙姑,你轮回百世才在今日觉醒,实是我们定云宗太过愚鲁所致。方才你应是已从这定海珠中看到,如今东海异变连连,上仙定云老祖驾鹤飞升不知所踪,我们须得借助仙姑之力寻得剩下的七仙,使这天下归于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