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根本不想捉住他。那是希恩。”梅丹佐轻声叹息,低低地说:“说真的,当他从我手里抢走那枚钻石的时候,那动作快得我来不及反应。我们动过手——很多次,但我猜那时候他想让我放松警惕,而且契约也让他束手束脚;总之,今晚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简直是个天生的……”
“杀手?”
“不,当然不是。”梅丹佐立刻出言反对:“他今天没有伤害任何人。当初从我家里逃出去的时候,他也只杀了一人。”
“可他让你受伤了吧?”布莱恩指了指梅丹佐的肋下:“看起来他把你打了一顿。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从来不会任人殴打。”
“是啊。被一个低等人殴打是种耻辱。我真想击倒他,把他踩到泥地里去,或者吊起来用鞭子抽。可他动作太快了,当时我根本只有防守的份儿。当我想起用魔法攻击的时候,他……他对我说了一些话。从来没人用那种口气对我说那种话,很出人意料。那甚至让我有点害怕。”
“可你喜欢他那样,对吧?”布莱恩敏锐地察觉了好友的变化,并对此表示惊讶:“他对你展现了令你也感到可怕的一面,但你竟然喜欢他那样对你。上次我们谈起希恩的时候,你还把他当成宠物狗;现在,你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人了。”
梅丹佐沉默,陷入了回忆。他发现布莱恩说得对。在他试图将狼驯养成宠物狗的途中,希恩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人”;在他下定决心“放养”的时候,他已经对那个瘦削的身影产生了兴趣。这变化令梅丹佐疑惑,但他打算放任。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任何事情。
“你下定论总是这么草率,我会喜欢上低等人吗?”梅丹佐微笑。他想自己今晚已经外露不少情感,应该就此停止了。“说正事吧。‘乌鸦’的动作很频繁,可护卫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打着反对贵族旗号的公会都已经被勒令解散。我本以为会有一场针对性的清剿。”
“那不一样。‘乌鸦’只是小范围地帮平民讨回公道,死在他们手里的大多是些护卫队不方便动的败类。人们对乌鸦好奇又怀有恐惧,不会被他们所煽动。我父亲说过,只要乌鸦不正式与大家族为敌、甚至站出来号召人们反对我们,那么,就让他们在黑夜中飞翔吧。”
“由伯父任治安法官真是幸运。至少现在局面还是平衡的。”梅丹佐淡淡地说着。他有种预感:乌鸦会反对暗地从事罪恶勾当的大家族,而这些家族也会用手段对付这些不安分的平民。岌岌可危的平衡坚持不了多久,现有的安宁终将被打破。
“我父亲一直很仁慈呀。”布莱恩没有察觉梅丹佐的心事重重,依旧开着玩笑:“如果没有他以身作则,我绝对不会走进那些简陋贫乏的街道。说实话,当初我真排斥这事儿。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看起来很脏、又贫穷,可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
梅丹佐步伐稍微放慢了一点。“比如?”
“比如你那个跑掉的人偶,希恩。很多人都看见有个暗红眼眸的少年在那几条街上出没,也知道那是个逃跑的商品。这消息是可以卖钱的,但他们视而不见、闭口不谈。我问过一个老头子原因,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生活如此不幸,我们不能再出卖彼此’。”布莱恩啧啧感叹:“我们最精通的事情之一,可就是如何出卖别人。”
“这话听起来真贴心。”梅丹佐抬头看向夜空,平静地问:“你周末在贫民区都做些什么?”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以往你对此漠不关心。”布莱恩有些意外,但还是据实回答:“制造和修理工具,带残疾的老人去户外晒太阳。有时我帮孩子制作发条玩偶,他们找到的金属零件破烂陈旧、长满锈斑,不过都能用。刚开始人们会防备,我做事也束手束脚,但总会渐入佳境。而且,让愁苦的人因为我而露出笑容,那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对了,我还见过希恩的姐姐。”
“是吗?”梅丹佐来了兴致:“她也像她的弟弟那样,粗暴又骄傲?”
“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曾看见她举着菜刀追赶一个流氓,因为对方偷窥了她洗澡。他们跑过了好几条街,所有人都在围观。最后那个男人被她逼到了墙角,都快吓哭了。希恩在你身边的时候会用脏话骂你吗?”
“几乎没有。”梅丹佐摇了摇头:“他更倾向于直接动手。虽然那时候,基本都是我单方面教训他。”
“那他至少有件事输给了他姐姐。那姑娘骂街比歌剧演员练声还吓人。”
梅丹佐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不禁微笑:“听起来很有趣。”
“一旦融入他们的生活,那当然有趣。但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每次我邀请你与我同行,你都会在拒绝之余附送我一大堆嘲讽的话语。”布莱恩责备对方。
“你知道吗?我现在感兴趣了。”梅丹佐转向他吃惊张大嘴巴的好友。“你去的时候,不会穿军装、也不会穿礼服,对吧?”
闭上眼睛,希恩声声质问他的模样就浮现在脑海之中,表情悲伤又愤怒,仿佛这个世界黑暗无光,而对方正打算将这黑暗撕裂。
梅丹佐不知道自己是否生活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但他知道,这个人就像一道闪电般,将他习以为常的那片天空打碎了,而且,如此彻底。
那个令梅丹佐心神不宁的人,此刻正面对着又哭又笑的异乡女子大伤脑筋。
前世希恩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找个漂亮又温柔的姑娘交往,然后结婚。不幸的是,他甚至连与姑娘打交道的经历都缺乏。现下,他看着因为重获圣物而捧着蓝钻石哭笑呼号的女子,束手无策。
“你让她哭吧,等她自己冷静下来。”弗朗西斯这么对希恩说,之后就走到了窗边眺望远方。可希恩不放心;这女子表现得如此激动,令他有种对方马上就要断气的错觉。
“您别这么激动。”希恩劝说道:“还有两个小时,您就能带着这颗蓝钻石……我是说圣物,返回您的祖国。如果您因激动而晕倒,那会耽误行程的。”
“亲爱的异乡人,你令我们的信仰得以重归故土,我要祝福你。”狂喜的女子忽然表情转为肃然,将那颗蓝钻石双手捧起,低着头沉声说道:“愿你仇恨的人臣服于你,愿你深爱之人全心爱你。至高神啊……”
“谢谢你的祝福,但你不必为我费心。”虽然不太礼貌,但希恩还是打断了对方。他不知道这女人的话能否成真;他只知道,对方那阴森的语气让他寒毛都要竖起来了。“这祝福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争取。”
“这意义重大!”异乡女子固执地看着希恩,坚持道:“这对您来说将是多么幸福呀!除非您仇恨与深爱的对象是同一人,不然我的祝福将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不幸!”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希恩无奈。他不想接受异国宗教的祝福,也不想让女子心灵受到伤害,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弗朗西斯,轻声唤道:“弗朗西斯,你不想和这位小姐道个别吗?”
“我们帮助您,并非为了您的祝福,只是单纯地替您解决麻烦罢了。”弗朗西斯走过来,亲吻了女子因害羞而涨红的脸颊:“您在离开之前还有几个小时,何不趁此机会休息一番?”
有弗朗西斯解围,希恩闪到一边,松了口气。这次的事件算是解除了——只要梅丹佐不出卖自己。忆起对方在自己强夺蓝钻之后看自己的眼神,希恩不禁皱了皱眉,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深。
拜别了那位女子,希恩将他的疑惑讲给了弗朗西斯。“你知道吗?他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兴趣,就好像我当时不是在开枪、躲避追杀,而是个魔术师什么的,正准备从帽子里——或者面具后面——变出一只兔子来。”希恩回忆着,愈发觉得梅丹佐表现怪异。“我希望自己没把他揍傻。那样我一定会愧疚不已。”
“你那表情分明是喜闻乐见啊。”弗朗西斯拆穿他。
“你看错了,真的。”希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他白天在工厂工作,晚上又做了这么多刺激的事情;他那坚强又瘦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我需要休息几天。我打心眼里愿意帮你分忧,但我身体不允许。”
“别那么说,我可不是领头人。”嘴上这么说,但弗朗西斯的表情分明十分高兴:“你已经做了很多,接下来,我们要解决你的仇恨与麻烦了。我知道你在意人偶那件事。我们也觉得那很恶心,大家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如果能让这罪恶的交易从此消失,当然再好不过。”
“谢谢,我太在意那件事了。”希恩真心实意地道谢。
弗朗西斯不在意地摆手:“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别在意。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希恩想了想:“我的顾虑已经消失,所以,我要回家。我姐姐一定为我担惊受怕很久了。”
第二十章
希恩得到了长达一天一夜的假期。
他回了自己的“家”。面对索菲亚的疑问,他明智地选择沉默。这个年轻女人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关爱,如果她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定会非常痛苦。同时,男人的尊严让他没法把那段被当成商品卖掉又被变态折磨的经历说给别人听。
先前“睁眼”时,希恩就身处这座狭小简陋的房屋;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在这儿生活过长达十六年的时间,这座房屋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希恩躺下,由衷地感叹:“谢天谢地,我拥有这短暂的安宁,终于能够什么都不想地休息了。”
然而希恩大错特错了。天还不亮他就被女人凄厉的哭声吵醒,响亮得仿佛来自隔壁,令闻者心惊;同样惊醒的索菲亚告诉他那是一位母亲,她的孩子在枉受病痛折磨半月后终于被圣母带走。之后,黎明如同叫醒的闹钟,令整个贫民区都“活”了过来。当然,这不是辛苦奔走的“活”;在周末,任何工厂都是不上工的。
眼下的场面令人心酸又深感温暖。贫民区除了老人与残疾人几乎都是工人,他们习惯了工作日匆忙的节奏,以至于在难得的假期无所适从。可这些人找到了事情做: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无法自行照料自己的人们,向那些可怜人伸出援手。
我应该下去加入他们;这些人的祖父辈很可能和我坐在同一个酒馆里喝过酒打过牌。他们如此艰难,我不能只是看着。希恩这样想。他从窗边走开,对索菲亚说了自己打算去做什么。
“希恩,你这样我太高兴了!”这个年轻的女人激动得抱住了他:“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肯定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变得沉默,眼神也非常吓人!我都担心死了!”
恐怕并不止这一点变化。
被索菲亚拥抱的瞬间,希恩全身都僵硬起来。他发现自己没法与人亲密接触了,这让他恐慌。从前他与女人近距离接触也会不自在,但那是好奇与胆怯的双重心理作祟,与现在打心眼里的抵触大不相同。在遇上梅丹佐之前,他从来没这样过。
此刻,激动的女人稍微平静下来,飞快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从前你就经常去照料那些老家伙,而他们也喜欢你。有一次,对面街上那个老傻瓜开玩笑说你应该把自己卖掉挣钱,当时你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为了赔罪,买了把匕首送你。那几乎花了他全部积蓄,真是傻到家了。”
“是啊,这真傻。”希恩喃喃道,心中一阵酸涩:“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抬起手拍了拍索菲亚的肩头。作为亲人,他本应亲吻对方的前额以示安慰,可他已经对此心怀抵触。自然而然的,他将这罪过归咎于梅丹佐。
希恩离开屋子,走入街道。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肤色偏黑、衣着整洁的青年;他用指尖凭空出现的火焰去炙烤一段金属的中央,之后迅速将它掰弯。大概是察觉了希恩的目光,那人转过来,向希恩点头致意。
希恩看着对方。他知道火系魔法属于哪个姓氏。“格林?”他试探着问,继而又自行确认道:“布莱恩·格林。”
“看来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了。”青年放下手中的活计,之后微笑着走过来。“我们在拍卖会上见过;准确地说,是我见过你。你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我的朋友更是对此十分欣赏。”
“这话我不敢苟同。您的朋友对我可不怎么友善。”希恩一想到对方口中的“朋友”是谁,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
“的确如此。不过,梅丹佐对人一向不友善,而你那时候的身份是商品。”布莱恩的脸上似乎有几分歉意:“我只是陈述事实,并不想冒犯你。我觉得你很有趣,而且,我不会像梅丹佐那样……怎么说呢,不尊重你?”
“你没必要解释。我对你完全没有恶感。”希恩陷入了回忆:“格林家族的人做决策总是非常明智,可他们在明智的前提下心肠也不坏。”
“你的评价可真高,我以为你是愤世嫉俗的人。”布莱恩意外道:“而且,你说‘总是’,就好像认识我的先祖一样。”
希恩笑了笑:“您是极少数情愿走入贫民区的贵族少爷之一,而您的父亲是位还算公正的治安法官。这显然是传统了。”他认识对方的祖父。那位公爵在内战打响时保持中立,对新贵族与平民两不相帮;这决策不算糟,而且对于平民一方来说没有坏处。
意识到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有多不礼貌,希恩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一个他绝对不想见到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
“看来他们给你放假了。”梅丹佐微笑;在希恩看来,那笑不怀好意。这个男人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衬衫,金色长发在这阳光稀微的阴暗角落也闪耀如星,与破落的街道格格不入。
打量完毕,希恩冷淡地开口:“你竟然纡尊降贵走进这里。我真是惊呆了。”
布莱恩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其中一方的傲慢与另一方的火气。“我在想,你们两个相遇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吵架?”
“当然不。”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对于这份默契,梅丹佐感到有趣,希恩则觉得懊恼。
“既然不是,我们就找点事情做吧。”布莱恩转向梅丹佐:“我得继续帮那个孩子修好手推车。你可以和希恩一起,既然你们这么的……默契。”
梅丹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小声说道:“布莱恩,你现在看起来真像个皮条客。”
布莱恩耸肩,之后走开。他知道,自己将好友与平民相提并论伤到了对方的自尊;可他觉得,梅丹佐是时候放下那令人生厌的傲慢了。
希恩盯着梅丹佐。他已经顾不得心中的憎恨了;此刻他陷入了惊讶。傲慢是列文家族的传统,詹姆斯也不曾走到平民中间,最多是以钱财救灾。他没想到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会踏足贫民生活的街道。“你真的是来帮忙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