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宫海脸上交替出现着恼恨与不可置信,那剑依然举着,即使青皇已退至侍卫们身后去也无法吸引他再看一眼。
“不要叫他伤了谢大人。”青皇在冲侍卫们喊。
“……能否饶他一命?”谢欢说,被柳宫海一剑指着,话语从齿缝间迸出。
柳宫海以为他是指青皇,而青皇以为他是指柳宫海。
谢欢知道对自己来说这两者皆是。
“不。”青皇与柳宫海几乎同时出口。
谢欢闭了眼。
柳宫海抓了他肩膀把甩在一边,提剑仍要去追杀青皇,但在他分心时出手已经迟了,青皇完全被侍卫们包围保护起来,他得面对越来越多的人。
“不必留活口。”青皇恨恨地说。
“陛下!”谢欢被摔在地上没能立刻站起来,只能够继续喊,“留他一命。这只是……”
误会吗?三十一年前的旧怨,那时青皇甚至还未出生。
父债子偿。
“你这点无一用的仁慈!”青皇为着更多的理由朝他发狠,“救你自己吧!给我杀了这个刺客!不需要活口!”
柳宫海一剑向青皇掷出。
刀箭已同时向他击去。
混乱渐渐过去了。
青皇瘫坐在椅上,这才找回惊魂未定的恐惧感来。他叫回要拔腿去请御医的宦官,宦官一阵惶恐,谢欢拉在一边随口安抚了一句:“不碍事。你们下去吧。”
一点小伤。
穿过一个护卫的身体后剑势已弱,只在青皇侧头避开时,在脸上擦过一道浅浅血痕。
即使如此,毕竟青皇从不曾为人所伤。
青皇不需要叫更多人看到他失神。
谢欢同样在怔怔地看着亭外的血色。柳宫海之血战竟叫青皇的侍卫折损数人,这必然叫青皇倍感颜面扫地。若不是为那一点旧情,柳宫海或已刺杀青皇成功。即使只是一时的愤慨之心,在对青皇举剑时,他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
可毕竟,若非那虚假旧情。
“你……救驾有功。”青皇终于喘出一句话来。
谢欢朝他转过头去,麻木而冰冷,“臣今日来,是有事要请教。”
“说。”青皇特别热切。
“烈云在宫中三十余年,龙榻之侧这样高手,陛下不会没有制衡之策。”
“他留恋醉湖,自不会怎样。”青皇被他说起这样不相干的事,反而找回些冷静来。
“只为醉湖,陛下难道不怕他有日忽起歹心,鸠占鹊巢?烈云并非心慈手软之人。”谢欢坚持问。
青皇看了他半晌,才缓慢道:“事到如今,告诉你无妨。醉湖水酿草香对压制他一身魔血虽有奇效,但也坏他身体。若无宫中秘方奇药调理,他也活不了多久。”
“所谓秘方,别人都不知的么?”谢欢追问。
“就算知道,除了宫中,哪里还跟他配药得起。他要不利于朕,五日之内管保七窍流血而亡。”青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出宫而去,是他自寻死路。朕与他十枚淬药金针,多不过两月,少不过二十天,最多帮他支撑那些时日而已。”
“……不去管他,他自然也就死了。”谢欢明白,喃喃说。
“他足以叫这些江湖疯子悉数殉葬。”青皇说,“你还有事么?”
谢欢摇头,“多谢陛下赐教。”
“朕还有一事,”青皇说,“你姐姐……”
“未曾戴罪,先入黄土,姐姐所保自身一世清名,求陛下如她所愿吧。”谢欢听见自己轻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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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徵是等不到柳宫海的。
谢欢知道他在挽花楼空等,但并没有立刻去找梁徵,从后门悄然进来,自己坐在后院小楼内看着凌微在屋里忙碌。凌微给他换了红烛,铺了锦帐,直往洞房的样子去布置。
谢欢看得哭笑不得,“微姐姐。”
“恶心不死你。”凌微恨恨地拍手,好像能用这布置真把他和梁徵恶心到死是很解恨的事。
谢欢知道她是解什么恨。
这一想,脸色就柔和下来,“姐姐对我好,这么些年,我心里是知道的。”
凌微不防他突然这样说话,就地停住了手里动作,想了一回,强笑道:“说这种话,你以后是不来了?”
“和姐姐说过,往后都不做这些。既然不做,自然再不用来。”谢欢还是像求她做事时那样,用极温柔的口吻说。
凌微低眉苦笑,“岂止不做,你这话,说得像是我们往后都两下撇清,再不相见了。怎么,你要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谢欢顿时不服,“我本来就是好人!”
凌微走过来,指尖点着他眉头,“你啊,逢谁都只得三分话。从来都不信我,弄得我都信不得你。”
“我知道姐姐待我好。”谢欢仍是笑着说,“从前有得罪之处,姐姐念我们几年交情,都忘了吧。”
“哪敢记你的恨。”凌微说,双手放在他膝上,在他脚边坐下,靠着他。
与挽花楼中女子大多不甚避嫌,但也难得认真时这般亲近。可这回谢欢也没有起身离开,让她靠了。
“你就那么喜欢梁徵?”埋怨似的,她说。
“姐姐就那么喜欢我?”谢欢含笑反问。
并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恼怒来,凌微只是叹口气,“都随你。”
她并不知道全部,谢欢想,但是这就够了。
入夜后凌微去请了梁徵进后院来,送他上小楼后就退下。
梁徵果然在进门时被凌微的布置吓住了,一整间屋子的艳红,红烛金盏,帘幔枕衾都换过了,只差没往窗上糊红纸贴大字。
要不是看谢欢寻常服色正坐在房中,他险些掉头就走。
谢欢笑得厉害,“你不要怕,这里没花堂给你我拜。难得微姐姐能大张旗鼓取笑我一次,你让她耍去吧。”
梁徵有些无奈,没埋怨什么,闭门进来走近了他。
谢欢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你又来。”梁徵实在很不想艰难抵抗他的蓄意引诱,“以后时间长得很,何必急在这时。”
谢欢模模糊糊地说笑:“可惜你坐怀不乱柳下身,枉费我红拂私在杨府奔,原来是访孝廉封涉无心,何必我两次三番踏红尘。”
梁徵忍不住轻轻敲他额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恨煞那鸾衾凤枕,恨煞那燕侣琴俦,恨冷清清孤单单,恨只恨我难成就。”谢欢继续撩他。
这回更容易听明白了,梁徵禁不住面红,双手在他肩上推了推,“氵壬词艳曲。”
“反正我这辈子学不好了。”谢欢隔着衣料轻咬昨日见过他伤痕之处,只管笑。
梁徵俯身抱他起来。之前带他去华山时一路已是抱得惯了,谢欢攀住他的脖子紧靠他。这不太寻常,从昨天起就已察觉,谢欢再喜欢笑他黏他,这也有一点过头。
可脖子上被紧紧抱住的力度是真切的。
“发生什么了?”他再一次问。
谢欢轻咬了咬他的颈侧,“我太喜欢你。”
梁徵不信他的敷衍,皱眉侧头抵住他前额,凝视他的眼睛重新问:“你还好么?”
谢欢以亲吻代替回答。
这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无论是这一室暖红,还是谢欢这样的缠绵亲近,比昨晚上更加露骨又坚持。两人心意相合,自是一切无妨。唯一顾虑只是谢欢带伤……可谢欢自己显然是不在意。
梁徵叹气,和他往床沿坐了。
“你约我今晚相会,就是为此么?”耳鬓厮磨间,禁不住再问他。
谢欢笑,“哪有今晚?我哪回近你的身不为此?你从来不觉么,可见我一厢情愿了。如此,倒叫我羞愧难言,今日先告别了吧。”
他起身假作要走,被揽腰带了回来。
梁徵贴在后颈说:“若是弄疼了你,便说出来。我不想你受伤。”
很奇怪地,从昨晚已经结束的绞痛感,在看着梁徵宽衣时重新回来。可是不能叫梁徵看出不对,就只是全力忍着。
实在太痛了,以至他不觉得自己真的动了欲念。
但是若不如此,实不甘心。
只惋惜不是好时候。
现在他的身上有过多的伤痕,背部犹不堪看。颤抖一半是假装,一半也是因为不能完全掩饰的剧痛。
还好这样勾他,梁徵多少不如平时敏锐。
他伸手去解领扣,被梁徵按下了手,然后帮他解开。松了纽扣,解了缕带,即使气候渐暖也不能完全解释他穿得过于单薄,梁徵看他的脸,似是领会,微微笑过,亲吻在他刚裸露出的肌肤上。
谢欢的呼吸几乎一断。
痛楚不能被消解,但也能有些许被抚慰。
梁徵抬手取下他头上簪冠,手指缠绕过他的长发,慢慢滑下。一丝毫也不用力地,划过他背脊浅浅的凹陷,落在他的尾椎。另一只手忽然横过他前胸,托起他使他趴伏在床上。
亲吻落在谢欢尾椎之上的皮肤时,他小小地挣了一下。
“怎么?”梁徵问他。
虽然是和平时一样的常听的问话,但此时梁徵的嗓音中似乎也分外地柔情似水。这让他几乎想要痛哭,但还是忍过了。
“让我自己来。”他轻声说。
因为感到面上的烫意,不由得要自叹我这样厚颜之人,原来也要觉得羞赧。
梁徵稍有迷惘,被他拉了一把,也就顺他意思倒在床上。谢欢坐起来去开床头的抽屉。
凌微定是什么都备好的,想到她做这些时候的心情一定复杂,不免生出几分歉意。他一生负人甚多,怪不得不得好死,只是事到如今,琐碎之事都顾不得了。
羞耻之心,也顾不得了。
推着梁徵躺卧,在他小腹上分开双腿,只是这样跪着,然后往床沿磕开了刚才找出的瓷瓶,手掌接过尚带馨香的滑脂,探手到自己身后。
他非常美艳。
一直梁徵也从未见过比谢欢更美的美人,但此时尤为不同。红烛的火焰映过来,光芒在他睫毛上跳跃闪动,好看得惊心动魄。
只这一晚,便是三生有幸。
而谢欢昨日许了往后更长的时间。
谢欢咬着下唇的力道太重,担心他咬破了自己,梁徵抬手抚摸过去,换了自己的手指被谢欢咬住。谢欢垂下眼睛瞧他,眼底含着笑意,盈盈两汪春水,如此叫人目眩魂摇。
“看着我。”他说。
不用那么说,也是自然的。
梁徵不认为任何人能在此时挪开眼睛。
谢欢的手指撑开自己的下身,这让人心驰神荡。他脸色潮热,不能直视梁徵的眼睛,身姿有些别扭,像在忍耐,可他没有停止。
梁徵拉他下来亲吻。
忽然之间,谢欢的眼泪湿了他的脸。
梁徵吃了一惊,捧住他的脸撑起他来,再次问:“谢欢?”
“没事。”谢欢那么说,并且微笑,但眼泪并没有停下来。
梁徵怎么都不信没事,暂忍了别的想法,自己也半坐起来抚摸他的脸,“你非得告诉我不可。”
谢欢终于有点不耐烦,往他下体蹭了蹭,脸上还是取笑着的表情,“就算有什么,也在这之后再说。”
理智并不全然安于本位,梁徵勉强没有立刻追问,但忍不住重复了一句:“两日之后,不管有什么事,你放下一切跟我走。”
“嗯。”谢欢点头。
“重复我的话。”梁徵摇晃了他的肩膀要求更明确的保证。
谢欢缓慢地略向后移,像是只分了一点心来回应他:“我跟你走。”
在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向梁徵沉下自己的身体。
梁徵握紧了他肩膀。
还是不对劲。梁徵盯着谢欢颤抖的睫毛,竭力从热切的渴求中抽离出部分冷静来,这极端的亲密与快乐中,所生出的竟是悲凉。
为什么。
该是销魂蚀骨的欢愉,可谢欢断续的低吟中被压抑的,更像是痛苦。不似放纵,反似忍耐。
不敢压着了他,就只是向上扶了他的腰,稳着他的身体,不愿将手指从他肤上离开。
他人在这里,之后不管两日三日,都不再放他离了身边。纵使任何是非,转身就带他离开,也就是了。
可不安仍然存在,无法全然沉溺。
即使这舒泰仿佛一生之从未经历,原来快活也能铭心刻骨。
至顶峰一刻仍死命地睁了眼睛去看谢欢的神情,他无端的哭泣早已止了,到这时一抖,像是忘了呼吸,片刻才张了口,小小地喘气,全身都软了下来,再挣不出一丝力气,直往梁徵身上倒。
梁徵带笑搂稳了他,缓慢抽出身体。
谢欢睁眼时睫毛扫到他的脸。
“你信我不信?”谢欢问。
回答“信”是简单的事。
谢欢一咬牙,往他吻了过来。
沉醉中并无防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什么刚刚被咬碎的东西已经从口中往腹内滑下。
“谢欢!”不明所以,惊怒交加,下意识就要掐住身上人的腰,但总记得不能伤他,手里一犹豫,忽然就已失了气力。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他犯出第二次几乎一模一样的错。
连身体的变化都这样熟悉。
是与当初相同的药物。
谢欢并没有离开,仍伏在他身上,笑道:“早告诉你,别那么容易信我。”
歇了一歇,他慢慢坐起来,伸手帮梁徵改做了醒来时不那么难受的姿势。只这样就觉得疲累一般,他重新往梁徵胸前伏下来。
“不好意思,这次不是三个时辰了,是三日的药效。”
梁徵无法改变目光的方向,甚至看不见他的脸。刚刚的笑声已是一点痕迹都听不着。
“青皇要杀我爹……爹爹这回事犯得甚大,必定牵连全家。虽然陛下有意放我一命,但我岂能抛全家独自偷生?既遭重罪,恐怕往后尸骨暴露,不得安身。梁徵,念在你我一刻同心,可否助我好好葬过老母幼弟。”
他牙齿在打颤,死死咬住了,才慢慢缓下来说下一句:
“至于我,我对你背信弃义,任你处置。”
像是有人往心头猛地捅过一刀。
再次大意被他放倒的自悔与惊异,混合了愤怒。若不是躯体被困,恐怕已经要跳起来掐他的脖子。
怎能如此。
他一早是这样打算。我竟然不觉。
“烈云的事。”谢欢说,“荀士祯就是一直不肯说,只要他捱得过那苦楚,倒是没关系。你们撑过这个把月,烈云多半自己就死了。”
不,这时候哪里管得烈云。
“还有柳宫海,他死在宫里……你说得没错,他痴情得很,倒是我的错。江湖上有人要寻仇,合该寻到我头上来,可我也当不了那么多事了。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害了他。”
简直一点想不起来柳宫海的事。
“你不要担心。”谢欢说,“总会好的。”
不。
谢欢沉默了一阵,贴着他心口,心跳已经停止了,听不到什么。谢欢莫名又是发笑:“难为你。是我不好。你怎么遇着我。”
顿一顿,自己又重复:“你怎么遇着我。”
“我害怕离开你。”到这句时,再一次地,泪水夺眶而出。这次梁徵没法再盘问,他也索性不再全力忍耐,抽泣出声。
梁徵知晓,害怕二字本身对他已等同于痛苦。
他不能动弹,暂失血流与心跳,身体渐冷。原本应该留在意识里残余的极乐感知,早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一分一毫也再想不起来。谢欢裸身相贴的触感原本温存,鲜明的只有他由压抑的抽泣渐变为恸哭失声时漫开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