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霄垂下眼,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说:“即使封寻两国之间有很多恩怨,即使后来发生了这些事,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大胡子满脸纠结地看着他,口中含着一口茶,往日甘甜的茶此时满是说不出的苦涩。
大胡子吞下茶水:“霄兄弟,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把你当作自己人看待,即使你是寻国人,这兄弟情义也不是说变就能变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这样就把你当成外人甚至仇人看待,我相信将军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他对你那么好,是因为当真喜欢你,他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也不需要你把他当恩人。”
封霄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我想……”封霄微微垂下头:“我只能辜负你们的心意了。”
大胡子的眉头搅成一团。
封霄:“这些年,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过得很自在,自在得让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寻国人。”他苦笑了一下:“我忘了,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失去了故国,有很多人在我逍遥快活的时候,过着丧家之犬的日子。”
大胡子张开嘴,封霄摇了一下头,说道:“我并不恨封国,我恨的是自己。”
大胡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霄兄弟啊,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你难免不会东想西想。”他站起身走向封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开一些,事情总会过去的。”
第119章
拍完之后,大胡子又说:“你跟狼崽子一齐去抓田鸡吧,玩一会儿,闹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好了。”
大胡子的语气完全就像在哄孩子,封霄真是哭笑不得:“我不是一时想不开才说这些事,我……”
“哎呀,我知道知道,我当年也曾经历过父母双亡,一个人流浪街头的日子,你的心情我太清楚了,你什么也不用说。”大胡子拍拍胸脯:“霄兄弟,你用不着担心我们会不理你,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兄弟。这仗要是打赢了,我们带着你吃香喝辣的,要是打输了,我大胡子就是断手断脚,也得护着你们,让你们先逃跑,你尽管放一百个心。”
封霄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我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在担心你们不理我的死活?!”
“啊?”大胡子愣了愣:“你说了你的过去,又说了将军对你的恩情,然后又提到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难道还不是在暗示我,你怕我们不顾昔日情谊,扔下你不管吗?所以你才要急着立功啊?!”
“你想太多了!”
“哎呀,霄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别不好意思嘛。”
“……”封霄无语凝噎:“你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求你了……”
“啊,你说你说。”
封霄真是无奈到了极点:“其实我是想说,我想复兴寻国。”
大胡子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如果可以的话,打败封国之后,我想拿回寻国曾经的领土。而且,如果将军不介意的话,我想将北陵军收编为自己的军队,不过这件事我会自己和将军商量,你不用担心。”
大胡子觉得此时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人,根本就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霄兄弟……”这个叫了千百次的称呼,大胡子此时却突然有些叫不出口,他滞了一下,垂了垂眼,继续说道:“这些事不是可以随便说来玩的,你要好好想清楚。”
封霄:“我想得很清楚。我并不是一时意气才说这些话,就像我刚才说的,这四年里我忘了太多事,但现在我把所有我应该记得的事都认认真真地刻在了心里。”他看着大胡子的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神情:“我知道我能做的事很少,但我想,至少当逃亡在外的寻国百姓想回家的时候,我能让他们有家可回。
咚咚,咚咚……
雨水敲着亭台水榭,抚过绿叶红花,茫茫雨雾纷纷扬扬,渺渺如烟。
层层水雾里,一扇小小的绿窗,绿窗框里,俊朗少年风度翩翩,一袭青衣犹胜远山,那历经坎坷后褪尽稚气的脸庞,渐渐透出了龙翔九天,凌云四海的英气,那么的令人心悦臣服,却又那么令人心疼。
漫天银针冲刷着大地,仿佛能洗去一切旧痕。
大胡子沉默了许久,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封霄的肩:“祝你马到功成。”
封霄笑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谢谢。”
次日,天微亮,封国士兵已驱赶着马匹到溪边打水。
滴滴晶莹雨露从绿叶上滚落,撞到湿润泥上,散成一地破碎琼瑶。
一只青蛙跳进了溪水里。
“咚”、“咚”、“咚”,一声接一声,又有数只青蛙接连跳进了水中。
淙淙溪水抚过它们白花花的肚皮,然后徐徐流下,流进封国军士的木桶中。
佹丠乖乖地坐在门槛上,抬头看一会儿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蚂蚁。
一名小兵冲过层层雨雾,跑了进来。
坐在屋里的大胡子立刻站了起来:“怎么样?”
“回将军,水已经被抬进军营里了,但敌方守卫严密,我们无法接近,所以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将水饮下。”
大胡子听罢,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
柴婴看了看大胡子,转身看向坐在门口的佹丠。
佹丠正蹲在门边,和蚂蚁玩得不亦乐乎。
柴婴:“狼崽,你怎么看?”
“嗯?”佹丠抬起头,疑惑地眨着眼睛。
柴婴十分有耐心地又问了一边:“你觉得封军会喝下那些水吗?”
佹丠歪了一下头,说:“会喝的。”
柴婴喜上眉梢。
大胡子却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对佹丠的判断有所怀疑。
柴婴喜不自禁,完全没有留意大胡子的脸色,听完佹丠的话后就咧着嘴,万分激动地说:“那么我们今晚就袭营,杀他个措手不及!”
“不……”大胡子有些迟疑地说:“我们再等等。”
柴婴:“为什么?”
“我……”大胡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说道:“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安稳。”
佹丠应和道:“不能打。”
“啊??”柴婴一愣:“什么意思?你刚才说他们会中毒,可现在又说不能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佹丠站起身,蹦蹦跳跳地跳进屋里,找了个杯子,往里面倒了些水,然后喝了一口。
柴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
佹丠突然砰一声倒在了地上,大胡子和柴婴都吓了一跳,然而,还没等他们冲过去,佹丠又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指着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说:“有毒!”
柴婴的脸色变了又变,脸都快扭曲了:“你到底在做什么?”
佹丠抬起杯子指了指,又指了指地上:“我死了。”
柴婴:“……”
大胡子突然一拍桌子,朗声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他站起身:“柴婴,你知道对方的主将是谁吗?”
“不是左姚吗?”
大胡子哼笑一声:“左小儿只是个摆设罢了,真正在背后指挥军队的是申远道。”
“噗……”柴婴一口血喷了出来。
“除了他谁还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大胡子瞥了他一眼:“也就只有你还一直傻兮兮的什么也没意识到。”
柴婴抹了抹额头的汗:“我一纭国人,不太熟悉封国的将领嘛……”
大胡子不再和他多说闲话,直接说道:“申远道心思细密,此时又正是战局紧要之时,我料想他必定会加倍小心,每次封军打水回营,他都应该会验毒。”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这毒不就白投了吗?!”
第120章
大胡子道:“这到未必。我们现在想打胜仗,封国何尝不想,而且他们只怕比我们更焦急百倍千倍,只是我们一直固守不出,封军又因连日下雨而无法大肆攻城。巨斄久攻不下,申远道必定是万分苦恼,此时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引我们出城,他当然不会放过。”
“所以我想,即使他明知水有毒,也一定会让部份人喝下,然后再将他们的尸体扔到营外,以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当真饮用了河水,中了毒。”
柴婴吓了一跳,嘴巴张成圆圈:“这么狠?”
大胡子点了点头:“再往后,只要封军一到河边打水,我们就投毒,数次之后,申远道必然心生顾忌,不敢再饮用河水。”
柴婴:“不喝河水,他们能喝什么?雨水吗?”
“他们一开始确会如此行事,但封军有上万人,仅靠雨水根本无法满足全军需求,食水不足,申远道就必须开源节流,限制下级军士的用水。”
大胡子看着柴婴,突然笑了,笑容十分狡黠:“封军先前一战损失不轻,如今又冒雨攻了那么多天城,而且还是久攻不下,这士气早就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偏偏这时候他们的主将还逼迫自己的士兵喝下落了毒的河水,封军们看着手足兄弟枉死就罢了,结果到头来自己连水都没得喝,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大胡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真是一朝功成万古枯啊,换做我是封军,我要么宰了那个申远道,要么就干脆做个逃兵,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怎么样都比活活渴死或者被毒死强。”
柴婴呆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所以……下毒并不是为了毒死他们,而是为了逼他们内乱?”
大胡子摸了摸下巴,笑得神秘莫测:“谁知道呢,这主意是狼崽子想的,真正的意图你得去问他。”
柴婴转身去寻佹丠,佹丠却已经没影了。
大胡子这番话竟将后事推测的分毫不差,次日天一亮,封军已经将十余具尸体扔到营外,北陵城军查看了尸体,发现他们确实死于勾吻之毒。
几名北陵军查看完了尸体,骑着小马儿,摇头晃脑地回了城,再无下文。
傍晚时分,封军再扔出一批尸体,北陵军依旧派出士兵查看,但看完了,还是照旧慢悠悠地回城,然后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有现出丝毫想要打战的样子。
封军怒了,第二天一早,晨露未干,封国军就在城外气势汹汹地排好了兵,布好了阵,一副要将城内敌军生吞活剥的势头。
一员大将悍然出列,那人是一副典型的封国人长相——身形高大,手足修长结实,满脸凶悍暴戾之相,右边的眉毛还缺了个口,更显乖张凶狠。
那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封宸,你这无胆匪类,你要么就打,不打就滚,做个缩头乌龟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还不快给老子滚出来!”
柴婴环抱双臂站在墙头上,满脸悠闲自在的神态,听罢左姚的话,他冷哼了一声,高声回应道:“呵,我说左姚,就凭你这黄毛小儿还想和我家将军叫阵,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老子劝你还是早点滚回家吃奶去吧!”
“哈哈哈哈!!”城头上的士兵笑成一片,显然都完全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
左姚眦目欲裂,夺过身旁将士的弓箭就朝城头射了一箭,柴婴身体一偏,轻轻松松地夺过了飞射而来的箭矢。
“你小子喜欢射箭是吧?”柴婴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拿起一把大弓,身旁的士兵也拎起弓箭,下一刻,十余支箭齐刷刷地对准了左姚。
柴婴引弓扣弦,喊道:“大爷我就陪你练练。”
利箭离弦,呼啸着飞向左姚,铺天盖地的箭雨,如一张银黑巨网般扑面而来。
左姚急忙挥舞大刀斩断箭杆,咬牙切齿地怒吼道:“龟儿子,净会使阴招,你有种滚下城来,看老子不把你揍得屁滚尿流!”
“你有种就上来啊!”柴婴十分欠揍地笑了几声,然后挥了挥手,以义薄云天之姿,高声喊道:“儿郎们,咱们今天就让这帮孙子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神兵勇将!什么是真正的所向披靡!杀!”
“杀!!”城中三千将士齐声应和,喊声几乎要震开土地,撼动山河,让人听得只觉心胆俱颤。
大胡子扔了颗花生米进嘴里。
佹丠眼巴巴地望着城门,可怜兮兮地呢喃道:“还不能走吗……”
大胡子嚼着花生米,笑得无比畅快:“快了,现在连左姚都亲自跑出来叫阵,可见封军沉不住气了,嘿嘿。”他无比猥琐地笑了两声:“他们啊,已是强弩之末,等这一战打完,他们也该回家洗洗睡了。”
“嗯。”佹丠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以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盯着城门。
两军一直打到半晚,北陵依旧是只守不攻,各种守城花招层出不穷,后来干脆直接搬出石灰,一桶接一桶地往下倒,石灰被雨水一淋,很快就变得无比滚烫,化作一堆堆面粉团似的东西,沾了封军满身,有些甚至掉进了士兵的眼睛里,城下立刻一片哀嚎声。
日暮西山,伤痕累累的封军终于后继无力,无法再战,左姚万分不甘地带着残兵,灰溜溜地返回了营地。
当天晚上,封军营中就传出了一阵响动,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大胡子听完探子的汇报,幸灾乐祸地笑道:“他们窝里斗了,哈哈哈哈哈!闹得越厉害越好,最好把申远道那老家伙也闹疯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能耐在本大爷面前乱吠。”
第二天一早,有人骑着马自封军军营奔出,快马加鞭地往国都方向赶去。
大胡子这下真是乐得合不拢嘴了:“他们终于撑不住,要找援军了!!”
柴婴和佹丠一起坐在门槛上,望着城门,听了大胡子的话,立刻跳起来:“真的?!”
大胡子:“嘿嘿嘿嘿,小子,我们报仇的日子不远了。”
两日后,封国从樗山调派援军前往巨斄城的消息传了出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早已守候在北陵的六万虞国大军,号称十万,浩浩荡荡地攻入了樗山,在一夜之间攻陷了仅有万余人驻守的樗山,并迅速以火烧原野之势攻向百舸。
封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亡国危机。
第121章
虞国进关,最高兴的不是北陵军,而是佹丠。
消息传进巨斄的当天,佹丠就从柜里拽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再随手顺了几个馒头,然后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般,撒开蹄子,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巨斄城。
虞国攻下樗山,一路南下,原本正在攻打巨斄的封军不得不撤军回百舸。
孤鹜城内的军队也收到了消息,燕诺立刻着手调配军队,严正以待,随时准备配合虞国和北陵军一起攻打百舸。
瀑布击潭,冷烟锁窗。
空空荡荡的孤鹜城,静静浅眠于微风细雨中。
满城烟雨里,犹白燕穿着一身白色孝服,背靠柱子,坐在回廊上。
“啪。”一只踩着木屐的脚踏在他身旁。
犹白燕垂了一下头:“巨斄来消息了?”
“嗯。”穆灵涵在他身旁坐下,拔下口中咬着的草根,说道:“虞军已经过了见鸣山,大胡子让燕诺准备准备,大概两天后开始北上。我和你将白鸢的骨灰送回离国。”