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迅速借来了清水、药膏与纱布,替梅丹佐处理伤口。梅丹佐一反常态地安静老实,任希恩摆弄他的手。这让希恩觉得,对方恐怕被刺激得太过了。他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你还知道关心我,这真让我高兴。”
希恩差点呕出一口血。“才怪。只要你没有性命之忧,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是你第一次走进平民之中,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自己被一辆蒸汽机车碾压了。”梅丹佐小声地说。
希恩点了点头:“所以说这里的一切让你心情沉重。其实这没什么。不公存在于这个城市中的大多数角落,只不过底层更加艰难罢了。”
“你根本不是在安慰我呀。”梅丹佐微微低着头。这时候他倒有点像受训的孩子了。“我了解一点儿,但我并不知道。”
这话有点奇怪,但希恩很快就懂了。“‘不公平’只是你分析出来的、冰冷的结论。当你走上街头——我猜这很少发生,你对平民的一切视而不见。”
梅丹佐没有反驳。他向蔚蓝澄澈的天空看去,那是眼下最让他熟悉的事物。“刚才那孩子,你还记得吗?他笑起来真可爱,我无法形容。”
希恩抬眼看对方:“我当然记得。”我的愿望,就是那种笑容能够经常出现在所有平民脸上,而非幸运偶尔降临的昙花一现。
这时候,希恩注意到了梅丹佐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些以往没有过的东西。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想,自己的“假期”该结束了。
第二十二章
回家之后,希恩遭到了索菲亚的盘问。
“今天那个大少爷是谁呀?他看起来和你关系不错!可你这个朋友也太吝啬了,怎么不接济一下你呢!”索菲亚的眼睛因为兴奋而炯炯放光,快活的声音大得可能在门外都能听到。
“我们关系不好。”希恩先纠正对方的原则性错误,之后问道:“你看见他了?”
“我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你们两个并排走路,去了那个可怜的寡妇家。他那靴子和一身服装都是值钱货,头发更是美极了。”索菲亚抓了抓束在头顶的蓬乱头发,似乎想整理头型,却让它更像个鸡窝。“哎,我真希望那头金发长在我脑袋上!”
希恩看着她微笑:“如果您多留意些,将比那家伙好看得多。女孩子的确应该多打扮。我知道贵妇和小姐们在哪里买保养的东西,等我拿了工钱……”
索菲亚拍案而起:“如果你敢去买,我就揍死你!你以为我没去商店看过吗?那些钱够我们吃一个月的饭了。我说,”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听起来小心翼翼:“你前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遇上了麻烦,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希恩面色一凛,干脆地否认。索菲亚看他这样,便继续说:“你不用瞒我了。昨天晚上你洗澡,我看见了你的身体。”
“天哪,姐姐!”希恩的脸因为尴尬而涨红了。他活了两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个。“我是个男人,而且都快成年了!”
“只是后背而已,别那么一惊一乍的。”索菲亚也有点窘迫,但她继续说了下去:“你身上有鞭子留下的痕迹,还有被刀划和火烧的伤口。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希恩起身打算走开,可索菲亚拦住了他。她眼睛瞪得很大,看似严肃;但希恩分辨出了对方的恐惧。“希恩,你是不是被带到了一个任无数男人对你为所欲为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呀?”这次希恩真的一头雾水了。
索菲亚当即松了口气:“那也就是说,你在拍卖会被某个大少爷买下了,然后他把你打成了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希恩反问:“那简直是耻辱!就算只有几天,却比几年还要难熬!”
“人偶的去向只有两种,而被买下可比另一种好太多了。”索菲亚拉着希恩坐下。“人偶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病态的需求,就算你逃了,他们也会搜捕你、把你带到拍卖会上。如果没有售出,就会被阿兰伯爵自己留下——他就是发明人偶生意的‘天才商人’。”
“然后呢?”希恩兴致缺缺地问道。没什么能比呆在梅丹佐身边更可怕了,他想。
“然后就服务呗。那位伯爵每周有个小活动,有点儿像是公会成员的定期聚会,只不过都是些有特殊嗜好的家伙。大少爷们虽然总是高高在上,但他们不会将人偶虐待得太过,毕竟他们还要面子。可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就不管这个了,随便玩他们喜欢的游戏。当那些孩子身体坏掉之后,会被杀死、丢到垃圾场。”
希恩皱了下眉:“你怎么会知道?”
“有个半死不活的倒霉蛋被当成死人丢弃,老头们捡垃圾时把他救了。那男孩嘴角被扯裂,身体被烙上各种花纹,那个地方也撕裂了、全都是血。我们都说那里可能被人放了奇怪的东西,比如枪管、点燃的蜡烛或者破碎的酒瓶。他撑了两个月,最后因为感染太厉害而死掉。”
希恩感到愤怒。他想问为什么没人向治安法官报案,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法律早就禁止蓄奴,公民不能失去独立身份而从属于某人。这位伯爵购入和出售的是人偶们名义上的‘使用权’,人偶仍旧有其公民身份,所以这生意看起来合法。但实际上……”
“还是奴隶。”索菲亚叹气:“阿兰伯爵可不仅仅拥有制定契约魔法的能力,他是个挺狡猾的商人。人偶看起来合法,所以贵族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或许能猜到言周教男孩会用到一些残忍的手段,可他们假装不知情地继续享乐。关注真相只有平民,却没有发言权。”
希恩垂下眼帘。他想,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既然国家仍旧保留旧时代的高压与封建,那么就推它一把、让它向前行进。重建秩序必须号召所有人起来反抗,或是麻木服从的、或是冷漠恣睢的。总之,是一切可能的力量。
希恩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还记得最初发现自己身体瘦弱时有多么失望,可他现在已经克服了——虽然体力不佳偶尔会拖他后腿。那些仍被圈养的少年体质比自己还差,对外面的世界也一无所知。然而燧石虽小却能击出火花,愤怒的人纵然力量弱小却也有变强大的可能。“我想去见见他们。”
索菲亚不以为然,只当希恩在说笑。“那你就会感慨现在有多幸福。说起来,你怎么逃的?”
“说来话长。”希恩根本不想回忆那段经历。他有了新计划,打算去和同伴们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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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从半球形屋顶上的天窗进去,在木质吊棚的上方悄然走过。这地方的布局像一个小型剧场,前方的舞台上进行着虐待表演,而他只有在后台才能见到休整的人偶少年。他正是找到了人偶们独处的位置,掀起松动的木板,之后跃下。
希恩设想过与其他“成品人偶”见面的场景。他知道,这些孩子自幼经受服从与忍耐的训练。那是刺在灵魂上的伤口,就算最初是道浅小的割痕,也会随着逐年累加而伤害全部思想。希恩本不想戴着面具——他不习惯,可他不希望这些惯于服从的少年出卖自己、带来麻烦。是以,他最终还是以乌鸦的身份出现在了那些少年面前。
对于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少年们毫无反应。这令希恩惊讶。他们只是将空洞的眼神投向他,之后继续忙着处理伤口——这是让希恩惊讶的第二件事。他们赤着身体,一身狰狞伤口无所遁形,不像是从事表演工作,反而像是来自炼狱。希恩本人也被变态虐待过,可那程度却不及这些少年遭受的。
一个少年正抽噎着摆弄着两腿之间的器官,那里箍着的铁环不仅禁锢了他最脆弱的部位,上面的尖刺更嵌进了他的皮肤。有同伴走过去帮他,尽管上一秒他还在处理腰际向外渗血的烙痕。
希恩看不过眼,取出小刀走了过去。那两个少年抬头看他,之后又慌忙地低下头。先前抽噎的少年先开了口:“您也是客人吗?”
“不是。别害怕,我无意让你难受。”希恩说着,低下了身。碰触另一个男人的下体很古怪,希恩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刀与铁环上。他很小心,然而拆下铁环时还是血液飞溅。那少年疼得一哆嗦,却依旧惶恐地连声道谢。
“这没什么。我和你们是同类,本来就该伸出援手。”希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准备行动。他相信这些少年会随他逃走。活在地狱里的少年们不可能毫无不甘或仇恨,现在他需要把它们激发出来。
“是你!”有个金发少年小声地叫道:“我和你是同一天出售。看见你逃开又被捉住,我都担心坏了,天知道伯爵的处罚措施有多严厉!可你被买走了……”
“而我现在不属于任何人。你们也可以和我一样恢复自由。”希恩说道:“过去你们只学到了逆来顺受。现在,我要给你们上全新的一课。”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因为看见希恩而张大了嘴,似乎下一秒就要大呼出声。
希恩没给对方叫出声的机会。他想着这人来得真是时机,同时向门的方向冲出几步、到了对方身前。希恩猛然提膝顶在男人腹部,待这人因疼痛而弯腰时,又在对方后颈用力一敲。
少年们都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男人倒在地板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希恩。
“这一课叫做反抗。他们像对待狗一样对你们,可你们不能自甘卑下。让他们付出代价吧。”希恩用脚轻踢地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说道:“把他的嘴捂住、手脚捆起来。他虐待过你们吗?如果有,就把那些手法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假如你们想走,那这也算是热身了。”
受到惊吓的少年们似乎都被哽住了喉咙,一时间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率先开口:“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伤害过我们。可如果我们还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必须老实,不然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那就别在这儿活了,人生又不是只有‘凄惨地活’和‘悲惨地死’两种选择。无论贵族们实际是怎么做的,奴隶制度也已经被废除了五十年,虐待你们的人是在犯罪。你们反抗是天经地义,逃出去就是海阔天空。”
“你也是自己反抗逃出来的吗?”有个少年好奇地问。
“当然。”希恩用微笑鼓励对方:“我杀出了一条血路,之后逃出了囚笼。我能做的,你们也能做到。你们也看到了,我只身前来。你们本可以喊人进来捉住我,可现在你们正安静地听我讲。你们想要出去,而我能帮你们。”
“我们当然想出去。”有人小声啜泣:“可之前试图逃走的几个人都被捉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个屋子里被活活切碎。他们总是这样吓唬我们。”
希恩深吸一口气。“我会尽我所能。如果有战斗,我会站在你们前方保护和领导你们。可你们得自己站起来迈出第一步。想想吧,你们是怎么被虐待的?如果不反抗、只是顺从,路的尽头难道会是天堂吗?”
第二十三章
屋内一阵沉默。希恩将门抵住,耐心等待。
有个少年终于将身体后方那里塞满了药棉。他扯过桌上的手巾走到那个侍者身旁,声音细小,几不可闻:“这猪猡把我的手当针插使,那可是三十五个针眼。我没法忍了。我要把他捆起来踩他的脸。”
被希恩解救的、下体流血的少年忽然爆发出哭声:“他们总说乖孩子会得到温柔地对待!根本没人得到宽恕!”他像被束缚许久、猛然忆起凶暴本能的野兽,呆坐几秒后抓起了桌上的剪刀。“这些人喜欢剪掉别人的舌头,用血淋淋的肉块吓唬我们。让他还给我们吧。”
希恩没有再出声。这里有施刑的道具,也有演员,但“演出”与前面舞台上演的大相径庭。地上躺着一名酷刑实施者,年轻的囚犯们歇斯底里地复仇。这些少年心怀狂喜,因为害怕惊动他人而压抑着欢呼,可眼中都燃起了旺盛的火焰。
“现在你们懂得复仇有多甜蜜了。上帝与我们同在,但自己站起来比虔诚祈祷更有效。”希恩大声向那些少年说道:“我和我的朋友会带你们出去,但你们不能光着身子离开。这里有衣服吗?”
“当然,我可以为您找到。”有个身上缠了不少绷带的少年应答。他停顿了几秒,又小声补充道:“您选了个好时机。今晚阿兰伯爵不在,只有他能发出‘摧毁商品’的命令。通常只有客人才能在商品身体上留下痕迹,所以今晚没人会开枪。”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不会选择今天。可你竟然也知道。”
“我观察了很久,策划过两次逃亡。”少年露出了微笑,其中混杂了无畏与愤怒:“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被阉割。”
希恩保持沉默。任何话语都可能伤害脆弱的人,而坚强者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武器。
下定决心奋起的少年们在带领下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们施过酷刑的工具成了他们的武器。曾经顺服的少年陷入了狂暴状态,墙壁似乎都因为他们而颤抖。
走廊上的看守者被吓坏了。没有老板的命令,他们不敢开枪射杀,只能高喝着试图吓退少年们。他们的努力成了徒劳,最终像垃圾一样被抛向旁边。虽然只有流血、没有死亡,可场面也变得愈发混乱。
喧嚣之中,希恩听见有人喊道:“这些小畜生真是一群疯狗!”他想要嗤笑,却在看见那人举枪之后瞳孔紧缩。
希恩迅速闪身,到了持枪者的面前。在他举起刀的同时,对方也开了枪。
刀飞快地挥下,银光划过,如同破开阴暗的闪电。男人的手指与枪支同时坠地。但希恩并非毫无损伤。他站得太近了,子弹贴着他的手外侧而过,留下了一道灼伤的痕迹。
“你没事吧?”一个漂亮的男孩凑到希恩身边,持着他的武器关切地问。
“我没事。”希恩还以微笑,将那个捂着手惨嚎的男人猛地推向一旁。“别担心,你们只要前进就可以了。”
我们只需要前进——在战斗结束之前。
可就算胜利了,麻烦也没完。这群初获自由、懵懵懂懂的少年仍是逃犯,而罪恶勾当的始作俑者尚未得到惩罚——而且是法律意义上的。如果不想这些少年东躲西藏地活,就必须证明那位伯爵的非法性。
“这次不能用私仇的方式来解决,得用光明正大的途径。战场这一边不仅是被虐待过的少年,还有他们的母亲、一般年纪的孩子、甚至所有恪守法律追求人权的人们。人民需要的是真相和推动力。”希恩对弗朗西斯说。
他们站在河边,借着煤气路灯柔和的光芒,看着少年们登上飞艇。飞艇的主人是弗朗西斯熟识的一对夫妇,家境殷实、为人善良、热爱冒险。他们不敢控诉有权有势的伯爵,但愿意让少年们在飞艇上帮忙。这对夫妇将飞跃大洋去彼岸的热带森林冒险,在旅途中,少年们可以学习操控与维护飞艇。
少年们对外面的世界表现出了近乎狂热的好奇,最初还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交流,之后便逐渐放开了音量,像一群脱离陷阱的欢快麻雀。这场面让希恩放心许多。这些倒霉的孩子饱受苦难,却仍对世界充满向往。他们很坚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