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崩。
皇帝沉疴已久,气血两枯,多日来缠绵于病榻。白国上下皆有隐隐约约预感,不少人担心他熬不过今年冬天,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想到,居然初初入夏便撒手人寰。
谢枯兰自皇宫中回去后就病倒,且来势汹汹。他早年时因白棠所下之毒命在旦夕,虽然被云泽晏家救回,终究是身体大损。勉力熬过这么多年,内里早已衰竭。白棠死后他心情激荡,心神俱损,当天便一病不起。
随光乐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朝堂、家中俱需要他留意。两处奔走不日便消瘦了大圈,谢九微整日守在谢枯兰身边,灵力流转不休,只是堪堪吊着口气,不多时,也变得苍白憔悴。
“父亲,你何必为他伤神如此,不值得呐。”
那日随光乐刚从宫中回府,便听到谢九微悲痛之声,少年素来清冽的嗓音,此时沙哑粗粝,竟是隐隐带了哭腔。
谢枯兰瞧得他进来,勉强提起些精神,道:“汝歌,你且过来。”
随光乐当即走到谢枯兰榻前,对上一双清湛眸子,碧水清渊一般,却带着沉重颜色:“我死后,你照顾好小微。”
随光乐点头,道:“我知晓。”
谢枯兰急促笑了两声:“我原本以为你想与小微缔结婚盟,是为了谢家助力。小棠告诉我你愿意此后远离朝堂,镇守边疆……倒是个痴情种子,为了小微连皇位也不要。”
“原本我应该相信与你,但是……”谢枯兰不知此时想到何处,神色竟有几许空茫与惨烈,似乎想到了难测的世事,“你须答应我,今生不论小微做了什么,不得有负于他!”
“父亲……”
“立誓!”谢枯兰厉声道,“你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此生必须珍他爱他,不能负小微分毫。”
随光乐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苍天在上,碧空为鉴,我今生必不负于谢九微,如违此誓,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枯兰深深看他一眼,厉然气势消弭无踪,忽然轻声道:“小棠儿子不过一手之数,你倒是生的最像他。”
那种怪异感再次浮现起来,随光乐却找不到根由,只能顺着谢枯兰的意思点头。
“师兄不久后就会赶来,父亲,你撑住。”谢九微早已是泣不成声,紧紧抓住谢枯兰的手。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本也已经到了大限之年,撑不了多久啦。”谢枯兰淡淡笑道,轻柔地抚过谢九微发顶,似乎带着无限留念,“你师兄救得回重病之人,却救不回将死之人。我走以后,小微,好好和汝歌过日子,不要任性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乖?”
言辞慈和,倒像是在哄三岁幼童。
“不要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出来,伤人又伤己。做事三思而后行,不要伤害最在乎你的人。既然这已经是你的选择,那么就要一力承担,小微……小微?”
渐至低不可闻。
昔年风华绝代的少年郎终于走到生命尽头,于病榻之上缓缓的闭合双眼。
谢九微悲不自胜,想到昔日父慈子孝和睦时光,双目泛红,放声大哭,隐隐间竟然有昏厥之兆。
随光乐一掌劈向他颈侧,只想将他打晕,不能再这么哭下去,只恐伤心伤神,却被谢九微反手挡住。从衣袖里甩出个明黄色长轴状东西来,漠然道:“父亲给你的。”
那东西“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随光乐也无心去捡,谢九微愣愣看了他一瞬,忽然身体一晃,倒入他的怀中。
那明黄色长轴状物事,却是一席诏书。上面说的分分明明,倘若白随尘有残害兄弟之念,白汝歌可凭此诏行废立之事,自行废掉旧帝,另立明君。
那字体力破纸背,笔走龙蛇,分明就是白棠亲手所写。
随光乐至此方知那怪异感从何而来,谢枯兰不是不信他,而是怕他得到这东西后性情大改——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毕竟他亲手教出来的白棠都能够对授业恩师痛下毒手,何况是身为白棠子嗣的白汝歌?凭借此物,要是刻意设下圈套,诱使白随尘入彀,白汝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上帝位。
难怪谢枯兰不放心与他,利欲熏心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只怕这番旨意,连白随尘都不曾知晓,恐怕少不得如芒在背。
虽然这圣旨现在于他并无用处,倒是可以在白随尘真的迫害时拿出来。
“恐怕要不是因为他们父子,你也拿不到这番旨意。”
“我知道。”随光乐对998说,摆明了就是因为谢枯兰才产生的。
先帝崩,新君立。
白随尘一道旨意,让他护送棺椁进入皇陵。
彼时谢枯兰初丧,谢九微彷徨无依,心脉受损再度病倒。随光乐日日夜夜不歇气的将真气流转送入,自己也憔悴不堪。
白王族陵寝远在千里之外的频伽山,距离王国权力中心何止万里之遥,只怕自己送棺椁去,回来时白国内大局已定,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此事却很合他胃口,随光乐本来也没有耗在这里的打算,能够逃脱出去最好,他尚且想要认识这个世界。如果不考虑任务,那么游历天下也是很好的选择,那并非是他随口所言。
何况谢九微要将谢枯兰送回碧空涯。
“我父亲也出身碧空涯。”那日少年醒来,心神动荡,周身防备也松懈下来。两人都是亲人初丧,在被窝里挤着,肌肤相贴,比之平时亲近了不少。
“你没有想到吧。”
随光乐点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谢枯兰居然也会出身于碧空涯。出世之人,怎会遁入凡俗?况且以素日所见,谢枯兰并无半分灵力。
“他是白国谢家的子弟,机缘巧合之下拜入碧空涯月脉,成为长霄尊者关门弟子。但是当代弟子却并非一人,尚还有一人先于他拜入长霄尊者门下。”
“碧空涯历代只传三人,曜月星三脉各分其一,各自引动天象之力,成为下一代尊者。而其余没有被选上的,则是成为‘辅’,从名字上便分清主次。有部分引灵之力,却比不上获得传承之人。”
随光乐听到此处,隐隐然有了猜测,果然便听得谢九微继续道:“长霄尊者选了他的大弟子明河来继承衣钵,而我父亲却只能做‘月辅’。他心里不愿意做‘月辅’,宁缺毋滥,但是他和明河尊者关系甚好,也不愿意让明河为难。碧空涯下诸多术法却又只能由门下弟子学习,父亲若不做‘月辅’,相当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地位,也没有习得那些术法的资格。”
“长霄尊者……要废掉了他的术法,让他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待在沧渌里,也大可活的自由自在。”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说就算废掉学过术法,脑子里也依然记得,保不准哪天就可以使出来。为了以防万一……”
“他亲手废掉了自己的灵力。”谢九微一字一顿,深夜里听来,无限凄然。
怀中少年说至此节,已然瑟瑟发抖,宛若秋风落叶,飘零无依。随光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轻柔地喊着他的名字:“小微,小微……”
好半晌才把他安抚了下来,谢九微似乎是畏寒,更深的偎依到了他的怀里,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傻?”
随光乐没有回答,谢枯兰得不到传承,宁可废掉自己灵力,这其中取舍,他只是旁人,也说不清。
“沧陆上不知凡几想要拜入碧空涯,偏偏他入了还离开师门。长霄被气得够呛,当时都恨不得一掌打死他,只说此生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孽徒……结果后来他生命垂危,还是长霄出手替他吊住了一条命。不然哪里捱得到云泽晏家赶到?要不是早年自废灵力,身体大伤,你当白棠能奈何的了他?早在回到白国之前,就已经是心伤神损了。”
结果……正是疲弱时节,遇到白棠,好容易将垂髫稚子拉扯大,却被反噬一口。
随光乐只能叹气,他甚至接不上话,只能不住地拍着少年的后背,唯恐他心神受损,将炽烈真气缓缓度入。
熟悉的暖流再次走遍全身,谢九微怔了怔,按住他:“你不用这样,我出身于碧空涯星脉,好歹也是亲传弟子,并没有那么孤弱。”
“但你这阵子亏空甚为厉害,何况你本来就带的病。”随光乐只是将真气度过去,“我答应他,会照顾好你的。”
谢九微长睫低垂,投下淡淡阴影,遮盖住眼:“虽然新君即位,还算不得尘埃落定……你,真的不想去再争了吗?”
“原本就没有想过,何谈‘再争’?我带你去频伽山将父皇送去陵寝,然后我们再折道去其他地方,你少年时候病弱,我少年时一直长在白国,囿于原地。天下之大,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不如游历,方不虚此生。”
谢九微静默一瞬,清浅一笑,容颜似雪静切,却再无冰冷之感:“好吧,我带你去看这一切。”
翌日两人启程,浩浩荡荡向频伽山进发。
第27章:Act2·古风朝堂
出发时夏雨时至,巍峨王都尽诸被笼罩在迷蒙烟雨中,远望处遥山不尽,随光乐策马回首,静静望着王都。草色烟光残照里,白王都风致最盛的,便也是这个时节。
“不走吗?”998飘在他身后,“乐乐,要是你改变主意,想去打皇位支线,也是可以的。”
小幽灵有点担心的望着宿主,护送棺椁到频伽山后,说不准白随尘就会让他们镇守皇陵,这样一来就和流放无异。
“我在想府里的细软收走没。”随光乐心不在焉的回应,“毕竟以后不会回来了,要是落下就便宜了小皇帝。”
他走前早已做好安排,密信已然交到信得过的人手上,只待自己抵达频伽山,就会交到众多幕僚手中。他此行并未带任意谋士,而是将他们全部都留在王都。等到自己离开消息一出,白随尘说不定会拿他们质问,到时候众人或是选择归顺新皇,或是选择另谋出路,他都不会有半分怨言。皇子府家大业大,他把众多谋士的遣散费都打点好了,那些人跟了白汝歌一场,总不能让他们什么都得不到。虽然他很遗憾自己不能够给他们功名,但是在钱财上还是可以尽力满足。
——除此之外的所有细软,那全部都拿走了!
998听得绝倒:“你不用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真的!谢九微家里可有钱了,养十个你都不是问题!你可是我的宿主,怎么能这么在意金钱!说好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呢,难道他不养家吗?说的倒是轻巧。随光乐屈起手指想要弹998,突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只有两人的单独空间,这才悻悻放下手。
“汝歌?”
近处马车侧帘掀起,露出谢九微半边宁和侧颜。或许是见他回望王都太久,少年迟疑着,眸色闪动,仿佛内心里有什么难以决断,最后终于出声:“你……想回去吗?如果你放不下,我可以帮你。”
此言一出,随光乐几乎难以掩饰内心中的惊诧。沧陆上灵修不涉俗世纷争,国家之间的争战一律不闻不问。换言之,王朝更迭更是根本不在他们插手的范围之内。这几乎是默认的规则,谢九微还这么说……他难道想要公然违背这一默认约定?不怕被他人群起而攻之吗!
或许是察觉到他心中所想,谢九微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眼神清朗:“妙莲已死,现在你眼前的是谢九微。我不骗你,但若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外界传言倒的确是妙莲三年前死在了九幽绝域,恐怕知晓他活着的、并且可以将他和谢九微联系起来的人也寥寥无几。
随光乐心里想着,摇摇头:“不了,只不过是看最后一眼,毕竟是成长的地方。”
调转马头到谢九微身边,冲着他展眉一笑,朗声道:“走吧!”
胯下骏马悠长嘶鸣响彻天际,随光乐忍不住想要纵声长啸相以应和,顾及此处尚在王都附近终于忍住。
就听见谢九微道:“走吧,我带你去看我成长的地方。”
虽然随光乐很向往策马游疆的畅快感,但是却不得不放弃骑马,坐进马车。谢九微起初共乘马车的建议被他拒绝了后,少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苍白着脸色默默的看着他,不言不语,旋即放下了侧帘。
随光乐不知为何,被那种目光一瞧,竟然有种心虚感觉。午时停止行路,生灶做饭,随光乐去唤谢九微,少年神色恹恹,打开他的手,径直下车,结果脚步踉跄,若不是随光乐眼疾手快,谢九微差点就摔倒在地。随光乐将他险之又险地抱在怀里,只觉得怀中少年骨肉单薄,透过层层衣物,依旧可以感受到肌肤上凉寒之意。
自此随光乐根本不敢再独自策马,只能在马车内守着谢九微。恨不得时时刻刻将真气度过去,把那具身体捂暖起来,生怕他出一点半点意外。
998对此很是不满:“乐乐,他是苦肉计,碧空涯里出来的,哪里会有这么虚弱?就算以前有病,你给他吃了‘霜崖丹碧’也好了。”
“说不定是‘霜崖丹碧’出了问题。”随光乐也纳闷儿,谢九微身体怎么从未见得好转。夕山秋晴亭上初见苍白消瘦,后来至大婚那段时日服下灵药,看上去好了不不少。谁知道谢枯兰却突然辞世,心神受损之下,好容易调养回来的身体又变得衰弱。
随光乐左思右想,也只能归结在此。
频伽山路途足有千里之遥,他们车马沉重,一日根本赶不了多少路程,走走停停,算下来竟是要一个月才到。
两人镇日都在马车之内,除了吃饭住宿,几乎都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们离开时尚还未到夏末,此时越向北行,沿路风景却也有了几分秋意。但就算如此,谢九微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棉球,几乎和隆冬相差无几,而且入睡时越来越喜欢向他怀里缩。常常入睡时两人位置还是正常的,但是醒来后少年就已经贴入他怀中。
白日里随光乐常常需要给谢九微输入真气,说来也奇怪,按理说他才不过炼气一阶,根本经不住如此规模的真气调动,但是体内的真气竟是从来都没有枯竭过。往往头日里有些困乏,第二日又精神奕奕,仿佛夜间真气也在自行流转一般,就这段时间下来真气竟然是浑厚了三层,几乎比白汝歌之前一年苦修得到的还要多。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随光乐拿这个问题去问谢九微,得到的是一个仿佛很有理由却说不出来奇怪的的答案:“你每日都给我输入真气,体内真气耗尽后,再次修炼自然回复的更多,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明白吗?”
随光乐结合自己那么多年武侠小说的经验,觉得谢九微的意思是耗尽真气后再修炼,虽然情况危险,但是不破不立,体内真气也会再上一层楼。但是,他也没有完全耗尽体内真气,且没有出现过危险情况,而且夜间真气也在运行,这可以说是超出了他的认识范围。
他再拿这一点去问谢九微的时候,少年就不回答了。随光乐再三追问他,被缠得无奈的谢九微终于给了他答案:“你现在才不过是炼气阶,就算危险能够危险到哪里去?就算有危险,当我是摆设么!”
也对,谢九微修为比他高了一个阶别,炼气和炼神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恐怕在苗头才刚刚出来的时候,谢九微就已经出手替他掐掉了。
“小微,你还是别乱耗灵气的好,我担心你。”随光乐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制止对方的行为,谢九微平日都靠他的真气呢,居然还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