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说。”乔子麟好心劝告,他年岁长些,看着越岫与水瑗长大,跟他们俩都亲密胜过梁徵与连羽几个些许。
他处事素来比越岫明白许多,越岫知道,因此他一说,越岫就不迟疑,“以后要是不能用剑,我守阿瑗一世。”
水瑗一静。
梁徵还在担忧水瑗伤势的严重程度,被乔子麟往旁边一拉,问:“那魔教人说他一月后再来,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当初穷江湖各大门派高手之力也不能杀死他,我想我们也一样难以做到。”梁徵说,“师父不肯说,定然有师父的道理。可若非得偿所愿,他不会罢手。”
乔子麟继续等他的意见。
“大师兄。”梁徵有点招架不住,“掌门一事……”
“师父安排得很好。”乔子麟居然点头,“我们听你的。”
“……我也顺便去京中见一见柳宫海柳大侠,在别的人找到他之前。”梁徵无奈,只得先说下去。
乔子麟赞同了,“他若肯来调停,江湖这边倒是好办。”
“况且能制衡烈云之物,想来想去只有宫中……不知柳大侠去后有无发现。”梁徵道,“另外枯雪湖旧迹,原来当初魔教教主、天魔……地鬼三人无一死亡,有些蹊跷。”
“跑路的事好说,关外我去走一趟。”乔子麟嘿嘿一笑。
“门派中……”梁徵去看越岫与水瑗,在越岫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水瑗似乎只是扶肩笑了笑,之后便没有开口。
也许是传音说过了什么。
“他们你不用担心。”乔子麟轻快地说,“这是最不用担心的。阿瑗是伤势颇沉,但起码性命无碍。另外警告你,不要学越岫,那种时候了还往山洞里冲。简直是不要命。”
“两位师兄都是自幼师父亲自抚养,虽是师徒,尤甚父子。二师兄仁义,也是自然。”
“仁义么他当然不缺。”乔子麟挠了挠头,“总之不要学他,总是自己性命重要。你不看重,还有别人看重是不是?”
梁徵听在耳里,认真想过了,才持剑抱拳作别,“那我去了。请大师兄多费心。”
乔子麟朝房内撇撇嘴,“我才不费心,不是还有他们嘛。”
似乎最近往来京城许多次。
梁徵在挽花楼前下马时想。可惜没有一次是为了什么好事。如果往后能有日只为探谢欢而来,一路风尘想必不会那么难熬。
不知谢欢被烈云带去哪里,寻机来京,也是抱持一线希望,望烈云顾念旧情将谢欢送回。
但谢府中并无谢欢身影。
柳宫海反而不难找,在京城打听,听说他常往挽花楼饮酒。说话之人有些下流语气,原来柳宫海多年来侠名极盛,一身清白,这回见原来也会留恋花柳,叫人笑话。
梁徵虽然惊奇,也想起谢欢以薛雚苇之名与柳宫海有过几回照面。可谢欢要是不知下落,薛雚苇自然也不在楼中,柳宫海去挽花楼又为着何来。
莫非谢欢已回到挽花楼?
心里一跳,固然不敢太做期待,也还是迅速奔挽花楼而去。
算还是头一次进挽花楼正门。往来人纷纷,却并不吵嚷,只听得勾栏中扮戏女子的唱曲之声。凄清悦耳,梁徵都无心听得,往座中客人张望,一时并不见柳宫海身影。
有美人从他身边飘过,款款一礼,“恕未远迎,请问侠士来寻何人?”
梁徵对她回了礼,这楼中女子虽不比谢欢改扮时绝色,但也是百里挑一的丽人,眉眼和善,似是不介意回答他的任何疑问。
他便是问了:“在下求见薛姑娘,能否代通一声?”
“雚苇姑娘已经做夫人去啦,如今可见她不得。”女子轻笑道。
虽然猜知是谢欢脱身托辞,梁徵却也正好顺势下问:“薛姑娘从良?那挽花楼中如今何人执掌?”
“是我。”有人从身后把他肩膀一拍。
已察觉有人靠近,梁徵本不惊讶,回头见礼又发觉是故人:“原来是凌姑娘。”
“薛妹妹跟我的旧识,你们不必管他。”凌微吩咐了刚才与梁徵说话的女子,一挽梁徵手臂就拉了他上楼。
凌微接管挽花楼,这样事,却不奇怪。
“凌姑娘。”梁徵不惯,从凌微臂间抽回自己的手,“果然是你。”
“有话问你。”凌微带他进房,摔上了房门,“谢欢呢?谢府里传说他给他那老不死的爹打死了,我虽然不信,但那之后生不见人,死……死……”凌微咬着下唇说不出口。
“谢公子为柳宫海柳大侠所救。”梁徵说。
“柳宫海?”凌微羽睫一振,“未曾听他说起。”
“柳大侠果然来此?”得来全不费工夫,梁徵往凌微逼近了一步。
凌微冲他招招手,带他到朝楼内开的一扇窗边,推开一条缝,给他看。
看不清是何人,只见是有人似是醉酒,趴伏案上。
“那是他扮薛姑娘时待客的房间。”凌微闭了窗,给梁徵解释说,“这个柳大侠连来了三天了,银钱倒是舍得,也不叫人陪,一定要在这间房里饮酒。那位冤家当初结的这类情债可不少,我原是要套问他几句,还被他轰了出来……武功果然高得很,惹他不起。”
情债二字听得不顺耳,可不是在计较这些的时候,更无从在凌微面前说起。梁徵忍过,说:“我去见柳大侠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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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徵在柳宫海对面坐下来。
虽然是用于伪装的房间,故意用更加闺房的方式装点,但多多少少还是留下谢欢本人的痕迹。谢欢也许认为这也可以显露薛雚苇之与众不同,并没有在这上面过分掩饰。
梁徵看了一会儿墙上所悬挂的桃花图。画上又抄了一阕词 :
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
翠蛾双敛正含情, 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
阮郎何事不归来?
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其实不过唐人春词,看不出特殊佳处。但模仿的女子笔法中,也易窥谢欢书法浅痕。尤其最后桃花流水空断续一行,像是已经懒得伪装,完完全全是谢欢笔迹。谢欢常以本人身份在此出入,其实也不怕人识出。
牵动与谢欢夜游桃花旧事,梁徵比自己料想的更迟慢地开口:“柳大侠,多日不见。”
烈云与谢欢旧已相识,好歹该不会害他去。且把谢欢之事放他一放。
柳宫海醉得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厉害,很快地应声了:“梁掌门。”
这个称呼让梁徵困窘,但他没有表现,既然柳宫海连这也听说,看来并未与人断了联系,梁徵正好公事公办地说:“晚辈此来是为与柳大侠共商退魔之策。不知柳大侠可有头绪?”
“我在楼中醉了三日。除了你们这些人没完没了来烦我,哪有什么头绪。”柳宫海仍埋头桌上,声音半朦胧,细听也能清楚。
梁徵喉咙里面哽了哽,“如此放纵,不似柳大侠本色。”
“不是醉着,岂不得同你们一般忙碌……再说心不在此,忙又忙得出什么。”
他倒真是明白,梁徵往他杯中瞅了瞅,简直要疑心他装醉了。
“柳大侠倒是喝得不多。”
柳宫海突然仰面一笑:“人人来找我,都只是奉劝我不可如此纵酒。唯独梁掌门嫌我醉得不够厉害。”
“柳大侠仍心系武林,可见醉得不够。”梁徵皱着眉勉强拣温和的说。
柳宫海笑得更厉害了些,“一人不得,便觉万般成空。武林如何,魔教如何,怎抵得她一语情深。可惜就连这样佳人,学的也是好一身逢场作戏,海誓山盟都做不得数。若不是半醉,这江湖之语,我是一句听不进耳去。”
“柳大侠原来是多情人。”梁徵已要不耐听他说这些,听着是薛雚苇,心里情知原是谢欢。不晓得谢欢怎样哄骗了他,叫梁徵也是不安,又兼不快。
还有焦虑。对薛雚苇比柳宫海了解多那许多又如何。
一事不成,万般皆空。
只无法如此放纵。
柳宫海忽然把酒杯一推,“我也知梁掌门来意。不如梁掌门来陪我醉一回,我就助梁掌门再往皇宫一趟。”
果然还是皇宫。
“要事在身,不好奉陪。”梁徵道。
“若不醉倒,便只能沉湎这一室余香,难问江湖事。”柳宫海举酒环敬四壁,“若无人同饮,怎么舍得忘却残春。梁掌门要共商武林大事,还是与我一醉的好。”
梁徵平日饮酒甚少,极其易醉。重重心事,醉中一样忘不得。只是没有胡言,不过难抵困倦,千种忧虑烦扰欲放难放,挣扎纠缠搅作一团,不辨彼此。
忽然没由来起了念头,或许这些年谢欢也是这样日日无端事由缠身,艰难过来。
不说身外诸事,只是这一身周全,我都护他不得。遇危难,不能相随而去。
来日相见时,只怕也无面目再与他一见。
凌微在窗口偷窥他二人对饮,深觉不可理解地摇头。直到听见身后响动,受惊地转过身来。
却发现并没有人在。
那响动像是错觉。
梁徵睡到半夜被凌微推醒。
凌微甚至嫌恶地拿香帕掩了口鼻,招呼人端了醒酒汤药进来。柳宫海喝得比他多,更已歪在一旁不省人事。
“这还是头回见这人真醉倒,果然喝酒是要人陪的。”凌微招呼梁徵,指指柳宫海,“要不趁此机会帮我把他扔出去?”
梁徵其实已经不剩多少醉意,却还是接了挽花楼的汤药饮下,再去看柳宫海。
“我还道梁掌门是装醉不肯作陪,原来真只有这点量度。”柳宫海说,不睁眼,犹似梦中。他想必听到凌微的话,但这三日凌微没少嫌他,听了也当没听过。
梁徵只问:“我们何时动身?”
“这就可以。”柳宫海说,“趁我还醉着,虽难振奋,总算拾回些胆气。”
他听着倒比先前还更清楚些。
柳宫海并不是头回进宫,但上次只是闯进去把谢欢丢给青皇——实际上也没有见到青皇本人,谢欢的要求只是入宫,丢给人看见总有人知道怎么处置,所以只是入宫就走。而这一回梁徵希望他们能悄然靠近醉湖。
“不要小瞧宫里的守卫,你胜过他们比逃过他们的眼睛容易。”柳宫海说。他通常不褒奖江湖之外的事,但这听起来已经有点像是褒奖。
梁徵考虑了他们身上还存在的酒气,心里完全赞同这个判断,“晚辈可以把他们引开。”
“醉湖在哪边?”
“在鹿苑东侧,”梁徵指了一指,春水与满月之景从眼前恍惚掠过,“如果皇帝不在鹿苑,守卫也许松散。”
他错了。
也许之前鹿苑守卫稀松的原因只是烈云本人常常流连于此,并且无意被他人打扰。如今天晚,青皇虽然并不在鹿苑中,但夜色里护卫们的巡逻严密不亚于青皇常在的蕊兴殿。
梁徵远远伏在宫墙上,表达了疑惑。
“不是很好,更像是藏着什么了一样。”柳宫海反而满意。
醉时的柳宫海比平时还好说话。
“小心为上。”梁徵说,他本以为这么说的会是柳宫海。
翻越层层宫墙。梁徵感觉到自己原来能追上柳宫海的脚步,一年多前他还感到与柳宫海之间不可测量的高低。如果那时候他拼死也在柳宫海手上走不了五招,那现在他猜说不定十余招之内他们分不出胜负。
当然有烈云的原因,但也是这一年荀士祯教了他很多。
荀士祯从同意教他太华剑法起,可能就已经想得比他自己远得多。
鹿苑开阔,重重严防下不易藏身。
为了马上可能的奔逃和争斗,梁徵确认了一次腰上的松雪剑,问柳宫海:“如果果真有什么和魔教相关的东西,柳大侠是一定能辨认的吧?”
“这一年里我已经几乎盘问过每个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柳宫海说,讥讽地瞥了梁徵一眼,“自然,除你师父之外。”
他显然听说了荀士祯的事,却没有过于为难梁徵。
梁徵不认为他是最了解魔教的人,就算同样不曾经过当年的事,什么都知道的越岫,总是知道越岫的水瑗,以及天魔的女儿……容蓉,如果她不是已被埋葬的话,所知都不会比柳宫海少太多。
但也许柳宫海只是刻意不想靠近皇宫而已,他们总是竭力避开与朝廷、官府有关的事——就像朝廷也避开他们,互相为另一个世界感到腻烦。
不过反正无论荀士祯、越岫还是水瑗都不能出现在这里,梁徵就只点点头,“那就交给柳大侠。”
“要无意外,明日挽花楼见。”柳宫海望向醉湖。
梁徵默默点过头,越下宫墙,暴露行迹。
神使鬼差中,他想往灵静庵方向去。
一早故意被发觉,如今防备森严,何况不愿与宫廷为敌梁徵不肯拔剑仅仅四处格挡闪躲,即使他自问武艺已是出众,也不敢在宫中掉以轻心。即使烈云不在,大内不会没有高手。
很想知道谢欢是否会隐藏宫中。
念头一起,就灭不下去。
灵静庵与鹿苑不远。在被守卫完全拦下前,他总算碰着空档闪入庵中。
也算从前后妃的殿宇,卫兵们一时停步,竟不敢轻易入内。纷乱中唤人去请求上意。
庵外喧扰,庵内却并无不同,如上次造访时一样寂静。那回已经察觉,了非既然遁入空门,身遭一切已从简,连庵内服侍的宫人都只有必要的几个而已。
庵堂门扉半掩。
梁徵推了进去。
堂上素白罗带,吊着缁衣女尼。
庵堂并无第三人,实没想到竟然会见到这样场面,梁徵一愣之后冲上前,不顾男女有别抱了下来就要救人。可虽然女尼身体尚带暖意,心口已无一些儿跳动。梁徵取下胸前承天玉给她握住,同样毫无反应。
去之未远,但确是去了。
放弃相救之后才敢收回承天玉,定睛认来。虽然此前一面之缘未曾细看,但认出是谢欢之姊并不困难。了非面目生得像母亲多些,而谢欢更与父亲相似。即使如此,眉眼间仍有几分一母同胞的痕迹。
梁徵惊得呆了,放下这躯体连连后退,不知发生何事。张皇四顾看不出她曾留下任何要如此行事的暗示。但猜也猜得出几分,先皇妃子,巽阳王之母宫中自尽,此时能想出来之事,只能因了……牵连。如果连了非都不能幸免,谢府他人得要如何。
顿然醒悟之时,只剩下满心的,我得找到他。
谢欢。
纵然烈云不害他,他何处容身。
浑然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因此拔剑,转身出门。
闯出宫禁时在心里一角想,这么大阵仗,柳宫海那边怕是真不会有人留意了。
但关于柳宫海的念头只是一闪,就全忘在九霄云外。
执着想要冲出重围时,逐渐竟感平素所学招式已俱都想不起来。初时还使剑相抗,不久索性回剑入鞘,单借拳脚。明明也都无甚招式可言,偏偏挥手间移山倒海,力量充沛无穷。
只是神智还算得上清明,记得一路不曾对任何人下杀招。
宫中人多势众,寂寂黑夜渐起满地火光,远远瞧见布开箭阵,不愿恋战,扫开一片空档便翻身而走,没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