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按着手上鞭痕望他去向。
君臣义,父子恩,碎首堪报。
又是入夜。
梁徵盯着月光透过窗纱,微弱地照亮床帐上一对灵动鸳鸯。
全身仍动不得分毫。
谢欢或许是吩咐过了,无论怎样都不得来打扰,因为这一昼夜过去,凌微都并未露面——无一人露面。
三更时分,寂静午夜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锣鼓喊杀惊扰。那声音似近又远,细细分辨,约是皇宫方向。
但仍然没有人来。
青皇非常守时。
自午夜宫中事变后不久,谢府已经被包围了一日多,在看不到的时间里,应该是被监视控制了更久。但以谢府被兵将闯入的时候算,确是刚刚好从他提醒谢欢后三日。谢欢看了看日头,想青皇连时辰都算精了。
在谢铭密谋宫变败露当场被擒的消息刚传回时,谢夫人便投环而死。谢欢原本一直陪着她,收到下人惊惶来报的当场,也都稳稳在她身边扶住了她下沉的身子。她遣他们都出去,他便明白,果然招呼了人都出来,叫他们各投出路。
心里知道是没什么出路了,连谢府都收到消息,青皇当然是好整以暇,正等待着愉快地收网。
本来可以更早些进屋的,但谢欢坐在阶下一直等到了黎明时分,被阳光晃了眼睛,才转身开门进去,把母亲冰冷的身体从梁上放下。
本是永不愿目睹的一幕,却还是不得不亲手整理了仪容,叫人去备棺木。老大人不在,公子安定不下场面,府内各处下人们都惊慌失措,甚至有些投井上吊的,一时纷纷乱,什么事都顾不上来,谢欢也不急,就在房前守着,抱着他的剑。
母亲身为诰命夫人,多年尊贵,哪愿被押上刑场抛头露面。
日影西斜,后来月上东山,府内人们大概终于彻底绝望,渐渐安静。隔日一早,谢府的大门就被撞开了。
谢欢不得不离开母亲房前准备出去接旨,起身时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自己跌了下去,却又按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走出去门口带了众家人跪下听宦官宣旨,青皇旨意上数落了谢铭数项重罪,后头各项刑惩也念得长,只听得周围一片哀哭,有人当场晕倒在地,谢欢则平静,只觉得今日尤其跪得不耐烦,不如早些念完,抄了家送上刑场就是了。
宦官有气无力念到最后,却忽然一振,铿锵说道:“其子谢欢,忠义可表,免去一死,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四下哗然。
谢欢猛地抬头。
青皇并不曾这样说。
满门儿女,无一可恕。青皇是那样讲。你数年有功,但向外俱不可说,朕也难给你圆。朕给你三日,你自求一命去罢。
他不需要活命。
但一道旨念完,接下来再没什么转折。
他伸手要接旨,但被一人抢了下去。
“一群将死之人,拿什么圣旨。”有人嘲笑道,“陛下命我负责此事,就收在我这里了。”
要不是伤病之体一日未进水米颇为无力,谢欢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青皇指定负责此事的竟是熟人。
最先恢复的是手指,然后一点一点地,全身的僵硬逐渐消去了。
如同同噩梦中醒转,梁徵惊坐而起。
喘着气艰难找回呼吸,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房中没想到会出现的人。
神医之子容松正收起手上的长针,“太好了,总算把你救过来了。”
梁徵没有管他,想不了任何其他事,翻下床来伸手往底下摸到果然还完整的承天玉,一把握住收回手来,全身的动作还没完全跟上他的想法,用力过猛了些,把自己生生绊倒。但承天玉已握在手里。
“梁大哥!”容松连忙扶他,被他推开了。
“在这里等我。”梁徵无暇思考他为何在此,取了架上外衣,“等我先去做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先……”他经过门口时一个踉跄,但下一步已经稳当,跨出小楼外栏杆,并不落地,腾云驾雾般纵跃而走,霎时不见踪影。
京城街道上一片热闹,传说着谢铭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却早被青皇料到,失策被擒,判了凌迟当街行刑。罪大恶极,满门问斩,不问良期,即时行刑。
法场远远擂起鼓来,人潮涌动,全往法场聚集。
梁徵往日从不愿在寻常百姓面前显露卖弄武功,此时却实是无法,只有在街上便飞檐走壁,一路往鼓声处去。
监斩官员已至,但人犯还未带到。新架起的刑台上空无一人,只围起内外数层阴惨惨罗刹般凶狠卫兵,刽子手已在台下捧刀以待,刀光闪闪,势如大鬼小鬼森罗宝殿。
虽非向着自己,这阵势一样叫人心惊胆寒。
在引起护场卫兵注意之前,梁徵滑下屋檐融入人流之中。
实在太多人了,好像全京城百姓都涌了出来,听说斩谢铭,一个个欢天喜地,纷纷是拍手称快,直颂明君有道。
谢铭不屑声名,早落得这样声名。
梁徵不关心谢铭,先后拽了几个路人问谢家人人犯都在哪里,都说大约正在游街,还要晚些时辰才得过来。但要围观可不能再晚些了,到时候可就没位置看得见谢铭一家行刑。如今是走到了哪里?那可说不定。
听得梁徵一阵阵心中发寒,纵身挣出人群。
站在楼高处四下望去,满京城过年般喜乐融融,处处人流如织,欢声四起,哪看得出哪里在罪人游街哭号。
按捺下心中疼痛与惶急,梁徵选定了寻找的方向。
还未行刑,总能够一条条道路找起。
这不一定是嫁娶的好时候,但对方来相过模样谈吐后,更为殷切,愿意马上娶了过门。这中间一定有谢欢早遣过人巧舌如簧游说的缘故,前后快得难以想象,碧纨反应不过来,简直觉得是受人摆布,不知团团转个什么。
但夫家她是早知道的。虽然对方应是不曾留意她,她却一遍遍望街上见过那先生。如谢欢所说,虽是痴了些,倒真是好人。
夫家不富裕,迎亲队伍缩减到除却花轿只剩下三五人马而已。就这区区数人,一路不断被人流冲击,几回险些失散。本就不甚喧闹的鼓乐淹没在街上混乱的欢呼声中,只能分辨出零落几下响动。
连花轿中也几番荡摇,碧纨抓了轿身,斜了云鬓落了金钗连遭惊吓,堪堪才稳住了身子。实在难忍,终是开言问:“外头怎么回事?”
轿夫摇晃着还未回答,新郎却听见了,难掩满怀兴奋,转了回来朗声说:“娘子不知,今日圣上捉拿了谢铭那女干贼。”
碧纨被晴天一个霹雳打得迷茫,“什么?”
“谢铭那贼。”新郎说道,毫不介意再次解释,“昨夜意图夺宫谋反,被圣上早已算得了,一举拿下。”
“谋反?”碧纨彻底听得清楚,好歹也知道这是天大的罪名,更加懵起来。
“谋反,一家连坐。圣上震怒,今日日落前便要当街行刑。唉,这当中想必也有些无辜人,都是叫那贼子牵连。”新郎说。
碧纨一身都吓得发软,勉强按着轿窗稳住身子,心慌气短间,只想起前日谢欢突然之间急着要送她出门的蹊跷,这时猛然明白过来,“啊”地一声,整个人呆愣了当场。
“娘子不要害怕,千刀万剐都是恶人罪有应得,为善便不会有那下场。我们今日成亲,不会去看得。”轿外新郎极体贴。
碧纨不再询问,沉默不语。怪不得公子急着送她离开谢府,怪不得夫人赠与金珠首饰如嫁女般毫不吝惜,原来早知大难临头。公子夫人都逃脱不得,她一个小小婢女倒易脱身。
思想远了,她伸手扯了盖头,向轿夫喊了落轿。轿夫勉强挤开人群在桥下僻静处停了轿。
新郎不知发生何事,忙也下马过来想要询问,碧纨早自己掀开了轿帘。这不合礼数,因此叫新郎惊讶兼不快,但碧纨坚持直面了他的脸。
“妾身所携妆奁,如不嫌弃,愿悉数赠与郎君使用。但今日这亲事是成不得了。”不顾新郎不明所以的神色,她提裙下了轿,“往日曾受数年恩情,今日故主蒙难,妾虽是小小婢女,也知道不可忘义偷生。”
“你……”
“自愧欺瞒郎君,妾身原本是谢大人府上婢女。郎君要是还有一分怜惜之情,能否送我转回谢府?”碧纨屈膝下拜。
一府老小已被装上囚车离去,谢欢一直注视,因没有反抗之意,又有青皇严令,便无人来按住他。徐仲酉不时扭头想要嘲笑,但谢欢神色淡然,嘲笑者便也自觉无趣。
自之前他父在朝堂倾轧中失势并告老辞官后,徐家渐渐淡出朝班,谢欢觉得已经有好久没见过徐仲酉。刚才才想起他确实不曾离京,做着个没人记得头衔的小闲官,什么事都管不得。
青皇居然这时想起他来。
想必正是看中他们两家旧怨,要的正是丝毫不放过的清洗。青皇所深埋对谢铭的怨恨,一朝尽显。
终于院内再没有第二个谢家人,搜家仍在继续,连谢夫人尸骸也被抬出要一同游街,好与民相庆。
谢欢终于往前踏了一步。
徐仲酉显然期待他动作已久,兴冲冲地一拦,“别动。”
“念你我同窗之情,放过我娘。”谢欢对他放不低口气。
“你我有什么情?你们罪无可恕,可不要栽赃于我。”徐仲酉懒散地走开一边,像是不悦于碰上什么肮脏之物,“王命在上不可违,我就算可怜你,有什么用。”
谢欢仍旧平静,“徐兄今日高抬贵手,我愿舍身以报。”
这确实让人动摇。
徐仲酉的目光从他脚下一寸寸上移,看到他的眼睛。谢欢一点也不像是惊慌失措,但他还理智也不是坏事,起码说明他是认真的,并且正是容易被领会的那一层意思。
谢欢还是笑起来最是丰姿玉貌神仙可比,但即使此时满面冰冷,又因病态减去几分颜色,也还是罕有。
徐仲酉并不好他的色。厌恶之人的美貌只会令人愈加憎恶而不是贪恋。可惜这次青皇有命,谢府中人明明皆饶不得一命,唯有他不可为难。不可与他动手,不可对他辱骂,不可限制他出入家门,甚至准许他带走少量随身财物——以致他们居然不能去夺谢欢手中的剑。真是不可思议,青皇断然是被这张脸所惑,才忘了叛臣之子怎能容留。
谢欢手上有剑,但谁都知道他不曾习武,又是这样一身病歪歪的模样,量他做不出什么岔事来。
徐仲酉挥挥手,示意他们抬回尸骨,就转头问谢欢:“你要怎样舍身以报?”
谢欢移开眼睛望向谢府深处。
“现在么?”
“拖久了,谁知道你活得上几天?”徐仲酉仍是讥嘲。
谢欢的嘴唇抖了抖,“不能在这里。”
徐仲酉抬头看了看天,还有时间,但是不多,“你的书房。带路。”
浩浩荡荡的囚车队伍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不想立刻被认为是劫囚之人而耽误时间,梁徵没敢过于靠近。谢府之人甚众,垂头丧气者,撕扯号哭者,各样都有,而车外人潮涌动,指指点点,纵使不解这情形由来的人,也该爱这热闹。梁徵在人群中挨挤而过一一看去,好容易找完,并无一人识得,都不是谢欢。
人们多在寻找谢欢。谢府公子风流俊俏另是一番声名,平日里见过他的,好奇他落魄时何等模样,没见过的,更是好奇那公子究竟怎样好长相。只是寻找谢大公子都是一片热闹。
梁徵于人群中四问不得。
有监官捧书沿街历数谢氏罪状,指名道姓各个都是有罪。梁徵从半途听起,没听见谢欢二字,只道他的名字写在前头,但这遍念到结束,又重新开始,数到不知第几个名字,仍不闻谢欢。
他始茫然。
若谢欢果不在此,又在何处。莫不是更早一步已……无法往那处想去,此地不在,便往旁处找寻就是。
新郎错愕地看着碧纨的脸,好一阵子,才强笑道:“你敢是痴傻了?这样大事,哪是说得笑的。”
碧纨摇头,“不是说笑。先生高义,请送我回谢府。”
新郎已是信了七分,脸上除了震惊外,也动了几分恻隐,“姑娘,此时回谢府只是送死。你一个弱质女流,不过是为人仆役,哪会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事。即便不愿成亲,且在我家暂避一日,再做打算。”
“先生不愿送我过去?”
“哪能送人就死。”新郎不忍道。
他果然是好心肠。
碧纨把心缓缓沉下,“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强先生所难。先生学堂与谢家别院不远,路过时,能否容我拜上三拜。以谢故主之情。”
这句话,新郎总算是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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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全是因为忠心看着全家死。
更多是因为没有办法。
谢铭按说确实是该死的,又贪又狠,对儿子都不容情对别人更不用说。青皇还小的时候他能把持朝政就不动青皇,但青皇威胁到他生死了,他就舍命一搏。当然,他舍的命也不止自己一个人的命。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一家都是因为他而富贵,要是失败跟他一起死了,他觉得那是应该的。在谢铭看来一家人就是他的所有物而已呀。
谢欢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拦他爸也拦不住,拦青皇也拦不住,总不能去刺杀青皇吧……他也觉得他爸确实有错的,只是一直以来想以自己的功折一些谢铭的罪,至少换一家平安,但是失败。对他爸和青皇的同时失算。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小聪明多而已,政事上没多大本事。
青皇虽然透露他可以逃走,但是他要是大张旗鼓在全家说了,家里被青皇监视着的,乱起来更加一个也逃不了。选最看重的母亲说了,母亲又不走。
刺杀青皇不见得能改变这件事。首先他不会想要弑君,其次就算真的去弑了,他也没成功的本事……至于在柳宫海刺杀时救青皇一次,其实几乎事情紧急算在本能中吧,并不是严肃考虑后的结果。
不好意思解释得有点多……这是我心中的想法。大部分文中其实已经提了,小部分如果没有提到的,也可以随意另外理解。
但也不能说有病嘛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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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已经被干净又迅速地搜查过,谢欢的书房里架上一册书也不剩,书柜倾倒,挂画撕破,入目一片狼藉。
徐仲酉往残画上看了一眼,大为意外。
“你留着这个。”
“你我昔日曾有同窗之谊。没必要扔开。”谢欢平板地说,顺手把剩的那半幅画也扯了下来,跌落尘土之中。他没说从当年被青皇取为进士后就没进过书房,房中陈设皆是母亲想念他时,代为布置打扫,就连他也是方才才知这画尚在。猜测母亲不过是爱这画中将他涂抹夸赞,是以悬挂。
徐仲酉没有阻拦,单吟出了画上早已撕破的残句:“汗香晴带雨,肩瘦冷搜云,玲珑剔透人。”吟罢倒有几分怀念之色,“少时风流。”
谢欢藏不了自己一双冷眼。
“若你不是倚仗你爹权势,竟在金榜上把名姓挂在我徐仲酉三字之前,即使你我父辈已成仇敌,你我说不定还能做对朋友。”徐仲酉自见那画,陡然被勾起当初旧情谊,只道这些年谢欢仍是难忘,竟自唏嘘。
谢欢其实不觉得他们有多大个故交。只是认识得早,那时各自父亲都有结交之意还没决定斗个你死我活,听从父命,彼此跟着敷衍两句。徐仲酉为他作画题句,他也曾报以香扇宝珠,如此而已。
他倚仗父亲权势之处甚多,但偏偏这金榜全因了青皇的青眼,与父亲没几分相干。是以虽然知道徐仲酉对他这恨意的缘起,心中也感无辜,又难以解释。说到底,徐仲酉耿耿于怀处,他都半点不曾在意过,此人慕他或恨他,无一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