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君,你这是何必,你还正当大好年华,不该……不该啊!”周左丞颤声道,他抓住了儿子的肩膀,对他的话语,不敢相信。
“大好年华,我的大好年华早就结束了。陛下,还望成全。”前半句话说给自己,后半句话说给宇文靖。
宇文靖闭目沉思,周逸君随父流浪,也算是他自己心愿,也不算对不起霖吧。他终于点了头,念他一片孝心,就成全了他。
……
此案的判决下来,满朝哗然。
为何惩罚会这么轻,连广王的党羽也不曾被连根拔起,难道,当今桓帝不怕广王的残部死灰复燃么。诚然,宇文靖是不怕的。
五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便是南宫霖前脚才下葬,南宫雪便嫁给了孟南飞。这于礼法而言,是极为不合的,可是昭王府对这件事,似乎一点说法也没有。
当中曲折,估计得追溯到南宫霖的葬礼上了。
南宫雪跪在灵前,一身雪白,回着来宾的吊唁,听着和尚所唱的挽歌,像个木头人一般。这状况一直持续到孟南飞和叶离一起来的时候。孟南飞穿了件玄色大氅,发上簪了一支檀木的簪子,愈发和庄重的灵堂相衬。叶离则穿了一身灰色的圆领袍,自从他去了次太子府,他就从昭王府的暗卫,变成了侍卫了。他们俩行完礼,见也没什么再来吊唁,就把阿雪拉了起来,叫她去后院散心。
南宫霖停棺的院子,是宇文靖批的,依山傍水,景色宜人。他的墓地是孟南飞选的,离停棺的地方不远,给相士看过,风水极好。
阿雪褪了那一身孝服,看着身形更加单薄。
三个人诡异地站在院中,气氛隐隐不对。
“叶离,你能离开一会儿么,我有话同世子说。”阿雪可怜兮兮地看着叶离,叶离这傻孩子心也忒实诚了,什么也没想就抱着剑走了。
看不见叶离的影子的时候,阿雪给自己换了个语气。
“世子,你什么时候娶妻啊。”
“这个,不清楚,随遇而安吧。”遇见婚姻大事,孟南飞下意识的要转移话题,可是却还是被阿雪扯了回来。避无可避的时候,孟南飞瞥了阿雪一眼然后说:“为什么问这个?”
“嗯……这个……兄长死前叫我一定要嫁给你,我不知道,世子是如何想的。”
话说出来,阿雪心里是好受了,可是所有的事,都丢给了孟南飞。
他于霖死前的决定毫无所知,也不知霖要把阿雪嫁给自己是因为神志不清所言还是做了什么深思熟虑而有的考虑。霖不是应该明白,阿雪心有所属,而且所属是叶离么?
为什么偏让自己插上一脚,拆散两个有情人?这种不厚道的事,他做不出。
他抓住了阿雪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
“阿雪,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爱你,所以你不能嫁给我。我不能糟蹋了你,霖的决定,就当他不曾有,好么?”见阿雪快要哭泣,孟南飞把阿雪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估计是霖想给我留一条后路,不知他死前和陛下说了什么。可是,他这个昭王府幕僚本就是我强求的,你不必为了我牺牲如此之多。”不知怎么的,孟南飞对阿雪掏心掏肺了,把往昔不敢说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可是,那是兄长的遗愿,我不能违背。”阿雪贴着孟南飞的胸口,抽抽搭搭地说。
“叶离呢,你想想他,你的兄长,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怎么会逼着你嫁给我呢,定是他病糊涂了。”孟南飞继续安慰。
“是么——”
阿雪抬头茫然地看着孟南飞,心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可是不论经过如何,事实就是孟南飞娶了南宫雪。昭王府算是由孟南飞娶妻而易主,孟远自知道了宇文麒的死讯,除了骂了几句之外,就别无他话了,然后他就将权力全部交出,不问世事了。他一生都在以和宇文麒相斗为乐,这下对手死了,心里倒是空落落的。往昔一起追求的女子已经记不起样貌,可那仇恨却那么深那么深。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
之后那半年,朝野十分平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叶离自那一次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便再也没有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有传闻,新任的的昭王和王妃不和,昭王自成婚后不曾去过王妃的闺房。当然,以上只是传闻。
问孟南飞还有没有夺天下的野心,这个很不好说,他现在把自己掩藏得太好了,天下,也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心。
海内升平,朝野平静,倒不知到底是在酝酿着什么样的阴谋。
宇文靖极少参加宴饮,闲着没事就自己坐在宫殿之中发愣,他是在逃避些什么。用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的话题来说,便是帝君过了那么久,居然没有立后。苏月容因娘家拖累无法登上凤位,舜华的太子之位也没有定下来,而宇文靖似乎没有要册立任何女子的意思。
静坐的时候,宇文靖会想起南宫霖死前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仿佛烙印在心里,时不时出来刺激一下自己。自知道孟南飞成婚的消息,宇文靖便开始留意昭王府的所有作为。用遗愿来换昭王府一个平安,实在是在挑战他的底线,可是他只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他开始懂得他的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如此放纵广王,无非是为了让他最后万劫不复,却成为自己的垫脚石。人心真的是那么的难以谋划,得到江山居然是如此简单,他本以为,该和宇文轩来个殊死搏斗的。
人于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珍惜不起来。
人于自己失去的东西,也会特别的惋惜。
荒废剑术许久,宇文靖褪下龙袍,换了件简单的窄袖衣衫,在太液池的瀛洲上舞剑。正是六月暑热,池面送来氤氲的水汽,蒸腾走心里的不安。可剑招生疏,连流畅也够不上,何况是行云流水。
“你来陪朕练剑吧。”宇文靖指了一个站岗的侍卫说,那侍卫诚惶诚恐地过来,抽出剑来,忐忑地说了句“卑职遵旨”
宇文靖忽然刺出一剑,却被那侍卫慌张挡住,他跪倒在地上说:“卑职不敢与陛下比剑。”
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怅然,宇文靖抬头望着刺目的日光,不知归途。
想来,这便是坐拥江山的落寞。
没人可以并肩,没人可以作为知己。
如果这样,还不如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孟南飞,我就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似乎自那日之后朝廷对昭王府的打压减轻了不少,这叫孟南飞怀疑,宇文靖是转性了吧,谁知道呢。
不过即便手脚松了许多,孟南飞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任时光匆匆流去,便到了中秋节了。
昭王府——
南宫雪身着繁复的衣裳,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清冷的月,向大地洒下银色的光。
中秋的月,果然是要同家人一起看才比较有味道啊。当初死活求孟南飞娶了自己,结果却是如此,叶离下落不明,说得难听一点便是生死未卜吧。一切都该抛开重来的,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能选择重来呢?
她抓了一只月饼,送进嘴里,月饼加了许多糖,可是却甜得发苦,不如自己和兄长第一次做的蛋黄月饼好吃。想到这些,阿雪的脸上,就多了两行清泪。
“阿雪,是想霖了么?”孟南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温柔地探问。
她擦了泪水,勉强笑了笑说:“是我多愁善感了。”
“因为月饼的关系么?”
“不是,是因为月圆了。再也无法感到团圆的温暖,再也没有人会对我听之任之,所以有些……难过。南飞,你能告诉我叶离到底在哪里么?”成婚后的阿雪,确实成长了不少,可是她的心意,确实一丝一毫也不曾改变啊。
“阿雪……叶离,可能已经死了。”孟南飞放缓了语气,把自己刚知道的话,原封不动地交代给了阿雪。
啪嗒——
是月饼掉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消息,于她而言,比南宫霖的死还不可相信。兄长身体一向不好,那次受了那么重的伤,永远离开,只是了断情仇的一个方式罢了,即便生死相隔,也该是能预料的。可是,叶离的事算是什么?她甚至连叶离去什么地方执行什么任务也不曾说过,过了三个月,居然收到了死讯……
“他的遗体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他。”阿雪声音颤抖,几乎失去理智。
孟南飞摇头,也就是说,他不知道叶离的尸体在什么地方了。阿雪跌坐在地上,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无助而绝望。
如果这一切是梦就好了,可是为什么这个梦那么长,自己无论多么努力,也醒不了?
第二十四章
因为宇文靖的放纵,昭王府即便只是一方之王,还是变得难以控制,宇文靖想要收回权力,却发现有些困难。他们之间的对决,或许该开始了。
天启二年,昭王孟南飞发动政变,矛头直指帝君宇文靖,朝中大臣多不表态,似乎有意等着这两人决一死战。确实,那一年宇文靖对朝野的铁血手段,让大臣们缄口。可是不表态或许是在等宇文靖改变政策吧。
没人知道孟南飞哪里来的自信,如果他是皇室中人,或许还可以拼这么一回,可是即便昭王府势力再大,不成功便成仁真的值得么?
离开兖州之前,南宫雪对他说过一番话。那是在昭王府阿雪的房中,她坐在梳妆台前,他站在她身后。
“希望我这一条后路,你用不到,你的江山你自己坐吧,等事情结束,我要走。”阿雪一身素色,自从知道叶离死了以后,她就一直这副打扮了,不施粉黛,只着素衫,好似是她心灰意冷的心一般颜色——灰白。
“阿雪,你可以现在走,我把休书给你。你是自由之身,你我之间,不再有牵连,任何牵连。”孟南飞一动不动地盯着南宫雪,说到。
或许是对这句话有所触动,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孟南飞说:“不必了,帮你,无非是为了兄长的遗愿,我不想违背他。你现在让我走,我又能去哪里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曾这么疏远过。孟南飞仰天笑了笑,说了句“也罢”,便退出了南宫雪的闺房。
她可能这辈子也不懂,江山权力对于一个人的诱惑有多么大。不论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想要江山,还不是因为私心,哪里有什么全身心为民的皇帝啊。尧舜,不过是传说罢了,真假还尚待考证呢。
那件事之后不久,孟南飞就偷偷去了西京,许是起事在即,要去安排安排了吧。
孟南飞所作所为虽然骇人,但是还没有动摇国本,军权还在杨书年的手里,而杨书年是先帝亲自给宇文靖栽培的,忠心得不能再忠心了,孟南飞此为,不过是投石湖中,只能掀起波澜,而不能整整改变湖水罢了。
所谓政变,是孟南飞请旨限制军权,让三省能够有更大的权力,并且加强藩王权力,加强地方统治,如宇文靖不答应,他就要推翻了他。
在那一刻,宇文靖的朱笔忽然批不下去了,孟南飞的奏折刁钻,分明是料定了自己因为南宫霖不会对他重判啊,要是孟南飞死了,霖唯一的妹妹怎么办?自己一生都辜负了霖,怎么能连他最后一个要求,也做不到。
宇文靖眉头深锁,看着那份奏折。
怎么着也弄不出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宇文靖就把事情丢给了中书省的尚书了,不过中书尚书那老家伙当天就上了折子说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乞骸骨,告老还乡,宇文靖亲自跑到老头子府上说了番语重心长的话才算作罢。
自己的事,推给别人,总像是在丢烫手山芋一般。这种时候他会想起一个人就是萧亦风,不过萧郎君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事,早早跑路,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真是明智之举。
那一份奏折就搁置在那里,一直没有批示。
孟南飞这时倒是不着急,去了一趟庐山,可是回来之后,却变了个人似的。
孟南飞父母双全,可是家庭却不大和美,自从小时候撞见父亲打了母亲,母亲失踪,对外宣称其病逝,他一生的轨迹,似乎也偏离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关于情,孟南飞一直以为父母那般的就算是情,可是那所谓的情却尽数被毁在自己的面前。父母结合的理由算是荒唐,只因为,母亲长得像父亲之前喜欢的那个女子。本来也该是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可是身为女子,总是受不了夫君的心中存着别人的,偶尔的抱怨,本也无意,却终有一天全部爆发,再也无法掩饰。
母亲不知所踪,孟南飞却不知她究竟去往何方了,府中知道原委的人一个个被遣送出府,他几番追查才从人口中知道,他的母亲看破红尘,抛家弃子入了一所道观。可是那道观在什么地方,竟是无人知晓。
托人多方查探,才知她在回到了故乡,去了庐山一处道观,可是,孟南飞亲自去求见的时候,却被关在了山门之外。
母亲说,自己和父亲,必然是一路货色,不见也罢。
原来恨可以让人忘记血液的羁绊,孟南飞杵在那里,直到日落,倒也不是为了打动他的母亲。此举倒是有了意外的收获,天色完全变暗之前,有个小道姑悄悄地打开门送了一方手绢出来,上面有四个晦涩的字谜,对孟南飞来说很好猜,拼起来一个词——身败名裂。他的母亲,要他的父亲身败名裂。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啊,他至今也不懂。
那时候孟南飞很矛盾,不知如何处事,回了一趟泰山,刚好他师父没有远游,问了他如何左右一个人,归云真人说:“站在最高处便可。”
那句话他琢磨了很久很久,最高处肯定是权力的最高处,是指——皇位。
到他登上帝位,或许他可以强令母亲还俗,叫她刮目相看。因为到那时,他就可以左右规则,而不是被规则左右。
于是他的心里下了那么一个决心,他的野心渐渐的被他父亲孟远发现,孟远却笑而不语,默认了儿子的野心。其实,他不过是看到了表面罢了。
孟南飞这一次去见他的母亲,不过是希望能以儿子的身份再去见他母亲一面,可是到了那个道观问起母亲的道号,却被告知,她已经西去多年。
似乎多年的辛劳,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那种心情,很难言说,真的,很难。
母亲的娘家也算是大户,没想到死了以后竟然只是草草掩埋,墓地周围长了草,没人整理,墓碑上也爬满了藤蔓。撩开藤蔓,才见到墓碑上的字——忘忧,多么好听的道号啊,也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词。
藤蔓上有刺,扎进肉里生疼,可是孟南飞却紧紧握着藤蔓,恨不得上面的刺,能将他扎穿。
回到道观之后,孟南飞问那个为他开门的人他的母亲可曾留下什么遗言,可是她却摇头说没有……道观主人刚巧经过门口,约莫听到了几句话,说是他的母亲在那几年经常说一句话,好像是凡事只能错过,不能放过,也不知话中深意是什么。
事到如今,他业已骑虎难下,如今放手,宇文靖不过是当他一时蛰伏,下次定会撼动国体,搅个乾坤色变吧。
孟南飞告别了那个道观的主人,往庐山山下走去。庐山一片曼妙风光,尽数隐没在浩瀚的云海之中,山峰若隐若现,更加增加了让人看清的执念。他望着浩瀚的云海,看着那逐渐升起的太阳透过云海折射出来的光,便觉得,自己像是逐日的夸父,明知遥不可及,却还要做。
回兖州浪费了不少时日,他所安排的人也快好了。
一切只等着宇文靖上钩了。
对于现在的宇文靖而言,他几乎是固若金汤的,可是孟南飞知道他的死穴,而那个死穴,刚好孟南飞还很熟悉。虽然宇文靖现在坐拥江山,可是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