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寸断。
惊怒之感逐步化开,只有一腔的怜惜,与撑得自己疼痛的悔意。
他迷乱地尝试提起内力,多年修炼的内功,烈云之血带来的力量,但一一都不能提得起,无可奏效。
谢欢自然是知道他底细,不会容他脱身。
这夜前他从不见谢欢哭泣。想倒是想过。谢欢擅长忍耐,但忍无可忍之时,又待如何?
只是没想过如此,仅仅面对他的泪水,心肺肝肠便好似绞了一团,痛得极了,竟自了无知觉。
只有迷蒙,似乎抗拒眼前耳边的真实。
谢欢哭得久,一直到桌上红烛渐弱,然后灭了。房内黑暗,他的声音也渐低,直至只余下喘息。
再开口时,已有些哑了。
“梁徵。”
无法出声回答。
“我要想死,总找得到法子,你拦不住我。你不要过于往心里去。我非是要害你后悔一辈子,只是,”他依然有些哽咽着,“我……我只是……”
他惯来伶牙俐齿,此时竟说不出口。
我不甘心,舍你不得。哪怕只一夕交颈,无法叫我从你一生云淡风轻无痕过去。
他忽然坐起,翻身下床。
房内凌微留了些清水,谢欢潦草抹去脸上泪痕,随便一擦身上汗液污渍,便去披了衣服,又拿了早放在桌案上的无双剑过来。
他说了剑不离身,果然此时也都带着。
抱剑在床边坐下,来回抚摸了一阵,笑道:“原是要还你。但还是留我身边两日,叫我做个念想,也免我又多一句谎话。”说完又向梁徵俯下来,埋首在他颈边咬断了系着承天玉的丝线,把玉拿在手里。
“这个东西,还是不要了的好。”
梁徵以为他要收回,谢欢却扬起手来,把承天玉往地上摔了下去。
他手上虚软,使不出多大力气。玉石并没有碎,梁徵听的清。应是滚在了角落里。
谢欢想要确认,但房里黯淡无光,是难立刻找着了。他便没有坚持寻找,双腿发软,仍是瘫坐在床沿上。
“我好恨。”他说。
恨什么。
“恨我不生渔樵家。”他说,虽然口气中像是自己也觉得荒谬,“怎不守田园,务农桑。锦衣玉食,倒养就这下场。”
恨不与君相逢早。
只见得谢欢目中莹然,刚抹过泪痕的脸上,又是清流漫过。
他举袖胡乱擦了,自己失笑:“哭得这样厉害,今晚是不敢去见别人了。也罢,再陪你一夜如何?”
他这么说,伸手重又去解衣带。本来就披得随意,迅速就松了,往地上不经意一丢,自身朝梁徵靠来。
他身体仍是温软,但此时梁徵心头百感萦回,独独生不出情欲。他这样将身紧贴,却只暖得这一心碎裂般苦痛。
早知如此,不如锁在华山再不要带你出来。
不如当初就永不送你往京城。
虽是胡乱的念头,但生起的只有这些而已。
“那时在塞外,你见过我平生最狼狈模样。”谢欢在他耳边说,“你救我出来,真好像天兵仙将一般。原来老天开眼,还有好人不愿叫我死。你不知道,我那时便爱你慕你。何况你那么好,怎么惹你生气,你都还是救我,不惜生死……”
那不算什么。
哪怕是遇见别的什么人,我自然也是一样。你要是遇见别人,可能还是一样。
可是你遇上你,你遇着我。
“我一生不如意,总是辜负他人所期。早料着恐怕最终一无所得,可是你爱我。”他继续说。
声音里动情,挨着梁徵的身体有些异动。
“我自己所期之事,总有一件如愿。”他那么说,接下来就没有说任何话。
谢欢的脸埋在他的肩颈之间,并不动他,而只是抚摸自己。他感觉着谢欢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而潮热,最终转为难耐的低吟。
谢欢。谢欢。
无论内心是如何呐喊,终究是冲不破身体的束缚,所有声音跌入一片空茫。连悲伤与愤怒,温柔或苦痛的情绪,也只是在空荡荡无所凭依的地方彼此撞击,无从着力。
散去虚空。
未入火,先成灰。
谢欢自己触碰着自己的下身,密切地贴着他,仿佛假装这一切愉悦从他而来。自己挑拨,插入,抽动,中故留了几分隔阂冰冷。
片刻前合衾共枕不远,这一回其实容易。
最后谢欢并未喊叫,一口咬在他肩上,竟不留力,想像要把恨意都撒了他身上。
可这点疼痛仍然遥远,像并不属于自己。
梁徵想要闭目,都不能成,只有寂然地凝视帐幔上的绣线鸳鸯。
凌微居然选了鸳鸯。
在天明之前,谢欢没有再下床去,伸臂抱了他,选择了偎着这一片冰冷沉眠。
而梁徵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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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谢欢随口乱说的那句改自《水浒记》中一曲【渔灯儿】:“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南子户外停轮?莫不是携红拂越府私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封陟飞尘?”
谢欢三个典故中,柳下惠与红拂大家都知道啦。封陟的故事比较少用到,故事可见唐传奇《封陟传》,讲上元夫人三次降临封陟的书房要和他做那事,结果都被封陟拒绝。封陟死后才知道她是天庭女仙,思往事追悔莫及。《金瓶梅》里也用过“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生心”。总之就是说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总之三句都是调戏梁少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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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一夜未归。
平日里一夜未归也是常事,本不在意。但老夫人夜里失眠,每隔一阵子起来说话,总问大公子回府未曾。
碧纨感到纳闷,但还是一回回打灯去看了。这一夜就也没怎么睡成。
到晨光熹微之时,老夫人又问了一次。碧纨没奈何,只得又起身往外走。以为仍旧不会看见人,却真撞着了谢欢往房里走。
碧纨不由得放下心来,远远唤了公子,不想谢欢失魂落魄般浑然不觉,直到赶上去一把拉住他,才见着谢欢脸色。
“碧纨。”谢欢勉强一笑,拂开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等等再来找你。”
“你哭了。”碧纨重新伸手抓了他衣襟,不让他走,声音压低却难掩惊讶。她自小服侍夫人公子,谢欢幼时自然也是会哭闹,成人后这样眼眶却不易见,“出什么事了?”
谢欢只好叹口气说:“没什么,我跟梁徵吵架来。”
碧纨信了,松开手,却还是不满,“一定是公子理亏。”
谢欢无奈道:“怎么这么讲话。”
“梁公子人好着,还是公子比较浑。”碧纨简直义正辞严,可是说完又笑,手帕往他抱着的无双剑指了一指,“你还拿着这个呢,哪里真和梁公子生气。”
谢欢心里疲累,没空和她乱讲,倒是想起一事,反握了她手腕,问:“碧纨。你之前守了几年别院,记得同街有个学堂不?”
碧纨记得,“张先生开的,听说学问不错,附近无论贫富,愿念书的他都收人家。不怎么计较学资。公子以前还笑他痴穷来。”
“又痴又穷,我也没错说了他。”谢欢却和缓,不似从前嘲讽,“虽说如此,也算个好人。不富裕,犹可谋生。年纪大了几岁,但碧纨也不小了,也是正好。”
碧纨愣了愣才明白他意思,羞红了脸摔他的手,“公子,大清早的,说些什么话!”
“我与你办份丰厚嫁妆,总不会亏了你。过去好歹是正房夫人,人家先生是读书人,为人客客气气的,与你学个举案齐眉,其实不坏。”谢欢继续说,“你愿意不愿意?”
“公子想怎么发付于碧纨,哪里轮着我来愿不愿意?”碧纨不甚愉快,就有些冷笑。
谢欢只是笑:“碧纨是从家乡跟过来的,这么多年了,家里人听说早没了音讯。虽没得父母之言,我却正好能给碧纨做主。”
碧纨低头不言语。
“张先生那边,我托人去问过了,听说你又端正又勤快,又道大户人家的丫鬟出来都懂事,愿意得很。我没叫人说你是谢府出来的,往后说与不说,全在碧纨你。”谢欢看着她头顶,“碧纨若是愿意了,我马上就送你出去。”
碧纨把他手臂一拽,“哪有这样快?”
谢欢把唇角一勾,“你愿意了。”
碧纨飞红了脸,重又放开他的手。
“张先生是好人家,但凡好人家,多半是不大瞧得起我们谢府的。但你一个丫鬟,就算知道了你来历,也计较不了你什么。”谢欢缓缓地说,“我已安排下了人,今日就送你先出去寄住别家,花轿没几日就来接。”
他算得明白,早知碧纨不会不愿意。
总不至于在谢府蹉跎了一辈子,带他长大的丫鬟,多少也有些志向。
青皇早已盯住了谢府,因此虽不可尽数遣散了众人走漏消息,但送一两个出去,青皇或许也就容忍了。
“你也忒急着要撵我了。”碧纨有些慌。
“难得好事,拖着也没意思。”谢欢一笑,“你去禀告老夫人一声就收拾东西,我娘不会拦你。”
母亲绝不会阻拦碧纨。
青皇开恩单同他透露了此事,虽说叫他只管自己,多一个人也不饶,但当晚他还是回来见了母亲。
因此,谢夫人知晓此事。
那时本是拐弯抹角来劝母亲与自己一同趁春色未尽往京外出游,但说她不动,终于吐露真言。
于是她更加不肯离开。
其实没劝说之前,也是猜到的。
谢欢独自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对眼眶的肿胀有些绝望。碧纨看到也就罢了,对旁人可怎么说起。原没想到会失态至此。
突然那样贪欢,事后又没怎么清理身体,哪里都感不太自在,不过都是自讨来的,只得忍忍。怎样的疼痛都忍过,这一点其实不算什么。只是头脑随之昏沉,让他对自己极为不快。
甩开心中各样阴霾,他决定先去见母亲。
本想把无双剑留在房中,迟疑之后还是佩在了腰间,就这样去了后堂。
母亲刚起,正被伺候了梳洗。听见说他进来就回了头,“你要送碧纨走?”
谢欢跪地行过礼,才回答说:“是。母亲允了么?”
“有什么不允的。”谢夫人不直说,转头重望镜中,“赠了几件衣服首饰,又封了百两银子与她。总不会叫她嫁过去吃亏。”
和自己说得类似,谢欢发笑,过去接手了丫鬟手里的梳子给谢夫人梳头。
“你昨夜去了哪里?弄成这样才回来。”夫人问。
谢欢不答,谢夫人便挥手叫别人都退了。这是母子说些私话的意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谢欢给她盘好了头发,扶着她的肩说:“我去见我意中人。”
夫人以为他玩笑,“什么时候了,还出去祸害姑娘。不如在家好好陪陪我。这些年你同你爹不睦,连同我也见不着你几面。”
“不是姑娘。”谢欢探手去妆台上挑花簪,“娘不知道。是位大侠,救过我的命,人良善得不得了,功夫也好,连长得,都是千里挑一的。我对他倾心已久。”
“说什么笑话……”夫人还要责他,但谢欢低头看向母亲,神色沉稳不似说笑。
谢夫人僵住了。
回过神来时,已用力把谢欢往旁一推,指了他就要骂,但平日温和惯了,居然不知道要怎么骂出口。指尖颤了半日,终于是自己颓然坐倒。
“我只道你爹冤枉你,无端将你打得恁般凄惨。谁知道你果真是如此的……不知廉耻。”
谢欢被她推在一边,倚着墙低笑,学她说话:“什么时候了,娘还同我计较这些。”
谢夫人扶额许久,果然是这种时候,什么事都懒得计较,挥了挥手,已是无力:“不孝子。”
谢欢并不辩驳,只默然走回她身边。
“你怎么还不走?”谢夫人低低地问。
谢欢正放轻了手给她簪上珠花,被问到就说:“娘不走,孩儿自然也留着。”
“自小严遵三从四德,越是如此时候,我如何走得。就是陛下降罪,也确是我不贤德,劝不得夫婿为善。”谢夫人抬手按上了他的手背,“也好,我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只不知道你姐姐,还有你那幼弟……”
她抓了桌上手帕掩面,但胸口明显的几下起伏之后,并没有流下泪来。
门外有家仆高声报说:“老大人回府,请夫人出堂。”
谢夫人说声知道了,脸色已趋平缓。
“爹爹知道我回来么?”谢欢问,考虑是否要一同出去。
“我恼你爹打你,只说你还不知去向,他也道你多半是死了。你爹明着不说,心头其实悔得很。”谢夫人拉下他的手,“要不,你同他去好好说几句。两父子的事,什么怨仇能留到下辈子呢?”
谢铭只是匆匆回来一趟。
他原已告病不朝,近日都在京外,凡青皇所问都推说养病一概不知。今日突然趁清晨回府,偷偷摸摸不走大门,谢欢反疑心是他将要起事了。
他没有随母亲往堂上去与父亲说话,而只是等在了堂下。老仆谢保看到他安好,惊喜地致谢苍天,他听到只是笑笑。
没什么好谢,也只是这一时还好而已。
父亲在府中待得不久,堂外车马仍然停留。等他复又如来时那般匆匆步出来,谢欢便迎上前去。
谢铭看着他如见了鬼,却也老练,惊恐一闪而逝,稳稳道:“原来你还好,很好。”
“听说爹爹染恙,怎不留在家中将养?”谢欢本想一切直说,但一见他,下意识便已回复平日与他说话假惺惺的口气。
“你管不得。”谢铭拂袖就走,但刚与他擦肩,又停步回头,僵硬地说:“那日我气得厉害,打你重了些,也是你作孽活该。往后你若是改过,我们就不再提起了。”
“往后?”谢欢咀嚼着他的话,虚伪地一笑,“爹爹如今官都不好好做了,往后想要怎样?”
见他不改顶撞,谢铭不欲与他纠缠,快步就走。谢欢原想冷笑,但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追过去。
谢铭已经上马,被他拉住了辔头。
“爹!”
“怎么?”谢铭居高临下。
“若是陛下早知爹爹的打算,若是你失算……你没有想过如何回头么?”谢欢不愿高声,但谢铭想必听得清楚。即使几乎无望挽回,甚至谢铭就算如今什么都不做青皇恐怕也布好罗网,但还是忍不住问他。
也许惊讶于一向只是顽劣半分正事也做不得的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像是把从未告诉过他的都已了解,谢铭有一阵子只是近似陌生地盯着他。
“回头?”谢铭终于说,“为人哪有后退之理。”
“就算爹爹无所惧,我一家上下如何担当得起?”谢欢不松手,继续问。
谢铭冷淡地笑了,“这一家荣华富贵,皆因我起。我荣时与你俱荣,我还未损,你便要背恩忘义,学了飞鸟各处投?我教子再是不严,也容不得你这般!”
谢欢只拽着他马。
“我儿。”谢铭看向前方,“若我此去成事,往后任你如何荒唐,我都保你一世。若是不成,呵。”
他在马上往下一鞭,抽在谢欢手上。谢欢防备不足吃痛缩手,他已立时打马往侧门奔出。
若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