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精呆呆地窝在季芙嫣怀里,她抱着它立于云端之上,仙气渐渐洗去了焚香城的死寂,在重归桃红的澄澈天空中淡淡地应道:“妾身的仙力虽已所剩无几,记忆也并不完全,可定海珠遭到妖气侵蚀,是应劫八仙之责。妾身定会竭尽全力,与贵宗一同找寻他们的下落。”
龙渊长老见仙姑答应得如此轻易,便不再提惩处林婉秋之事,站在云端清清嗓,对那满头雾水的求亲者道:“正如各位仙师所见,八仙轮回洗罪之事并非传说,焚香城之主的女儿季芙嫣便是仙姑何琼转世。当年王母将元神之书撕碎后,有一残页落入桃止山麓,被桃精林婉秋捡到……”
龙渊长老的讲述和大哥相差无几,我看着身边的观莲音,发现他额前的印记更亮了。
奇怪的是,除我之外的众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尽管那莲花的光亮已经冲散了雾霭,比季芙嫣的圣洁仙气还要耀眼。见我目不转睛地看他,观莲音也低头朝我看来,额前栩栩如生的印记映入我的眼底,似乎撩动了我心底的某根弦。
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世叔,你的额头……”
“仙姑,寻仙之路还漫长得很,如今你仅是半仙之体,不如先选一位夫婿继续修行如何?”众人似乎已经相信了龙渊长老的话,感慨怅然的同时,有求亲者站出来对季芙嫣道,“我们已经在这里荒废了数日,如今才知道是中了桃精林婉秋的诡计;仙姑你正逢适嫁年纪,又已与有缘人断了红线,一人苦修实在艰难,何不找个双修道侣再入仙途呢?”
我的嘴角顿时歪了。说是名修,也不过是觊觎仙姑美貌的凡夫俗子,明知道不找到有缘人仙姑便无法动用仙力,却仍是个个用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妄想娶她为妻。
“这位仙师说的极是。”季芙嫣并没有愠怒,淡然的模样与观莲音十分相像。“世事如白衣苍狗,妾身已轮回了数百世,怕是再也找寻不到那人的踪迹。其实母亲在放出选婿之事的风声时,对诸位隐瞒了一件事——妾身是石女,无法行双修之事。”
此言一出,原本蠢蠢欲动的众人忽然安静了下来。“若有仙师不嫌弃妾身有疾,一起结为道友品茶论诗,倒也未尝不可。”季芙嫣似乎早料到众人会有如此反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龙渊长老皱着眉,似乎想训斥这些大逆不道的修士,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些修士便黑着脸取出各自的飞行法器,拖着长长的光尾消失在了云层之间。我想若不是仙姑的至尊身份摆在那里,这些本就粗鲁的武修早就出言谩骂了。
仙姑固然貌若天仙,可谁愿意娶个石女摆在家中观赏?我轻声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罢,一场闹剧,仙姑不必放在心上。”龙渊长老黑沉着脸目送那些修士远去,安慰般对季芙嫣说道。季芙嫣抱着怀里的桃精,神情有些黯然。
“……季姑娘。”远处一只金枕黑雀滑翔而来,化为人形停落在季芙嫣脚下的云层间,俯身抱拳道,“愿为仙姑门人。”
“羽族的小女娃,还不快些回家去?”龙渊长老认出她是方才保护何仙姑的人,语气虽然软了一些,却也不算温和,“莫非你还想强娶仙姑不成?”
“行秀绝无此意。”斋行秀直起身,看向季芙嫣的眼神很是真诚,“仙姑曾经说过,若是有缘,愿听行秀讲一讲那位女仙师的故事;行秀也愿从此伴在仙姑左右,结为道友品茶论诗。”
她这番饱含真情的告白让季芙嫣的神色微微一动,周身柔和的仙光渐渐淡了下来,垂头叹息道:“斋姑娘这又是何必……”
我站得有些脚酸,自以为这场戏已经可以落幕,便从观莲音身后走出来,望着远处的季芙嫣道:“仙姑,寻仙之路的确漫长而艰难,仅凭炼气期的修为是不足以为定云宗锦上添花的。这位斋姑娘对你一往情深,也并无嫌意,与她共同修行定当益处多多;我令狐家既为冰人世家,便一定会为八仙寻得各自的有缘人,不知仙姑还有什么顾虑?”
云层间站立的定云宗弟子众多,季芙嫣之前并未注意到我,此时才睁大双眼朝我看来,神情似是有些惊愕。她注意到我身边的观莲音,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时,抱着桃精的手抖了一下:“你是……”
我纳闷道:“仙姑难道忘了吗?在下是令狐西卿。”
季芙嫣的神色不似伪装,颇为愣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变得惊异复杂。她抬手将桃精收入袖中,周身泛起灵气把我们笼罩进一个隔离的法阵,低声朝我身边唤道:“莲儿,到这边来。”
观莲音依言上前,额前印记仍闪闪发亮。这两人的确长得相似,若不是季芙嫣太过年轻,倒真像对切切实实的母子。“多年前我将你托付给斗姆元君,从此再不知你归向何处,实是愧事一桩。如今我仙力尽失,又为人傀儡多年,再无半点往日威风,你可还愿认我这个母亲?”
原来这观莲音当真是何仙姑之子。我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些惊异。
“母亲收纳天地清气将我辛苦培育,岂有不认之理?”观莲音恭敬地说道。我看着他俊毅的侧脸,总觉得他顺从归顺从,却并没有与生母相认的喜悦之情。想来也是,虽然何仙姑恢复了些许前世的记忆,可观莲音却是对自己的往昔一概不知,想必由莲胎孵育的前世身份还是静虚真人告知于他的。
季芙嫣颔首:“好极。我才入仙途不久,因修为过低而受制,无法随心所欲,要做的事只好由你来代劳——无论修行还是寻仙,千万要保西卿公子周全,不可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我愣了一下,便听观莲音道:“这是自然。”
落日之景下的焚香城出奇得宁静,周身稀薄的灵气逐渐泛起波澜,观莲音被季芙嫣送出了阵。我和她在殷红的云层间默然相视,心中莫名地有了个古怪的念头。
“仙姑,有件事西卿不知当问不当问。”回想起她方才肃穆的神态,我迟疑着开口道,“我也与你一样,是某个大能仙人的转世吗?”
季芙嫣沉默了半晌,道:“不错。”
“那我是谁?”我朝她走近了一步,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我作为资质平庸的修士成长到二十岁,从未想过会有大仙转世这等好事降临到自己身上,此时除了震惊,还有些茫然无措。“……此乃天机,妾身不敢说。”季芙嫣闭上双眼摇摇头,对我虽然恭敬,却并没有说出真相的意思。
我沉吟良久,心知不能强迫仙姑,便又问道:“那仙姑可否告诉我,青莲是何人?”
“青莲?”季芙嫣默念着这个名字,似是在并不完整的记忆中仔细搜寻。“天下名为青莲者多之又多,妾身知晓的一个青莲,是师弟韩清夫之妻。”
我脱口问道:“难道不是仙姑常持的那朵莲花?”
“并非如此。”季芙嫣摇头道,“妾身之子名唤观音,也就是如今的观莲音,与清夫之妻并无瓜葛。”
我回忆着不久前在魔音阵中听到的对话声,蹙眉喃喃道:“韩湘子之妻,青莲……”季芙嫣道:“妾身对那位姑娘记忆犹新。早在洪荒纪年还未到来的混沌大陆时期,龙族和羽族虽能友好相处,联姻之事却仍是寥寥。那位青莲姑娘是龙羽混血,与清夫一见钟情后便结为情深伉俪,也是师傅纯阳真人率先破戒后第二对成功结合的姻缘。”
我蓦然想起那件混淆着龙族与羽族气息的肚兜,垂在身侧的手轻颤了一下。
……
脚下隔离的法阵破开后,我目送着季芙嫣在定云宗弟子的簇拥下回到城主的府邸,而斋行秀伴在她身侧,模样看起来很是激动。我看着那只金枕黑雀在空中滑翔,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斋行秀对季芙嫣一往情深,可如若仙姑的有缘人不是她,待到那对鸳鸯功德圆满之时她该何去何从?这样想着,我不禁有些涩然,抬眼便朝观莲音看去。龙渊长老与他说过几句话后便起身去护送仙姑,而他立在云间的落日之上,身形修长而寥落。
世叔,若我是八仙之一,若我的有缘人不是你,你又该如何?
观莲音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仍是提剑静立着。季芙嫣消失在视野中的那一刹那,他额前的莲花印记也消失了。
“阿西……”
听到身后有人唤我,我坐在通灵坐骑上回过头,看到大哥正踩在一柄幻化的玉如意上,很是警惕地拉着我远离了观莲音一些,这才咳着道:“仙姑既已找到,定云宗也得到了新的线索,你还是快些起身和爹去风城楼兰吧。”
我瞥见他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红晕,身上也挂着密林里的些许碎叶,顿时知道他方才去做了什么事,叹气道:“大哥,你这么久都没见踪影,是和水仙做什么去了?”大哥面色微窘,随即一本正经地道:“桃止山景色甚美,我见林婉秋已然被龙渊擒住,便与水仙一同去观览风景了。”
见他打定了主意装傻,我便也懒得再搭理,打着呵欠道:“风城楼兰太过燥热,在上路之前我得先去买些消暑的冰块。对了大哥,我们去风城楼兰,你和水仙打算去哪儿?”大哥了然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冰块匣,正色道:“何仙姑虽是恢复了些许身为上仙时的记忆,可她的元神之书残页还不知所踪,没法做到完全觉醒;我得与水仙一起去寻那个手握残页的人,顺道寻找其余各仙。”
我接过冰块匣想了想,道:“也好。”
大哥打量了我半晌,忽然道:“阿西,你今日和往常似乎不太相像。”说着捧出那面他时常与水仙对话的圆镜,递到我眼前晃了晃,用欣慰和赞赏的语气道:“好一个春风得意的俊俏少年郎。”
我下意识看向圆镜,发现自己的脸颊上果然有和大哥相同的淡淡红潮,举手投足之间有种掩饰不住的餍足。我咳了一声便把圆镜还给大哥,看着他和水仙脚踏玉如意从云层上跃下,慢吞吞地拍了拍身下灵马的颈子,坐在它背上朝远处的观莲音走去。
天色渐暗,观莲音的身影变得十分模糊。我停在他身前,径直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世叔,我们上路吧。”
观莲音伸出手来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隐藏在暗影中的情绪有些看不真切,微笑道:“好……”
“令狐西卿!”
我回过头去,看到坐在通灵坐骑上的司徒筱雨从远处的云层中冲了过来,在我面前落定,头上龙族的角若隐若现。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缓缓吐出四个字:
“后会有期。”
第二十一章
闻言,我的嘴角漾出一抹苦笑。
魔音阵中的青莲说,就算转世后失去了记忆,也一定找寻得到我。若与我萍水相逢的司徒筱雨当真是那半龙半羽的青莲姑娘,那她对我生出的情意还尚可以解释;可若我是韩湘子转世,又怎会在王母的诅咒下轻易地邂逅有缘人,对前世的爱侣无动于衷?
司徒筱雨看了我许久,似是在期待我回应些什么,见我半晌都沉默不言,便转身默默地离去了。观莲音打量着一脸怅然的我,叹息道:“阿西可真真是个祸水。”
我不置可否,见他已然将身侧的飞剑幻化了出来,便收起通灵坐骑,从容地在剑尾处站好。与他一起越过桃止山时,我抬手扯住他的袖子,顶着漫天飘落的莹粉花瓣道:“世叔,我……”
脚下的飞剑没有停止的迹象,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神淡然而透着疑问。方才又是追捕林婉秋又是与觉醒的仙姑对话,我无暇分神去想其他;现下尘埃落定,又只剩下两人独处,我便觉得尴尬而不自然起来。
观莲音并没有因为不久前那密林中的禁忌情事而改变些什么,我们此时看起来仍像是一对叔侄,任谁也不会往那处想。我在他面前支支吾吾,话始终说不囫囵,见他悠闲地盯着自己,原先有些降温的脸颊便又烧红起来。观莲音轻笑一声,握住了我原本扯在他袖上的手,道:“风城楼兰距焚香城颇远,即便是有飞行符也要几天几夜;在此之前,世叔先带你去一个清修福地。”
掌心里传来的热度使我莫名地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去福地做什么?”
观莲音笑道:“为你筑基。”
……
我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道:“世叔,你方才说什么?”
脚下幻化的玄剑上贴着高阶飞行符,行速奇快,不一会儿便将陷入夜色的焚香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飞去。“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根本没有炼气期修士立足的余地,既然阿西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世叔的阳主,便不能再在炼气期滞留下去。师傅师叔已在几个时辰前密布寻仙令,如今知晓此事的各族名修都踏上了寻仙之路,实力不容小觑;若阿西的修行能加快一些,日后世叔也会轻松一些。”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犹豫着道:“可我还未到达炼气后期,如何才能顺利筑基?”
谈话间,观莲音的剑带着我们到达了一处幽静的竹林,似乎是某座不归于任何大洲管辖的小岛。“有世叔在,十个炼气初期的阿西筑基都不成问题。”他收起剑,用灵力在环绕着我们的碧竹间划出一个圆,许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便安慰道,“五行杂灵根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不必像其他单灵根修士那样辛苦寻觅筑基之地。水木两系的世叔加上其余属性的法器,已是妥当了。”
我点点头,取出一张凝神守气的阵谱铺在湿润的林地上,正欲盘腿而坐,腰间的储物袋忽然动了动。我看向储物袋中露出的卷轴,道:“那鸳鸯……”
观莲音取出属性不同的法器置于面前的空地上,瞥了一眼我的腰间,淡淡道:“与灵息孵化物合体是分神期老祖才有的本事,鸳鸯在阵谱中修行即可,放出来共同筑基反而会事倍功半。”
我立刻将蠢蠢欲动的鸳鸯塞了回去。
在观莲音面前坐好后,他以元气催动了金、火、土三样法器,仔细地放出神识检查了一番,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冰玉壶,递给我道:“法器汇聚灵气还需要些时候,世叔在焚香城中买了些雪梨汁,阿西不妨先喝一些消消暑……”我正觉得口渴,闻言精神一震,接过来道了声谢后便对着壶嘴畅饮起来。入口果然甘甜清凉,好不痛快。
观莲音看着我微笑道:“反正待会儿清身补气,也是要排出来的。”
“……”我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待那三样法器周围环绕的灵气已变得丰盈,观莲音结了个法诀,缓缓道:“阿西应当知道,修炼《溪客真经》的阴体男修是天下修士所觊觎渴望的双修对象,若是得知谁人正在修炼此种功法,往往会有数百以上的男修前来围攻,使其堕为炉鼎。成为阳主的男修即便是如阿西这般灵根驳杂,也定能顺利修行,直至与我同等的元婴境界。”
见我隐有内疚之色,他顿了顿又道:“世叔不是怪你,毕竟只要没有落到邪修手里,修行之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阿西慧根不俗,想必悟性极高,不会让世叔等太久。”
我神色一凛,放下手中的冰玉壶,擦着嘴角咬牙道:“世叔放心,阿西并非蠢物,日后定会好好修行,绝不耽误世叔太久。”说罢饮下最后一口雪梨汁,摆正身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