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身处一座平顶小楼的楼顶,对面就是那座废弃工厂。希恩看起来有点狼狈:他的嘴唇破了个口子,嘴角青了一块,衣服被扯裂。但他伤势不严重,与他对战的人则死光了。
“当然不是。弗朗西斯要把钱送还给那个被抢劫的老人。那可怜的老家伙见不到自己的血汗钱,恐怕整晚都不会阖眼。而我们,要等护卫队的人来。我得知道是谁负责。”德里克面无表情地瞥了希恩一眼。“弗朗西斯为什么不给你面具?你的长相被他们看到了。如果刚才那群人有一个跑了,就能要了我们的命。”
“我有能力杀死他们,”希恩加重了点语气:“弗朗西斯显然看出了这一点。”
“或许。但也可能是他根本不信任你,还没有将你视为我们中的一员。别太得意了,小子。对于新人来说,多小心都不为过。”
感受到对方的冷淡与提防,希恩不再试图搭话。他们在楼顶呆了很久,直到德里克突然瞪眼看向下面的公路。希恩跟着对方向下看去,不禁脸色微变。他看见一队穿着护卫队制服的男人走向这边,其中有两个人的制服式样与其他人明显不同;这两个人穿的是军服,上面还挂着徽章。其中一个他认识,正是他才逃离对方身边不久的那个人,梅丹佐·列文。
“那家伙竟然亲自来了。”德里克啐了一口,面色转为凝重。他对希恩说:“这可是个绝对难缠的人。我一看到他,就他妈的浑身难受。虽然他现在未必追究,但谁知道以后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希恩以为对方说的和自己所想是同一个人,当即表示赞同。“他就像是子弹中的扩张弹,杀伤力强大得令人咋舌。更糟的是,你只看他的外表,根本想不到他能多恶心,毕竟他看起来那么漂亮又高贵。”
德里克看着希恩,表情十分惊讶。“你说的是列文家那小子?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变态,但我说的可不是他。我说的是带墨镜的那个。他是这一城区的护卫队队长。”
“噢。”希恩有点尴尬,但很快就用问句掩饰了过去:“你似乎很了解他。他镜片外侧紧贴的是……蜘蛛网形的金属装饰?晚上戴这种化装舞会才用的镜子,不怕走路撞到墙?”
“他必须戴着,为了在非工作时间将视野分割成碎片并变得模糊。”德里克盯着那些人进了工厂,语气阴沉:“这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是他们家族的那群怪人在用双眼直接看世界的时候,基本能看到一切信息。好了,我们快点离开这儿。”
“我想……”希恩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刀与枪递给德里克:“我想再待会儿。等下我会赶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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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在一米九以上,肌肉发达。虽然被用了私刑,但这些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动手伤人的时候应该正发火,因为今天的力道比以往还大。这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他是‘乌鸦’中最暴力的家伙。他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但伤起人来下手够狠。今天他还有个帮手。”
德里克口中的怪人此刻已经摘掉了那会让人看不清路的墨镜,露出了锐利的眼睛。他用手抚摸着面前的栏杆,说出他“看见”的信息。他望向四周,之后快步走到墙边,扯下了墙上吊着的那团钢丝,用双手慢慢捋直。
“这个还未成年,身材应该很瘦,但杀人的技巧不差。他很聪明,能在短时间内想到用钢丝勒断别人的脖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将对方的脖子成功勒断了。而且这个人足够细心,把血迹都擦干净了。”
“可你依然能闻出来,这真是了不起!”布莱恩开口夸赞,继而话锋一转:“这样一来,您根本不需要我们呀。”
“我不能闻出来;我只是知道。”年轻队长用冰冷的眼睛看向他,语气冷淡严肃:“布莱恩·格林先生,就算您对我表示赞美,我也不可能给你放假。很抱歉天不亮就把你们叫出来,但现在你们归我管辖,必须在出事的时候跟着我。乌鸦里的那群人鲜有这么细心的,多半是进了新人;如果他们继续壮大下去,我就不能继续放任,你们也得尽职尽责。”
“我知道了。”布莱恩摸了摸鼻子,退回到梅丹佐身边。他发现好友表情凝固住了、仿佛若有所思,不由得用手肘捅了捅对方:“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梅丹佐习惯性地微笑,眼中却笑意全无:“这个拥有不符合瘦弱外表的巨大杀伤力的新人,我可能认识。我刚刚和你说过,我的宠物逃跑了。”
“噢?你以为那个叫‘希恩’的孩子是乌鸦的一员?”布莱恩压低声音,友好地嘲笑对方:“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他身手不错,但乌鸦的凶恶程度恐怕超过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梅丹佐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本人能有多‘凶恶’。不过你说得对,他是一只狼,不是宠物狗。”说罢,他竟然转身离开。布莱恩阻止不及,只能看向正在指挥手下寻找尸体的队长,苦恼怎么向现在的上司解释好友任性的举动。
梅丹佐走出了这座工厂。天还没有亮的迹象,风依旧很凉,将他的金色长发吹得飘起。他反常地忽略了整理仪表的事情,而是忙于回忆。
当他看到花园中那一片狼藉时,说他不愤怒,那当然是假话——从来没人敢在列文家大开杀戒。可与此同时,他也因此而兴奋。他抱着“不会咬人的狗太无趣”的心态买下了希恩,却没想到对方是匹货真价实的狼;对方逃了出去、向自己示威,可能还策划着报复自己。
不错;能做到这地步,真是不错。只是,等契约的力量发挥作用,你又能怎样呢?对于擅自逃离主人的人偶,契约会惩罚他们,那痛苦比犯了毒瘾还严重,能令人生不如死。除非自杀,否则没法熬过去。
梅丹佐微笑着抬头,看向黑夜。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好像能在夜间视物的猫眼一般,视线穿过了暗沉的夜幕,直直地射在希恩脸上。
希恩冷冷地瞪着在街道上站定的那个人,红色的眼眸中似乎有火焰要窜出。他能看见对方,一如对方能看见他自己。希恩看到梅丹佐朝自己的方向笑了笑,之后无声地开口。
“我可以愿赌服输。但不在我身边,你还活得下去吗?希恩?”
希恩还以无声的冷笑。
这家伙一定知道些什么。希恩在心中这样断言,但他不打算下去问对方。
他已经成功地逃了出来,那个自诩守信的家伙将会遵守诺言。至此,他再也没必要向梅丹佐低头。他无声地回应:“等着下地狱吧,人渣。”
他看见梅丹佐抬手了;紧接着,一道强烈的光芒突然出现在空气中,像一道闪电般越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朝向希恩的面部而来。
希恩躲开对方的攻击,之后转身去追赶德里克。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那个变态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甚至设了未知的圈套、想要继续折磨自己。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恢复了自由,将继续作为平民的保护者生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十四章
天亮之前,他们回到了那座提供热力的工厂。
此刻希恩正靠在栏杆上,等待弗朗西斯与德里克关于自己去留问题的决议。机器的运转声让他听不到弗朗西斯的声音,那个青年温和的声音完全湮没在隆隆的机械声中了;但德里克的嗓门太大,他呆在这儿就能听见。
“你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他身手的确不错!但他是梅丹佐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能让他加入我们!”
希恩打了个哈欠。他知道德里克顾虑自己的身份;当自己说出是从列文家逃出来时,那个冷肃的男人脸上竟然出现了吞食苍蝇一般的表情。可他也知道,自己会顺利地留下来,毕竟弗朗西斯才是这里的头儿。
他的喉咙开始发痒,似乎是先前被人掐住的后遗症。希恩咳嗽了几下试图缓解,却让嗓子变得更干。就在这时,一杯水出现在他身体右侧,看起来是有眼力不错又热心的家伙来为他解决燃眉之急了。
“谢谢。”希恩道谢,伸手拿杯子的时候却吓了一跳。给他递水的是一只由金属零件拼接而成的手,黄铜被擦得发亮;机械手末端连着一道菱形组成的、可伸缩的“手臂”,它在希恩接下杯子之后,收缩着将那只机械手收回了上方。
希恩从弗朗西斯口中得知,科学怪人对这个地方做了一些小改造;所以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机械手臂也是“小改造”的一部分。他抬头向上,和上面的人打招呼:“谢谢。刚才那个,也是蒸汽机驱动?”
“那是上发条的。”科学怪人面无表情地纠正:“我不能全都指望蒸汽提供动力。我需要安装很多动力装置。如果一切借用这里的蒸汽机,那么这个城市的热力供应系统就要瘫痪了。”
“我可能有必要去工厂上班,多了解一下这个时代。”希恩小声自语。上面探出头来的男人赞同道:“你应该去。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现代人。”
我的确不是。回忆起自己初醒时的惶惑不安,希恩不由得笑了笑。他想和那个木讷的“科学家”再聊两句,然而对方已经缩回了脑袋、又扑到他那堆机械零件里去了。
“你开始融入我们了。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弗朗西斯笑着走过来,德里克阴沉着脸跟在他身侧。
“你对‘乌鸦’是怎么想的?说说看。”
“你们帮助受苦受难的平民,其实是质疑贵族的不作为;你们将不义之财顺手打劫过来,其实是在从贵族手里强夺钱财。”希恩的目光掠过面前这两个男人:“所以,说白了,你们是在反对贵族;或者说,反对压迫平民的人,对吧。”
德里克看起来有点激动地走上前来,似乎想给希恩一拳。弗朗西斯扯住了他的手臂,回答道:“你说的完全没错。我们就是要反对他们。你后悔跟我来了吗?”
希恩避而不答。“还记得我在小巷里遇到你的时候吗?你杀了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下手精准、毫不留情。”希恩脸上浮现出微笑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根本不会和你走。如果言语上的谈判不能让现状改变,那就只有用暴力了。”
如果大家团结起来,就一定能够改变什么;至少,能够让那些自大狂妄的贵族改变一些决策。但人们太害怕他们;更糟的是,多数人早已习惯于服从他们。
“如果不打破贵族阶层的权威、揭发他们的丑事,人们根本不会奋起。”希恩抬头,用赞许的目光看弗朗西斯:“能想出这个,你真是天才。”
弗朗西斯愉快地扬起眉毛:“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也是被号召的人之一。你一定想不到组织我们的人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接受了‘前人’的洗礼。鉴于你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员……”他向德里克打了个手势,之后忽然拉住希恩的手腕:“有样东西我可以让你看了。”
希恩不解地跟上,随着对方上了狭窄的楼梯、走过了大型机械形成的狭窄过道。他猜弗朗西斯会给自己看徽章之类的东西,但事实上,那是一样超乎他想象的事物。
那是他的剑。
那是他曾经用过的剑!
曾经陪伴了他四年的老伙伴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这座为城市供应热力的工厂之内。它已经生了锈斑、不复从前的光亮,剑身有一侧被磨得有点卷起,或许是因为当初被拖在砂砾地面的缘故。它躺在角落,却没有被遗忘;它支撑了另一群人奋斗下去,在辗转之后又到了自己面前。
希恩走上前,握住了那太过熟悉的剑柄。它似乎又开始鸣响,就像过去在每次战争之前那样。希恩实在按捺不住,猛地单手提起了那柄沉重的斩剑。
“……!”一时激动带来的力量爆发让希恩成功举起了它,之后却因为这剑太重而险些摔掉。幸而希恩反应够快,用左手扶住了向地面画弧的剑身。
它仍旧让希恩无比亲切;然而,现在的希恩,已经不可能单手灵活使用它了。
“小心一点,如果你摔坏了它,所有的‘乌鸦’都会找你拼命。”弗朗西斯开着玩笑转过来,却在看到希恩的表情之后惊讶道:“天哪,你就像见了分别许久的老情人似的。”
它可不是我的老情人;它和我的性命简直息息相关。战士只有在上战场的时候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而他的武器就是他灵魂的承载体。
希恩双手紧握剑柄,打量着他曾无比珍视的武器。“它是怎么到你们手里的?”
弗朗西斯皱了皱眉,心中惊疑不定。他方才忽然有种错觉——面前这个瘦弱的少年与这柄剑是天生一体的。“现在它属于我们的组织者。我们别谈论这柄剑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和你说。”
希恩与他的老朋友做了无声的道别,将剑轻轻地搁在原来的位置上。“说吧。”
“有位伯爵名下的工厂在招人。”弗朗西斯笑得别有深意:“你需要工作和住处,是吧?人偶承受不了强度太大的工作,但你没问题。他的工厂非常程式化,工人们麻木到只能看见机器和零件,所以不用担心你的眼睛为你惹来麻烦。”
希恩想解释他并非真正的人偶,但因为事情太复杂而作罢;反正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我的确需要,但这并不重要呀。”
“这太重要了。”弗朗西斯身体前倾,对希恩一字一顿地说:“那位身份尊贵的伯爵先生,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强盗、衣冠楚楚的小偷。而我们,要把赃物归还给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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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站在升降机之内。这是个栏杆上雕花的铁笼子,钢缆在蒸汽机提供的动力下将升降机向上拖曳。
他现在处在钢架之间、工厂之外,却已经觉得炎热与压抑。在蒸汽动力下,巨大的齿轮不停转动、连杆一并运转,催动这座钢铁建筑工作,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巨大声音,使人心中苦闷。
这些人显然将苦闷都表现了出来。希恩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毫无表情的疲惫工友们,之后将目光投向远方仍旧未被燃煤黑气笼罩的蓝色天空。
他已经来了一周,这足够他习惯这里的工作,同时弄清那位伯爵前来视察的时间。他需要替人取回的是一颗个头很大的蓝钻石,它现在被那位伯爵带在身上。据弗朗西斯说,那个可怜的失主正心急如焚,甚至想要以死谢罪。
它是异国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在这里却被权贵们当作一件普通的昂贵首饰;强盗们为了这东西讨价还价,却完全不想过问失主的意见。
希恩借着工人换班的时间爬到高处,用一根钢丝与铁钩将那裹着绒布的蓝钻石偷了过来。完成任务时,他满手是汗;天知道他虽然身手不错,却从未做过盗窃的勾当,尤其是从一个时刻被护卫簇拥着的伯爵身上窃取东西。过去一周,他演练了无数遍。
下次有这种事儿,还是让弗朗西斯自己去干吧。
出于好奇,希恩掀开了绒布的一角。他瞥见了里面透出的蓝光。它光芒夺目,仅仅是一角,就奇迹般地令人窒息。希恩将它迅速藏进袖子里,小声感慨道:“难怪那么多人为它一掷千金。”
希恩知道自己得快点离开。他需要快点把这个麻烦的蓝石头交给接应的人,之后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他静候伯爵带人离开这空旷的车间。在他打算顺梯子爬下去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悦耳,却如地狱中的鸣响般令他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