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孟南飞与家臣歃血为盟,决心一荣俱荣,一死俱死,昭王府众人已经同西京部分势力里应外合,只等着孟南飞所安排的事情的发生。虽然杨书年是辅国大将军,可是还管不到西京的金吾卫,金吾卫的直接调派的权力,竟已经握在了孟南飞的手上了,也不知是对那金吾卫的长官,灌了什么迷汤。
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朝廷,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之间被瓜分成了三派。一派忠君,一派附庸昭王府,另一派观望,不论是谁胜谁负都与自己无关。
一朝臣子,能有如此反应,却也因为宇文靖过于雷厉风行,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因而,不得不铤而走险。像是宇文靖五月初颁行的律法,官员及官员家属不得购置超过千亩的田产、百亩的房产,这点就已经让大臣不满了,再加上下级官员可以举报上级不轨之行,虽让下士看见了上位的机会,可是更让一些行为不端的朝臣觉得命若琴弦。
不过几月,人心居然涣散至此,孟南飞没想到,宇文靖更没想到。
那次,孟南飞见到了他安排的那个人,忽然露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笑容,那少年吓了一跳,惶恐地望着孟南飞。
孟南飞大袖一甩,说道:“看你如此,本王安排的事,怎能做到?”
听到昭王否定自己,那少年定了定心性说道:“云林定当幸不辱命,昭王大可不必担心。”
那坚定的眼神,还真像啊,孟南飞心中感慨,面上却不动声色。
“好,本王信你,便是为了双亲的血仇,你也该去手刃了宇文靖这个昏君。”一时之间,孟南飞觉得这种话,不像是自己能说出来的,不过既然说出来了,也必然是自己的想法吧。
“嗯。”名为云林的少年抿了抿嘴,把深深的仇恨埋进心里,只等着明日去西京,去刺杀宇文靖。
他没有想过昭王孟南飞为什么安排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去刺杀帝君,只是心中有仇恨,所以于外事不再关心,也便没有考虑过这件事。说起这云林的外貌,可谓是倾国倾城,现在还未长开就那么一副样子,也不知大了会如何,会像霖么?孟南飞盯着这似南宫霖的面容,心底忽然觉得霖死得十分不值得。
霖不该用性命换了自己的一世安乐,因为宇文靖很快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一切应该反过来才对啊。
叹了一口气之后,孟南飞支开所有的护卫,自己往昭王府外走去。
如今,他只手遮天,还怕些什么呢?
……
当日,南宫雪于府内看见了一个与兄长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年,约十五六的年纪,眼中却都是绝望和杀意。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情绪可以在一双眼睛中看见,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定然是她现在的夫君孟南飞所安排。中间有什么关系,她实在想弄明白。
午膳之后,她换了轻装,放下了挽起的妇人发髻,恢复了当初未嫁女时的妆扮,一身缁衣,那样降临到了云林的房间门口。孟南飞为了让云林安心,不曾在他门口设下守卫,倒是给阿雪省了不少事。
“笃笃——”
云林心头一颤,是敲门的声音,知道明天就要踏上去西京的旅程去刺杀宇文靖,他的心里既兴奋又害怕。这时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是谁?
犹豫了一会儿,云林走到了门口,问了句是谁,没有回答。开了门,却看不见人,他出门去看了看四周,却四下无人,安静得很,想必是自己的错觉吧。
合上门转身想回被窝却发现有个身着灰色衣衫少女打扮的女子坐在自己的床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吓得不敢动,刚想叫人,却见那女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知为何,自己却消除了喊人的想法。
少年穿着白色中衣,显得身形十分单薄。
“你是狐仙?”云林问她。
阿雪摇头说:“哪里有狐仙穿得那么不起眼的?”
“那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房里?”这孩子还真是比兄长单纯得多了,想她兄长十二岁便已经做了太子侍读,心智不知道多成熟,这少年居然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是你房中一方墨化成的,郎君莫怕。我只想知道,郎君为什么会在昭王府,一点也不像侍卫或者仆人。”阿雪一只手掩着嘴角,打算逗弄他。
“原来是墨仙啊,在下云林,是昭王府的客人,明日就要告辞,不会打扰墨仙娘子的雅兴吧。”云林傻傻地把能说的都说了,不过却对去西京刺杀宇文靖的事情讳莫如深。阿雪对事情不能把握得很准,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什么结果,就讪讪离去了。
推门离开的时候,却被那少年叫住了:“墨仙不是会飞么,怎么还要走门的?”
阿雪忍不住笑了,似乎兄长死后,她不曾笑得如此会心了。她回头对云林说:“我是骗你的,我是昭王府的女眷,有意于你,才来偷偷见你的,可是你呀,明天就走了。”
自己感觉自己的语气,挺像一个深闺怨妇的。
“那我明日就去西京了,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见你了。”
云林还是在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消息。阿雪于信息的捕捉,极为敏锐,她留了句有缘再见,就溜出了这个院子,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颤抖着写下了“请小心与南宫霖极为相像的人”之后,南宫雪把信纸一卷,招了一只信鸽来,塞进了鸽子腿上的信筒之中,放了出去。
唉,信送出去了之后,阿雪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她仔细审视自己的做法,却是不懂,自己为什么就自然而然觉得孟南飞做的事不轨之事,要偏帮当今的皇帝呢,分明是那个人逼死了兄长啊。
诚然,比感情更加难以割舍的,是道义。
不过,现在的孟南飞已经不是当时的孟南飞了,阿雪的信鸽还没有飞出昭王府就被捉住了,事情很快呈报了孟南飞,他十分气愤。
“阿雪,你究竟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当初死活要嫁给我,我也娶了你,你现在却要帮宇文靖,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霖为了防我作乱,特地将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么?”孟南飞说了一串的话,阿雪只是坐在地上,看着木板铺就的地面,一言不发。
孟南飞躬身抓住了阿雪的肩膀,用了不少力气,疼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说话啊!”
“我有什么话好说的,是你自己要弑君,为什么找到个不相干却和兄长那么像的人,其他的事我也就忍了,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忍,我不能容忍兄长作为女干佞被记在史册上,不能容忍你利用帝君对兄长的眷恋,不能容忍你对兄长的污蔑!”阿雪愤怒地瞪着孟南飞,仿佛自己现在不曾落于下风,还如当初把曾经的昭王世子说得无言以对的时候。
“我,又有什么理由为了江山,为了宇文靖,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交付?”
“……”那一段话,换来的是孟南飞长久的沉默。
“昭王,要杀便杀吧,反正你我夫妻从来也没什么情分,你如今也要弑君登位,就不需要我这条后路了,快点杀了我啊!”南宫雪终于挣开了孟南飞的双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泪水纵横了一脸,不知为谁而流。
“我也是骑虎难下啊,为何你就不能体会我呢……”孟南飞跪在地上,身子笔直,喃喃。
南宫雪嗤笑:“骑虎难下,我兄长早就为你安排好了结局,你自己却不信,非要争什么天下,都是自找的,哈哈。”
……
那一夜,昭王与王妃发生口角,第二日,孟南飞对外宣称王妃南宫雪已经疯癫,迁至羲和苑静养。那一份没有送出去的报警之信,被撕成碎片,落在泥土之中。那个与南宫霖极为相似的少年,自然也如期被送到了西京。
一切,只等时机成熟。
第二十五章
那一年西京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全国的农事早已告一段落。为了祈求来年的丰收,宇文靖在司天台拟定的这天,出大明宫往南部祭社稷之神。
于回程居然天降大雪,将一行人困在了路上。
宇文靖皱眉,司天监却说这是瑞雪,瑞雪兆丰年,这才将宇文靖皱着的眉头平复。众人找了附近一家民居,告诉主人贵人要借宿,这家主人便战战兢兢地出来迎客了。
宇文靖站在屋檐下,披着裘衣大氅,望那飞扬的雪花。伸手去抓,留住的只有水,是化掉的雪,却不是雪。
侍卫们都远远站着,不敢打扰这一国之君的雅兴。
院子的主人出来拜见宇文靖,他本不想见的,可是他瞥了在圆形的门前闪过的白色身影,忽然觉得莫名的熟悉,便将院子的主人召了过来。
可是问了院主人,却被告知院子里从未住过什么白衣人,宇文靖心中莫名哀伤,总觉得那个身影必然不是虚幻的,若是虚幻的,难道是霖的魂魄?
第二日雪停了,宇文靖一行也要继续往回赶了,偏在登上轿子的那一刻,他回望了那个院子一眼,却见到了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他慌张地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仆人,飞快跑到了院门之前,却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刚在门口的人是谁?”他对着恭敬地站在院门前面的院主人夫妇说。
“呃,想必是犬子云林,他年纪小不懂事还望郎君见谅。”中年男子赔笑道,生怕宇文靖一个不高兴。
“云林,我可以见他一面么?”眼神中尽是殷切的期盼,让人不得不答应。
“当然当然,只是犬子无礼,还望郎君海涵啊。”
……
于宇文靖而言,萧亦风除了初见时狼狈了一些,其他任何时候,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不相信萧亦风会真的给南宫霖毒药。即便是霖入殓,他也不敢相信霖真的死了。或许就因为那个原因,叫他对霖的生死,有了些猜测。
就那样在院子的前面,宇文靖闭目耐心等着,等着人去把那个叫做云林的人叫出来。到有人回禀人已经到了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真的见到了那个叫做云林的少年,宇文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林像极了七八年之前的霖,眉目、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那少年的眼中多了他看不懂的东西。这看不懂的东西,让他回过神来——云林不是霖,即使名字中有一个字是一样的音。
“你是云林,这院子的少主人么。”是陈述,不是疑问。
“嗯,郎君想要做什么?”
“跟我走吧。”宇文靖上前去抓住了云林的袖子,不肯放开。
没想到这样子,他就中计了。云林盈盈而笑说:“好。”
而后,云林踏过皑皑的白雪,走到了宇文靖的身后,一身白衣,几乎和雪地一样的颜色。
……
宇文靖沉浸在一种幻梦之中,南宫霖还没死,还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只要他现在肯去把握,一切就不会失去。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接带了云林去了皇宫。那少年却什么也不怕似的,跟在宇文靖的身后,对四周的一切好奇不已,一直张望,和他还是有些区别的。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云林表面装得天真无邪,心里却满是怎么杀死宇文靖的主意。能面上心里两个表现,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吧。
刺杀就安排在宇文靖回宫的第四日,那时雪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阴面的墙脚才有寸许厚的雪,拿起来能成为一块,和冰差不多。云林在梅园墙角,雪下藏了一把匕首,他要引宇文靖来,他要杀了他。
那一日,他对宇文靖撒娇,说是要去梅园看梅花。十一月的时候,梅花不算多,运气好才能见着伶仃的一朵,不过宫内却因花匠的培植,早早的开花了。红梅映着白雪,十分美艳,倒是感谢天公作美了。
宇文靖叫人备下了酒菜,在院中摆下。他披着厚厚的大氅,竖冠蹙眉,不自觉就流露出忧伤的情绪来。云林因宇文靖予的特权,胆子特别肥,他摘了一把红梅,撒到了要和的酒里面,说那是云氏特制的酒,叫做神仙醉。
白酒里浸着蔫了的红梅,倒不见得有多好看,只是一口饮下,却能留下淡淡的梅香。
“神仙醉,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宇文靖才饮了一口,便有了醉意,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那是自然。”云林得意地道。
“你与他,果然不同。”宇文靖低下头去看着放下的酒杯,不知道为什么就把那句话给脱口而出了。
云林觉得自己不知道的事太多,于是假装吃醋,埋怨了一句:“是你相好的么?”
从没有人敢在宇文靖面前这样说,他笑了一声,再倒了一杯酒,抬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云林然后说:“如果他是我相好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想必那个人一定很美吧。”云林摸着下巴,瞥了一眼宇文靖。
在这个时候,宇文靖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一下云林的脸颊。
“他确实不是任何人可以比过的……”
“我的容貌也比不上么?”云林于自己的外貌一向自信,听闻有个很美的美人,倒是也不管那美人到底是男是女,就想要比个高下。
想说你和他很像,却还是堵在了喉咙,没敢说出来,这少年是如此的要强,要是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代品,应该会拆了皇宫吧。在这种时候,宇文靖能把云林和南宫霖分得十分清楚,可是拥着云林的时候,他就开始神志不清了。
“你同他不一样,没什么可比的。”
因为云林想要更加了解宇文靖,他就暂时放弃了杀宇文靖的法子。可是越发的了解宇文靖,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手。
宇文靖身为天子,每日要处理的朝事多如牛毛,却还抽出时间来看他,他对自己也十分温柔,一点也不像暴君。反而,他的深情和勤政,让云林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父母,真的死在这个人的手里么,真的不是弄错了么?
……
可是人一旦越接近真相,就越不愿意知道真相。
孟南飞等了好几个月,也没听到宇文靖遇刺的消息,分明他已经顺利地把云林安排到了宫中,而且,没人敢怀疑。
许是宇文靖的魅力,让那少年动摇了?孟南飞如是想。于是他当日叫人送了个包袱进宫,说是云林父母送的,也没人检查。
云林拆了那包袱,看见了一件血衣。捧着那件血衣,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透过那腥味,竟在脑海中浮现了父母受刑的惨状。
宇文靖,你杀我父母,我定不能饶你!
云林指天发誓,定要手刃仇人,他把血衣丢进炭盆,烧了,火苗渐渐窜了起来,好似是幽灵的舞蹈。那火,烧尽了云林的原野。
帝君宇文靖于十一月底遇刺,刺客正是他数月之前招致的云林。那夜正是星河清明的难得日子,抬头一望,便能看见浩瀚的银河,仿佛丝带一般,将天空分成了两片。这样的天气,似乎和行刺是挂不上什么关系的。
云林与南宫霖相似有两点,一是容貌,二是畏寒。可宇文靖偏在麟德殿外准备了晚宴,叫上云林。宴会的主客只有两人——宇文靖和云林,其他侍从歌者舞者俱是摆设。
云林窝在宇文靖的怀里,看着歌舞,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陛下喜欢这歌舞么?”他拈起一颗话梅,递到宇文靖的嘴边。
“听这话,你似乎对这歌舞有异议呢。”宇文靖白日为公事所扰,下朝之后,还要面对这这么一个浑身是刺的人,也不知抱的什么想法。
“我跳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好。”云林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容,然后挣脱了宇文靖的怀抱,挑了侍卫的一把剑,开始舞剑。舞剑宇文靖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云林这样子舞剑的,与其说是舞剑,不如说是他在戏耍这一把剑……多的是转身的动作,带出了剑凌厉而清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