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中华田园犬。”老校长的目光愈加悠远——这么多年了,如今对人说起来才发现自己记得如此清晰。
“我做学问虽然天资极高,做别的却是一无是处。看见你母亲抱着那个木雕欣喜的表情,又气又急。”老校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气归气,却毫无办法。我那时候的性格,一看到你母亲拿大眼睛看我,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那么又过了几年,你母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和华子也暗暗较劲,但我们也约好了,无论最后迎娶你母亲的是谁,我们仍然是好兄弟。”
“从我记事起,你外公身体就不好。到了那时候更是没什么准头了。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们叫过去,先让华子进去。我在外面等着,也听不清里面说什么,过了一会,华子就出来了。神色很古怪,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紧接着我也被叫了进去,你外公弥留之际,告诉我你母亲怀孕了,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母亲,照顾她一辈子。”
“我当时只觉得五雷轰顶,我连正眼看你母亲都不敢,那孩子绝不可能是我的。再想起华子出去时古怪的表情,我理所当然地认定那是华子的孩子。想明白后我只觉得心如死灰,本以为你母亲歪着头看我写写算算能呆好几个小时,也许对我有几分情意。可原来却是我在自作多情,从小跟她生活在一起,应该是把我当哥哥了吧。”
老校长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从小爱着的就是华子吧,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根本就没答复你外公。那几天人也特别消沉,不知道还该不该留在那个家里。那几天华子也不见踪影,我心想他是筹备喜事去了,心里更加黯淡,闷在书房里不出门。可有天晚上突然听到你母亲的呼救声,推开门时就看见……”老校长皱眉,“华子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你母亲哭得双眼血红……那晚,华子喝醉了酒,强要了你母亲。”
“……”林笑震愕无比,说不出话来。李啸天却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死死盯着林笑。
“你外公震怒不已,断断续续说出事情真相后就走了。”
“事情真相?”李啸天冷冷开口。
“真相就是,老人家觉得大限将至,想看看我和华子谁更真心待你母亲,就撒了这么个慌,说你母亲有了身孕。考试结果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及格。”叙述者苦笑。
“我们都追悔莫及,华子是急脾气,守在门口叫嚷了两天两夜,求你母亲嫁给她。嗓子喊哑了,眼里也都是血丝,你母亲始终没有开门。她在里面不吃不喝,我们实在没办法,撞开了她房门,发现短短两天她已经瘦地不成人形。看到你母亲抬头看我们的那种眼神,那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无论是我,还是华子,我们都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你母亲当时只对我们说了三个字,你们滚。”
“之后的一个多月,你母亲在镇上裁了最美丽的布,开始一针一线绣嫁衣。我们知道她在赌气,可是却毫无办法。阿琴和你外公的脾气一模一样,看着孱弱如水,倔强起来却让人无计可施。她一边做嫁衣,一边托媒人为她说亲。因为刚办了白事,而且除了我和华子知道真相,其他的人都当她有了身孕,那时候的民风不开化,只凭这两点,就没人愿意迎娶你母亲。”
“后来,媒人只能上远一点的地方说亲。一个月后,终于有个慈溪镇的年轻人,因为仰慕你母亲,二话不说提了亲。临出嫁的前几天,你母亲却突然呕吐,全身无力,像生了重病一样,让大夫一瞧,说是喜脉。”
“‘这下罪名倒是坐实了’。你母亲当时对华子说了这么句话,就转身上了花轿。”
“那个孩子就是兰颖?”李啸天思考的永远是前因后果。
“是的。”孟校长起身看着清澈的河水出神,似在喃喃自语,“怀着孩子嫁过去,阿琴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就是爷爷不喜欢姐姐的原因么?
听着自己母亲的故事,即使已经心如死水,却无法做到无半点波澜。莫名帮助自己可以舍弃生命的女人是自己姐姐,而偶然收留姐姐的老板却是她生父,自己深爱的人啊,他的父亲,竟是自己母亲的恋人?这些……难道,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里注定彼此羁绊的人们,即使天各一方,也终有一天会齐聚某个最初的地方,咀嚼回忆的苦涩直至再无波澜。
“那林笑的母亲现在在哪?”李啸天一直观察林笑表情,看到他复杂的情绪隐隐心疼,发问。
“我也不知道。”孟校长伸手抚摸凹凸不平的桌面,“镇上的人说是搬走了,我便赶到老家那边看,结果毫无音讯。老房子也都被拆了,开发旅游区弄地面目全非。倒是慈溪镇还有些她的气息,我就又折了回来,在这儿呆到现在。”
老校长长叹,“听镇里的人说,儿子丢了后阿琴就病了,后来女儿一出走,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公公去世后,她丈夫便带着她搬走了。”
第四十二章:仍旧原点
老校长长叹,“听镇里的人说,儿子丢了后阿琴就病了,后来女儿一出走,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公公去世后,她丈夫便带着她搬走了。”
“搬去了哪里,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吗?”这次开口的是林笑。
“没有,他们走的很匆忙。”老校长突然转身盯着李啸天,话却是对着林笑说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我想留在这儿。”林笑声音不算小。
“你说什么?”李啸天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你再说一遍!”
“我想留在这里,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少年也激动起来。
“哼!这由不得你!”李啸天震怒,一把拽过林笑胳膊往屋外拖,“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种话也敢就这样说出来?!”
林笑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全身都疼,此时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那一点可怜的反抗在李啸天看来就如挠痒一般。眼看着林笑就要被拖出去,老校长突然开口了:
“李先生,我能跟林笑单独说几句话吗?”
李啸天闻声停下,略一迟疑,林笑已经挣脱,快退几步,站到离李啸天最远的位置,喘着粗气望向孟校长。
“十分钟。”男人冷冷开口。
孟校长和林笑一前一后进了屋里。李啸天在木桌旁坐下盯着手表,神色复杂。他不知道孟校长会跟林笑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对他并没有坏处。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也信直觉这种东西了?
事实证明李啸天不仅有着可怕的智慧,还有着无比精准的直觉。十分钟后从屋里出来,林笑没再说要留在这里的话,乖顺地上了车,一路无言。
从慈溪镇回来已经足足一周,这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本来话就不多的人更加沉默了,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两句话,多数时候都在房间里呆坐着。有时候被暴怒的男人逼急了,才会开口说上几句,却前言不搭后语。
这天,林笑强忍着对泳池可怕的记忆挪步来到游泳池边,跪趴着一寸一寸找寻,竟大有要将地板掀过来的气势。
李啸天阴沉着脸,看着那个执着的身影,恨不得立刻将他拖过来狠狠蹂躏,磨碎他的每一个毛孔,让他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所有物。可是他很清楚,林笑现在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已经禁不起任何惩罚。自己再生气,也必须忍耐。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男人终究是忍着没发作,鼻子里哼了声,缓步离开——这里一天两遍清扫,这么多天过去,林笑不可能再找到那见鬼的吊坠。
就这么一直静养着,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天。这段日子,李啸天不允许林笑出门,也不允许客人来访,就连李啸天自己的客人也都约在了外边见面。林笑依旧是无所谓,控制欲,霸道,残忍。这就是李啸天。这种行为就像那种小男孩得了个小朋友们都没有的珍贵玩具,于是就连看都怕别人多看一眼。少年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好笑,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天等着另一天的日子是在做什么。
林笑知道有事情在发生,他却懒得想,他更希望大脑就这样一直空白下去。那天,孟校长对他说的不多,但要传达的信息却是说清楚了。
——在这里,没有人斗得过李啸天。
——他和孟凡博的感情,是不被祝福的,至少,在多数人眼里。
“校长呢,校长也是那多数人吗?”那天,林笑这么问。
“不是。”老校长给出了直接的答案,这个答案让林笑意外,不禁诧异地望向面前如父的长辈。
“我和凡博的母亲没有感情基础,相敬如宾,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我老了,也不怕说这些,你母亲在我心里住了一辈子,凡博自小就没有从我这里得到过像样的关爱……”老校长声音一涩,转了话题,“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小镇里纯朴了一辈子的你母亲不会理解……何况对方还是我儿子。”说到这里,老校长嘴边漾开一丝苦涩而无奈的微笑。
“母亲或许希望我幸福。”明知道对方的话句句在理,林笑却不想承认。
“是啊——”对方长叹,想起儿子画笔描绘面前少年时那专注的神态,“凡博觉得人是玷污自然的存在,作品中很少有人类出现。可是从那次夏令营后却会反复出现一个孩子,我并没在意。直到李啸天找到我,说凡博在学校和男孩亵玩,言语中并无脏字,却句句冷嘲热讽。我自然不信,李啸天便将我接过去让我看,那天你们的逃亡我一直在场,就在后面的车里。”
“不是李啸天说的那样。”林笑并不知道李啸天怎么跟孟校长说的,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什么。
中年人看着面前酷似阿琴的脸,温润一笑,“自然不会是那样。这段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想出的结果是我不反对你们,凡博是我的儿子,你是阿琴的儿子,我希望你们都幸福。”
林笑这次是彻底懵了,孟校长之前说他们不会被祝福,现在却又说不反对他们。
“但是,”
果然。
“但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凡博母亲那边家业不小,几代下来却都是女儿,好不容易有了凡博,那边不会允许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即使他与长辈们撕破脸,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最坏的情况,就是凡博离开,与那个家断绝关系。但是,他母亲,还有家人,你觉得他真的放得下吗?”
家人。少年的眼睛黯淡下去——那两个字的分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艺术这条路并不纯洁,凡博的小有成就虽然与他的天赋不无关系,但失去了他母亲那边的支撑,恐怕他很难再自由地画下去。用不了多久,也许就会成为迎合市场的三流画师。”
“那比让他死还难受。”从孟校长说“但是”起,少年就没再抬过头。
“……”看着那张酷似阿琴的脸上痛苦的表情,老校长深吸口气,不想再说下去。
“您还有什么话,都说了吧。”少年似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不忍。
“也罢,都说了也好。”长辈朝前几步,扶住面前孩子的肩,“你们可以相爱,但是不能在一起,更不能结婚。因为那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能忍受吗,到时候和凡博并肩站在台上的,只能是一个女人,他合法的妻子。而你只能在台下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甚至在台下的位置,你也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坐地太前了?”
“……”
那天和孟校长的谈话,以李啸天的闯入,宣告“十分钟了”结束。林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李啸天怀有感激之情,但那天的确是有了。
温文尔雅的老校长,柔和悲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却让他只想逃离。事实上,该说的也都说清楚了。那些话过后,林笑也不知道自己或者校长还能说什么。
“吃饭了。”肩部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思绪戛然而止。
林笑抬头见是王妈,难得地微笑,“是您,好久没见到您了。”
王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哪里是好久没见,她回乡下也就几天而已。生活对这孩子到底有多苛刻啊,这样的度日如年。老妇人微微摇头,将林笑拉起来,“怎么坐地上,不凉吗?快去吃饭,吃饭。”
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眼下的场景却与最开始的毫无差别。孟校长说的对,你再挣扎,事情还是会朝着李啸天指定的方向行走。
林笑仍是坐在离李啸天最远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白饭。李啸天阴沉着脸,看着那个坐地离自己不能再远,浑身透着恍惚的少年,一股无名火“蹭——”地窜起,“啪——”的一声扔下筷子:
“你他妈给老子吃菜!”
少年诧异地抬头对上远处暴怒的男人,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想吃是吧,那就别吃了!滚回你房间,下午也不用吃了!”
林笑愣了一下,轻轻放下筷子,擦擦嘴回房。
林笑身影刚从视线内消失,李啸天就后悔了,明明是希望林笑吃点菜,说出口却又变成了威胁。他说出的话不可能收回,现在没吃,下午又不能吃,林笑的身体不知还能不能受得了。这样想着,李啸天愈加烦乱,抬手,“老赵,”
“少爷。”管家似乎永远没有个人情感。
“他这几天怎样?”
“多数时间待在房间里,很少出来。”
“这就好,你稍后再检查一遍,通讯,网络,信件杂志,看看有没有漏下的,全部断掉。”
“是。”
自己经手的事,少爷还从没像这样要求自己确认性地再做一遍过。那个孩子,少爷早就已经不是要报复,而今说是要保护或许还能更贴切一些。
可是少爷,那个消息,现在连公交车上的免费杂志上都登着,即使这样,又能瞒多久?
第四十三章:订婚
可是少爷,那个消息,现在连公交车上的免费杂志上都登着,即使这样,又能瞒多久?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这天难得的太阳,让人心情不禁好起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最关键的一天。
李啸天有些烦躁,正想让老赵看看林笑在做什么,林笑却自己出来了,看见客厅里坐着的自己,木讷地点头,
“我想打电话。”
林笑身上能与外界联系的东西早已被李啸天搜走,而林笑也一直无所谓地样子,今天却说要打电话?真是横生枝节。
“给谁打?”
“……”
“姓孟的?!”李啸天猛拍茶几,少年唬地一阵瑟缩,“你想都别想!”
“哦。”林笑点头,说是乖顺,倒不如说是恍惚地转身回房。看着那个一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瘦弱身影,李啸天突然一股无名火,嗖地起身,紧走几步一脚踹开林笑房间。对于从天而降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少年一阵惊慌,慌乱地拿起参考书往桌上盖,不过还是晚了,
Happy birthday to Xiatian,お诞生日おめでとう!凡博哥生日快乐,Buon Compleanno……还有各种在李啸天看来乱七八糟的语言,各种缠绕纠结,最后成一个常青藤的心形,如果一定要用汉字来表达李啸天的心情,那只能说是……气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