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赵俨只只顾着安慰谢清,别的什么都没想。待谢清僵硬的身体慢慢在他怀里软了下来后,铺天盖地的沮丧和不安紧跟着滚滚袭来。
他想,怀芳终究是不愿意的,不然怎么会抗拒成这样;就算他答应自己再多,自己也终究没法跟他的妻子相比。
谢清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倒觉得有些对不起赵俨只了。毕竟是自己答应了他在前,现在这个样子,却好像是诓骗了他似的。念及此处,谢清支起身子,略带歉意地看着赵俨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清漂亮的凤目里蒙上了一层水雾,颇有几分难得的示弱,赵俨只看得几乎呆住,先前的不快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了。他泄愤般地在谢清白皙的颈子上啃了一口,然后就势把头埋在他颈间,闷闷地说道:“没事,你不愿意我就不做,我一直等你,总能等到你愿意。”说着又重新把人搂进怀里:“别动,我就抱一会。抱一会总行吧?”
谢清倒是不排斥赵俨只的怀抱,相反,被赵俨只拥进怀里时,他总是觉得莫名安心。两个人就这么默默搂在一处,各怀心思,直到传来“扑通”一声,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赵俨只起身一看,原来是堪堪会走路的怀卿在榻上扑腾来扑腾去,结果把自己扑腾到了地上。他赶紧过去把女儿抱起来哄,偷眼一看,谢清一张俊脸已经红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第48章
就算赵俨只能拉得下脸来跟谢清的妻子争风吃醋,他也绝没有不让谢清回家看孩子的道理。因此尽管赵俨只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放谢清回了家。可是,赵俨只才不会告诉谢清,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领子都无法遮住的新鲜吻痕。
于是,新上任的大司马长史,北平侯谢清,在举家迁回长安的两个月后,浑然不觉地带着天子对他妻子示威的痕迹,第一次回到了家中。
要说谢清的妻子,名唤南姬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的父亲只是个小吏,祖上也从没出过什么高官名士,这样的家世嫁到谢家,即使是个庶子,也绝对是高攀了。南姬一开始也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即使谢清新婚之夜连面都没露,即使之后的半个月连人影都没见着就听说直接回代地戍边了,她也只是在心里不满,并没有表露出来。
后来谢清立功封侯,那是她对待谢清最好的一段时间。直到谢清“触怒”了天子,免职就国,又被谢家逐出家门,南姬才对谢清日渐不满起来。她那时已经完全适应了旁人对丈夫的赞不绝口以及对自己的尊敬有加,猛地让她重新过上门庭冷落的生活,她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南姬不止一次埋怨自己的丈夫,而谢清也因为觉得亏欠她,而每回都好脾气地安抚她,却反而使她愈加跋扈起来。南姬长得漂亮心气也高,觉得自己合该嫁个青年才俊,将来能位极人臣的。而谢清最初也确实非常合她的心意,可后来,却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了。
谢清在北平屯兵是个非常机密的事,无关人员一概不得过问,就算是妻子也必须得瞒着。因此谢清明明只是个闲散列侯,却忙得整日里不回家,南姬便疑神疑鬼起来,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久而久之,整个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侯夫人是个悍妇了。
有段时间南姬甚至生了和离的心思,她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貌美,另寻高就。可不巧的是,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因此也就不得不先“将就”着跟谢清过了下去。
南姬对待谢清不好,谢清对妻子却是好得很。大婚的事、聚少离多、无故被“贬”、常年忙得回不了家以及跟赵俨只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些都让谢清觉得异常亏欠妻子,因此南姬要什么他都尽量给,南姬闹得怎么出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算南姬对谢清呼来喝去,动辄大闹,谢清也从来没跟她计较过;就算她还曾故意推倒谢清一个怀着身孕的侍妾,致其流产,谢清也竟然忍了下来。
南姬得寸进尺,谢清一让再让,这便是他们两人当前关系的真实写照。
却说好不容易可以离开北平那个鬼地方,回到繁华的长安,南姬开始还是非常高兴的。结果谢清却把他们母子扔在了半路,之后更是两个月连面都没露过。
南姬几乎确信,谢清这么着急一定是去见情人了,之后长达两个月的“乐不思蜀”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因此南姬憋的两个月的火气,在见到谢清脖子上的那块吻痕后,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说你两个月不回家,去哪了?!”南姬连起码的问候都没有,一见谢清的面就质问道。
谢清自觉理亏,于是老实答道:“阿南,最近事情太多,我一直待在广明宫里,实在没时间回家看你。为夫给你赔个不是,可好?”
“广明宫?哼,说得好听。”南姬讥讽地哼了一声,“你以为糊弄谁呢?广明宫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上那么不待见你,会一留你就是两个月?”
谢清有点不明白妻子的逻辑,他心想自己从小对广明宫就比对谢府熟,怎么到现在反倒连去都不成了呢?
不过谢清还是好脾气地对妻子解释道:“是我不好。事情是这样那,路上我听说天子病重,才急着赶回长安。上这些天确实是病了,我忙着照顾他,实在是脱不开身回家。”
在南姬看来,天子一怒之下就把谢清扔在北平三年不闻不问,实在是情分有限,因此她也就十分不理解怎么能轮得到谢清照顾天子:“你别以为我小家子出身没见过世面就随口哄我!那广明宫里有多少内侍宫人?全都照顾不过来天子,非得你去才行?你也得有那个脸面啊!”
谢清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跟赵俨只之间的事情,妻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便干脆什么都没说。
南姬却依旧不依不饶:“没话了吧?你说,你在外头养的什么人?勾得你两个月不回家,我今天非得跟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不可!”
然后便从新婚时谢清如何冷淡,北平如何贫瘠,她为谢清生儿育女落得一身病如何辛苦,一直说到谢清还背着她养外室实在对不起她,除了最后一条是新加的“罪名”,其他都是谢清曾经听过无数次的。
谢清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她翻来覆去地这么闹,不由得一皱眉,不悦地说了句:“好了。”
南姬一愣。在她的印象里谢清便应该是任她拿捏,绝不会说半个“不”字的;这样带着隐约怒意的谢清,她还是头一回见。
不得不说,当真是声势夺人。
可南姬的泼辣岂是能被谢清一句“好了”吓退的?短暂地愣了一下之后,她随即更加变本加厉地哭闹起来。她边哭边第一次对谢清动了手。虽然是第一次,但也明显比驰骋沙场的谢清驾轻就熟得多。
谢清打不得骂不过的境地十分尴尬,只能狼狈不堪地稍加抵挡;他刚刚被纪神医允许下床走动,身体实在虚弱得很,没几个回合就非常丢脸地被妻子推了个踉跄。
谢清觉得,这家实在是没法待了,于是他在南姬的猛烈攻势下,仓皇逃出了家门。
赵俨只见回家没两个时辰的谢清居然又回到了自己身边,简直喜出望外。他从谢清走后,脑海里就全是人家夫妻恩爱小别胜新婚的画面,一度想得自己无法忍受。昼食的时候他一直阴阳怪气地挑剔内侍的毛病,挑到最后他自己也没吃上饭——因为他把桌子掀了。
“怀芳?”脸黑得堪比锅底的赵俨只在见到谢清后迅速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清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被妻子赶出了家门,但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说法,只好含混地“嗯”了一声。
赵俨只明明看见谢清是一个人回来的,却还是忍不住往他身后看了看,边看口中边问道:“孩子呢?”
谢清:……
赵俨只还真就把那未曾谋面的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家儿女,没见着孩子难免闷闷不乐。谢清不由觉得好笑。不过在盛怒的南姬眼皮底下把孩子抢出来这种事情,在谢清看来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他只是克制地笑了一下,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可赵俨只却没有一点放过他的打算,在谢清明显不愿意开口的情况下依然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念叨着:“晡食的时候咱们去看看阿湘,然后跟她一起吃,刚好问问她该给孩子们个什么见面礼好。你看,这些事我也不懂。哎,对了,怀芳,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对平安扣?我觉得那个就挺好。”
谢清太知道那对平安扣了。当年先帝偶然得了快稀世美玉,一直放着没舍得动。待赵俨只出生时,先帝大喜过望,拿出那块珍藏多年的美玉给爱子琢了一对平安扣。不过他也就对赵俨只大方,对待别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连用那玉的余料雕出来的小物件赏人,都要再三琢磨,珍而重之。
那对平安扣压得谢清头都大了,这回他就是再不想说话也不得不开口了。谢清忙出言阻止道:“万万不可!那玉臣知道的,价值连城,堪为国宝,陛下折杀臣了。”
“又不是给你的。我做父亲的,给自己孩子准备礼物,干卿何事?”赵俨只暧昧地磨蹭到谢清身旁,耳语道:“还是说,我以后赏人的每件东西,都得先过问怀芳不成?”
谢清一本正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耳朵尖却是红了,说话也不那么自然了:“陛下……什么父亲?”
“对啊,你的孩子,自然要叫我父亲的。”赵俨只理所当然地说道,“以后我的孩子,我也要他们叫你父亲。”
不知怎么,谢清就从赵俨只无比端严的表情里硬生生地看出了一丝猥琐。赵俨只心里想着把谢怀芳霸占为妻正自暗爽;又想到他们的孩子们长大以后,会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和谢清称为“父亲和阿翁”,便觉得自己也和谢清的妻子一样,因为跟他有了血脉相连的关系,而有了什么保障似的。
第49章
赵俨只最终没把那两块珍贵的平安扣当见面礼送出去,因为谢后和谢清一致认为,太扎眼了。联想到小的时候自己因为备受父亲宠爱而三番二次地被人陷害,赵俨只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关于那对玉扣的用途,赵俨只又有了别的打算。
晡食之后赵俨只贴心地留下谢清兄妹二人说说私房话,而自己则回承德殿处理政务了。
谢后早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虽然经过纪成初两个月的精心调养,到底留了一堆病根。如今稍微劳神一点,就要难受。
谢清看着妹妹蜡黄的脸色,心疼不已。想到纪成初曾对自己坦言“中宫伤及根本,恐年寿不永”,如今看来恐怕并非虚言,谢清的心就愈发沉了下去。
谢后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她如今不操心不劳神,除了养身体就是哄哄孩子,比起原先来自在不少。谢清觉得如果她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能病病歪歪活到老也说不定。
“阿兄,回长安两个月了,怎么也没回家看看?”刚刚用过饭,谢清就陪着妹妹在庭院里走走,顺便说说话。
“回了,昼食后回的。刚回来没多久。”谢清想到那个不愉快的下午,没精打采地对妹妹说道。
谢后却笑了:“怎么,看你这个样子,嫂嫂生阿兄气了?”
谢清长叹一声,也没打算瞒谢后,他了解自己的妹妹,这种小闲话她很是爱听。拿自己家里的闲事让她乐呵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谢后听完乐得眉开眼笑:“阿兄,你把嫂嫂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么多天,她当然要生气啦!这样吧,我来帮你好不好?明日我叫人请嫂嫂带着孩子来,我帮你说说好话,你再哄哄她就好了。”说着又忍不住促狭地加了句:“我帮你作证,你并没有什么‘小狐狸精’。”
当夜赵俨只似乎忙得很,谢清便乐得装傻,跑回自己原来侍中时住的偏殿那间房里去睡了。
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人挤上了自己并不宽敞的榻,把他揽向自己。谢清依稀觉得那是个熟悉的怀抱,于是便下意识地靠了过去,一夜安眠。
赵俨只没在寝殿里看见谢清,脸立刻就沉了下去;在得知谢清一个人回偏殿去睡了的时候,脸色彻底黑了。赵俨只算算时间,谢清这会大概已经睡着了。他虽然窝火,却也舍不得把人叫醒,只好十分憋屈地跑去跟谢清挤他那张小床,心里委屈得要命。
然而,当谢清迷迷糊糊毫无防备地朝他靠过去,并以一个惯用的姿势窝进他怀里时,赵俨只的心立刻就被喜悦和满足填的鼓鼓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他想,这样其实也很好。
第二天,谢后不巧身体有些不舒服,也就没让人请南姬来。谢清也没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算来他有好久没怎么正经做事了,现在身体好了些,该做的事也不该再拖了。
阔别三年多的内朝让谢清觉得有些陌生。弟弟谢沅如今领了个大中大夫的职位,依然日日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原来赵俨只身边,与他相熟的徐长陵、庄显,一个做了丞相司直,一个做了执金吾;那个总是神神叨叨的郑朔,也领了中大夫衔,不过赵俨只把这人放在身边多半是因为好玩;先前在赵俨只即位大典上慷慨陈词的那位中大夫萧显,如今已是御史丞,依旧直言不讳,因此特别对御史大夫路之远的胃口。
其他人,谢清一个都不认识。不过他们无一例外地有着各种也许不是很高、但是异常重要的职位。
谢清欣慰非常,三年的时间,赵俨只已将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皇权已然巩固不可撼动,可叹总有些人不死心,还偏偏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似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削弱诸侯王的权势,一众人各执己见,争论得不可开交;谢清在一旁听多说少,一天下来,对所有人都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诸人散去之时已经月悬中天,谢清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肩,起身同赵俨只一同去吃点东西,然后还有许多议题要整理一下。
谢清如今处于一个有家不能回、赵俨只也不愿意让他回的阶段,就一直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广明宫里住着。不过反正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也说不上不习惯。但有些事情,他准备找个机会同赵俨只商量一下。
谢清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又跟赵俨只接着白天的话题讨论起来。他把白天各人的提议基本都分析了一遍,效用、利弊都一一摆在赵俨只面前,听得赵俨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心里骄傲异常。
待他二人终于睡去时,已是夜半时分。赵俨只抱着疲惫不堪的谢清,既心疼又满足。他的怀芳将会是他最大的助力,他们君臣二人会相互成全,他许他千古一帝,他许他不世功业;他们会相伴到白头,生死在一处。彼时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怀抱着肖想多年的爱人,以为自己终将得偿所愿,滚滚红尘中再不会有遗恨之说,却不知——
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世上又有谁没有一厢情愿过。
次日清晨,没睡上几个时辰的两人又得起身准备今日的朝会。没办法,大事未定,权势滔天的诸侯王永远是帝王的一块心病,一日不除,便是寝食难安。
昼食时,谢后派人来禀报天子,她请了北平侯夫人并两位公子入宫,若是上得空,能来见上一面再好不过了。
赵俨只听完了心里就有点别扭,让他去见“情敌”还得装作一派相安无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委屈;可到底有抹不开的亲戚关系摆在那,何况谢清的两个孩子是他惦念已久的。左右权衡了一下,他告诉前来禀报的小黄门:“请中宫多留谢夫人一会,朕一时脱不开身,留谢夫人和公子在宫中用晡食吧。”
在座诸人不知怎么,觉得上在说到“谢夫人”三字时,那声音简直像是咬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