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少青的一身冬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被心仪之人撞破这一幕,沐亭之满脸通红的从男人身上坐起来,反手一记耳光甩在悠子期脸上。
悠子期稳稳静静的起身,为少年抚去薄袍上的残雪,又将黑呢大氅解下来裹在他身上。
沐亭之正要推拒,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吵闹。
颜少青目光一移,投向远处。
片刻后,他淡淡看了悠子期一眼,道:“你将十二送回房。”足下轻轻一点,人已在几丈开外。
大厅里,齐齐摆了八具七孔流血的尸体。
望玉溪处之泰然的坐在椅上,周围是各种质问与讨伐的声潮。
众人中,领头的季汝年为季云海的胞弟,他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翠玉扳指,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拿指腹在扳指上来回摩挲。“九当家,我琼海
派的大小姐在铺子里失踪,如今掌门也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你有何话说?”
望玉溪一摊手,道:“季二先生,你都说是不明不白了,我还能有何话说?”将季汝年堵得哑口无言。
神武门大弟子管仲愤愤不平道:“九当家,这话便不对了,大伙都明白三相庄是你岚山阁的地方,我派厉掌门死在这里,岚山阁必须要给一
个交代!”
望玉溪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里的扇子。“管大侠,厉掌门不请自来,我开门相迎是基于礼貌,照当时情形,我若不放人进来也是情理之中
。”他脸色一寒,道:“对于这种不懂礼数,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岚山阁也不必居于礼数,给你甚么交代罢!”管仲一甩衣袖,愤愤退下。
消雪楼掌门冯自在道:“我消雪楼,连着几日丢失三名女弟子,怎么着也得让我们把这里搜上一搜!”
望玉溪挑着眉,别有深意的看了对方一眼,啧啧道:“消雪楼,这可是美人窝,温柔窟啊。”他顿了一顿,冷哼一声,道:“我记得几年前
,贵派有个女弟子不知犯了何事弃派而逃,呵呵,总之冯掌门真是好福气。”
冯自在脸色一黑,退后一步,再不言语。他暗暗咬牙,未料自己玩弄女弟子之事竟被人握住了把柄。
众人听望玉溪一席话,顿时都去瞧冯自在身后的两名女弟子,见一个身材玲珑有致,清新可人,另外一个蜂腰肥臀,娇艳如花,皆露出了或
暧昧,或鄙夷的神色。
蔡匀正在翻看八人尸体,待有了结果,他朝望玉溪拱手道:“九爷,无一例外,全是死于梅花镖下,一镖致命。”
望玉溪问道:“镖上可有淬毒?”
蔡匀摇了摇头。
望玉溪沉思道:“没有淬毒,却能够一击致命,来人定不简单。”
众人见他们一唱一和,纷纷指责起来。
“岚山阁卧虎藏龙,找个使暗器的高手演上一出好戏,又有何难?”
“假惺惺的做甚么样子?你岚山阁若真的清白,就让我们搜庄!”
“对,搜庄!”
“我看大伙直接分头去搜,等找到人了,叫他们百口莫辩!”
“对,大家分头去搜!找出证据,一同杀上落日峰,问岚山阁阁主要个解释!”
之前摄于岚山阁威势,无人敢如此跋扈,现下不知是哪个门派先起的头,周围的人相继附和。
众人不顾侍从阻拦,吵吵嚷嚷便要搜庄,望玉溪未及有所动作,诸人便听一声轰然巨响。
紧接着,一阵地动屋摇。
一屋子的人被晃得站不住脚跟。
“颜某何德何能,劳各位掌门长途跋涉去到落日峰。”
这声音仿佛来自九天,季汝年只觉脑中轰鸣,耳边如有闷雷滚动。
管仲一摸鼻子,就见满手的血,再一抹耳朵,又是殷红一片,顿时傻了眼。
冯自在惊闻不妙,盘腿坐下,运功去抵,却突然间喷出一口血来。
反观岚山阁众人,却都是完好。
众人见着这一幕,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望玉溪遥遥拱了拱手,道:“恭迎阁主。”
岚山阁弟子纷纷面露喜色,跪地长呼:“恭迎阁主,阁主万安!”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纹刀’终于现身了。
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单单一句话,便就叫各方群雄出了丑,众人俱不敢再有动作,一时间,大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既然各位无话可说,那就请便吧,我岚山阁粗茶淡饭,恐怕也是不便留各位晚膳的了。”
这一句话却是没有再使用内力。
众人松了一口气。
消雪楼的一名女弟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拍着高耸的胸脯娇嗔道:“师傅,这岚山阁阁主不是个老头儿么,为何声音这般年轻……又如此好
听?”她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冯自在听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胡说甚么!”
望玉溪轻咳一声,将众人的目光抻回到自己身上。“各位,关于此事,我岚山阁自会给出一个交代,这些尸体请暂时留在此地,待事情水落
石出,我亲自将这几位的遗体送回各派。”
他此话已经说得极为客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消多时,大厅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
望玉溪叫邬一舟送走了最后一人,脸色一垮,匆匆朝着主屋而去,门外遇见悠子期,两人互看一眼,皆是面露悻色。
进到屋里,两人同时往地上一跪,道:“请阁主降责!”言毕,莫名其妙对视一眼,皆不知对方因何请罪。
颜少青淡然道:“九当家起来说话。”
望玉溪眨了眨眼,瞄了一眼伏地不动的悠子期,有些摸不透颜少青的意思。“阁主,这次的事情是属下处理不当!属下甘愿领罚!”
颜少青摇了摇头。“与你无关。”
望玉溪想了一想,道:“阁主,如今三相庄已经暴露,我们是否舍弃这处分舵?”
颜少青盯着窗外的绵绵细雪,道:“先查内女干,再弃三相。”
望玉溪领命。然后,他将适才从佟铁仇与鲁大力口中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与颜少青禀明。
颜少青听了,蔚然一叹,现出一副疲倦的神色来。
望玉溪不明所以,问道:“阁主,那广陵府……”
颜少青摆了摆手,道:“此事再让我想一想。”
望玉溪再不敢多言。
颜少青道:“你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十一当家交待。”
望玉溪躬身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颜少青随手取了一本诗集,来到案前坐下,一页页翻着。
悠子期跪在地上,心中忐忑不安,却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两个时辰悄然而过,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颜少青合上诗集,轻叹一声。“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悠子期,你与十二的事情,我不想管,但是不得不管。”
不是十一当家,不是小十一,而是悠子期。
悠子期听见颜少青连名带姓的叫他,心中顿时一凉,想也不想的,将头伏的更低。
颜少青靠在椅背上,漠然道:“站起来。”
悠子期虽是背脊发凉,却一动也不动。“望阁主成全!”
颜少青道:“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要我成全。岚山阁十一当家悠子期就这胆子,那叫我如何将小十二交予你照顾?”
悠子期甫一听这话,顿时欣喜难耐。他站起身来,道:“多谢阁主成全!”
颜少青漆黑的眼瞳定定望着他。“岚山阁有一个规矩,为防门下之人结党营派,不允许同门之人结为连理,你可知晓?”
悠子期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片刻之后,他一脸坚决道:“十一枉费阁主一番栽培,阁主大恩,来世定当做牛做马!”
颜少青静了片刻,继续道:“岚山阁另外一个规矩,凡是被逐出本门的弟子,不论缘由,都要被废去武功,这一点,你可清楚?”
悠子期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颜少青递出一粒赤色药丸。“这是本门特质的化功丹,可免去你断筋碎骨之苦。”
悠子期望着那一点鲜红,有些怔忡,自今日之后,他再也不是轻功天下第一的‘无常盗’。
脑中接二连三浮现出沐亭之的无暇俏颜,或笑或嗔,或泪或怒,当下,他毫不犹豫的接过药丸,放入口中。
正待下咽,屋门却被人一掌推开,沐亭之双目通红,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口中大叫,“呆子,赶快吐出来!”拿手去撬对方的嘴。
颜少青见两人推推攮攮,将沐亭之扫了一眼。“谁让你进来的。”
沐亭之一双眼睛已经湿润。“义父,都是十二不好,您别为难这呆子……”
颜少青一张脸上毫无表情。“我按岚山阁规矩办事,怎能叫为难。”
“不是……只是……义父,求您了……”沐亭之咚一声跪下,强抑的眼泪瞬间决坝而出。“义父,十二求您了,把解药给他吧!”
颜少青一脸漠然的望着他。“化功丹,没有解药。”
沐亭之一瞬间犹如遭雷殛,失魂落魄的重复道:“化功丹,没有解药……不可能,不可能!”他无法相信悠子期天下第一的轻功就这般被废
了。
悠子期出乎意料的平静,将少年搂到怀中,朝颜少青道:“多谢阁主成全,自今日起,悠子期不再是岚山阁十一当家!”见怀中少年一张俏
颜梨花带雨,伸手抚摸他的黑发,柔声道:“小十二,你为我哭泣,我已求之不得,只盼今后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这个笨蛋,呆子,傻瓜……唔……”沐亭之泣不成声,一只拳头无力的敲打在男人胸膛,声势渐弱,晕迷过去。
颜少青背过身,漠然道:“悠子期,你带十二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八章:今番送别心惆怅,再盼团聚话西窗
杜迎风来到与钱柊约定之处,不料几名狱卒正好经过,见他面生,上来盘问。
少年低下头,袖中的双手捏成拳头。
“你是谁?”狱卒一把揭了他的帽子,瞧见他的脸甚是面生,立马就去抽腰里的刀。
杜迎风伸掌一推,对方抽出一半的刀便退回鞘中,他曲膝一撞对方的阴谷穴,同时一肘向另外一人招呼过去。
正要一肘击碎这人的肩胛骨,忽听转角处传来一声喝止。“慢着!”
钱柊大步流星走过来,向几人问道:“怎么回事?”
杜迎风见着来人,皱了皱眉,将手里拎着的一人扔在地上。
狱卒指着杜迎风,气愤道:“钱统领,这小子面生,定是女干细!”
钱柊虎目一扬,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杜迎风身上,突然出声责骂道:“这么小的事情都给我办砸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没用的东西
!”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众人见这情形,面面相觑,敢情这小子是钱柊那边的人?
那一脚看似凶狠,实则只是虚势,杜迎风默默挨了。
狱卒搓了搓手,讪笑道:“原来是钱统领的人,误会,一场误会。”
钱柊骂骂咧咧。“这小子是新来的,专给我坏事。”
众人点头哈腰。
钱柊摆了摆手,一手揪了少年的衣领,将人带走了。
拐了几个弯,杜迎风确认四下无人,从他手里挣开。
钱柊伸手来揽他肩膀。“你要见杜若织,便乖乖听话。”
杜迎风手指微曲,一下弹在他手臂麻穴上。
钱柊捂着手臂,失笑道:“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杜迎风抱着手臂看着他,悠悠然道:“对小爷别有企图的,别说摸一下,便是靠近三步之内都不行。”
钱柊咧起嘴角。“不装道士了?”
杜迎风径自往前走去。“我本身便是道士,为何要装。”
钱柊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你那么喜欢酒肉,怎会是道士?”
杜迎风微微一怔,回头看他。“你倒是对我有些了解。”继而他嘴角掀起,懒懒一笑,道:“可惜不够了解。”回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见这笑容,钱柊几乎看呆了去,他清咳一声,道:“那么杜公子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令我多了解了解?”伸手又去揽少年腰身。
杜迎风背后似长了眼睛,左手倏出,一把按了男人手臂,将人过肩摔去。
钱柊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反身拦住少年去路,盯了他道:“我若带你找到杜若织,你拿甚么谢我?”
杜迎风甩甩袖子,无赖道:“贫道一个穷道士,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你说要拿甚么东西谢你?”
钱柊不依不挠道:“那我岂不是做白工?”他摇了摇头,道:“那可不成。”
杜迎风见对方也耍作无赖,歪了歪头,看着他道:“钱统领,其实你根本没见过她。”语毕,掉头便走。
钱柊追上来拽了他的胳膊,无奈道:“算啦,算啦,就当我做白工。”
杜迎风这次倒不挣了,朝他作了个请的手势。“钱统领请带路。”
钱柊领了人,一路朝更深处行去。
七弯八拐,二人来到一间石室。杜迎风环顾四周,见室内燃着几支红烛,将五六丈见方的地方照得历历可辨。
几只鼓凳围着一只束腰圆桌,桌上摆一叠宣纸,一袭蝇头小楷跃然纸上,笔法柔而无锋。
杜迎风走到桌前,朝纸上扫了一眼,正是杜若织的笔迹。他侧目道:“真的是她。”见钱柊神情再不似适才那般轻松,而是带了一丝严肃,
他不解道:“怎么了?”
钱柊摇了摇头,站到一边。
屏风之后,人影闪动,片刻之后便有一女子走出来,来到他面前轻声唤了一声小弟。这女子挽了个简单的堕马髻,瓜子脸庞上一对微微上挑
的凤眼,琼鼻樱唇,美貌惊人,正是万剑山庄的二小姐杜若织。
两人相见之后,除了杜若织那一句小弟,便再也无言语,只是紧紧的抱在一起。
杜若织温柔的抚摸弟弟的脸庞,道:“瘦了这么多。”
杜迎风本有诸多疑惑,却此时一句也问不出来。
他打量周围环境,知她并不像其他江湖人一样是被掳来。“若织,爹和哥哥在何处?”
杜若织闻言,浑身止不住轻颤。
杜迎风抬起她的脸,见她脸庞上两行清泪,叹道:“我懂了,幸好你没事,走,我带你出去。”见杜若织只是哭泣摇头,却不肯跟他离去,
他目露疑惑。
杜若织神情悲戚,梨花带雨,伏在少年胸口,轻声道:“我知道霜城被沈碧辛囚禁起来,至于爹……爹……”竟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杜迎风听到杜霜城的遭遇,突然想到了逍遥山庄那间密室。
他顿时浑身一僵。
密室里的那个面具人……难道……
他不敢再往下想。
杜若织察觉他的异样,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杜迎风苦涩一笑,道:“没事,你告诉我,爹在哪里。”
杜若织美目之中,骤然闪过一丝晦涩。他轻轻的在弟弟肩上推了一把,泣道:“你还是别趟这滩浑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